一代宗山
禅宗的法脉流传,是一张极为复杂的法脉树,但所有的线索,最后大多都指向一座湖南的山——南岳衡山。
衡山对于禅宗有多重要?它是南宗禅开枝散叶的始发地,如果说南宗一花五叶,那衡山就是继达摩开宗之后最重要的“一花”。禅宗是一个有很多祖庭的宗派,各派之间,各有祖庭。但有一处,为大家所公认,那就是南岳。已故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曾说:谈佛教不能不谈禅宗,谈禅宗不能不谈南禅,谈南禅不能不谈南岳,南岳是出祖师爷的地方。当年灵山法会上,伽叶尊者的拈花微笑,仿佛是一种对禅宗未来的期待。这个期待,最终落在了衡山之上。衡山与禅宗,在唐代相遇,碰撞出奇妙的缘分。地理与历史的种种因素,成就了衡山的禅宗时代,也成就了禅宗的衡山时代。
云雾缭绕的衡山,隐藏着禅的秘密。我们一路盘山上行,追寻先贤们的足迹。沿途寺院林立,梵音袅袅。在南宗禅选择衡山之前,这里就已经是佛教其他宗派在南方开拓的根据地了。禅宗选择这块有着深厚佛教渊源的福地,在这里从涓涓细流变成浩大之势,成为汉语系佛教的主流以及佛教中国化的典范。
南岳是天台宗、禅宗、净土宗、律宗
高僧慧思是禅宗进入南岳前,南岳佛教前期最关键的人物。
陈光大二年(568年),衡山迎来了四十余位躲避战乱的僧人,带领他们的就是一生极富传奇色彩的高僧慧思大师。慧思在南岳十年传法,建大小般若寺,被尊为南岳佛教的开山祖师。北宋太平兴国年间(976—984年),般若寺改名“福严寺”,此名一直沿用至今。
作为五岳中最有佛教氛围的名山,衡山在佛教传播上有着先天的优势,这里远离北方,是北宗禅难以企及的安全地带。
北宗禅在北方依靠中央王朝的大力支持,对南宗生存造成压力,六祖惠能因此远走广东,“杂居止于编人”,“混农商于劳侣”,隐迹多年。这期间,他低调地传播着南禅宗的思想,等待有朝一日可以将它发扬光大。
公元713年,唐开元元年,一个享誉历史的盛世即将到来。对于禅宗而言,这同样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年份。这一年,远在岭南东道的广州,时年76岁的禅宗六祖惠能即将走到人生的终点。他临终前,嘱咐座下弟子,要他们“分化一方,无令断绝”,把南宗禅的思想流传下去。惠能座下有弟子四十三人,优秀毕业生有行思、怀让、神会、慧忠、玄觉五人。他们五人在惠能去世后,兵分五路,开始了一场禅宗思想传播史上的“北征”。
神会选择北上洛阳开创荷泽宗,几经波折,发展不利,最终消失在了安史之乱的战火中。行思回到故乡吉安青原山,创立南宗禅的青原系,他因此也被人称作青原行思。与此同时,他的师弟怀让自广东曹溪进入湖南衡阳,并在衡山般若寺开始了传法事业。真正让禅宗与南岳发生联系的人是怀让。之前,他已在广东的曹溪宝林寺跟随六祖惠能十五年之久。之后,怀让禅师在南岳传法三十余年,影响所及,遍及梁、益、荆、吴。
南台寺,石头希迁禅师的弘法之地。
这是南岳上山之路中最幽深美好的一段。两座寺院都是青砖灰瓦,依然保持着禅宗的朴实肃静。唯有秋日福严寺八棵千年古银杏树由青转黄时,这里才忽然变得明丽动人起来。南台寺则更为古老,寺内的石壁上,刻有“梁天监中”及“沙门海印”的题款。这是南岳佛教的初年。旁边一块半圆形的巨石,刻着著名的《草庵歌》。“百年抛却在纵横,摆手便行且无罪。千种言,万般解,只要教君长不昧。”今天读来,依然让人感受到南宗禅飘逸超脱的气质。
顿悟与渐悟,是南北宗在修行方法上的差异。但这种差异绝不至于造成双方巨大的隔阂与纷争。它们之间最大的鸿沟在于传播对象的不同。北宗的传播路线以上层为主,而南宗则更为平民化。中国的禅宗本兴盛于长江以北地带,从达摩初祖在嵩山传播禅宗到湖北黄梅的五祖弘忍。之后,南北宗分裂,北宗走向了北方的中心城市,而南宗则走向了南方的山野。
禅宗进入衡山之前,正经历历史上的巨大变动。衡山是南宗禅在传播过程中的重大胜利。以衡山为根据地,南宗禅在长江流域以南站稳了脚跟,并开始在南方迅速扩张。
当神会在北方与神秀的后裔展开法统争夺的同时,南宗其他弟子青原行思和南岳怀让在江西、湖南一带,进行着更为广泛的南宗禅的传布工作。这两股力量,最终汇成南宗禅“北征”最大的战果。经过历代弟子的努力宣扬,当神秀、神会二系趋向式微之际,南宗禅因为自身得天独厚的优势,俨然已成为主流,但此时的南宗禅,还只占据了南方的半壁江山,而很多最终的胜利,都是“等来的”。南宗禅在衡山励精图治,终于等来了最重要的历史契机。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作为政治中心的北方陷入巨大的动荡和混乱之中。政治、文化精英及大批民众选择南逃,一个新的历史机遇由此开启。
安史之乱毁掉了隋唐时期的门阀士族政治,而在佛教的传播发展过程中,士族制度的形成起到重要作用。随着儒家名教的衰落,士族经济的垮台,造成附属于这一经济主体的佛教势力的没落,而只有与士族经济毫无联系或较少联系的佛教宗派才免遭劫难。南宗禅就是这样的宗派。迭次的历史变故彻底打垮了北方佛教宗派的经济基础,寺院被焚、僧尼外逃、典籍散失,“三宝”无存。
安史之乱后的另一场直接针对佛教的打击——会昌法难,却让南宗禅走向“更大的胜利”。
唐武宗“会昌废佛”,使得北宗禅难以为继,失去了最根本的生存土壤,却并没有给长江流域及岭南地区的禅宗各派带来直接冲击。自食其力,不与王朝争利的南宗禅却因此得以迅速繁荣了起来。除荷泽宗外,南宗主流势力日益扩大,一跃而取代北宗地位,成为中国禅宗的主流。可以说唐武宗废佛是南宗取得最终胜利的转折点,而南岳衡山,正是南宗禅在历史重大机遇前所建立的最重要根基,以衡山为根据地,南宗禅最终完成了自己的“北征”,一统禅宗江湖。
南宗禅极为重要的公案,都与镜子有关。
禅宗在南岳最重要的公案是“磨镜台”。今天,它是一个景区的名字。磨镜台景区很容易到达,但真正的磨镜台位置却有点偏。它在景区中心广场右侧一条坡道的下方,看起来就是路边一块平平无奇的大石头,路过的游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甚至不愿多看它一眼。
当年六祖惠能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无我意象,大胜上座神秀的“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的有我境界,确立了南宗禅的思想境界和精神气质。时隔数年之后,在南岳衡山,禅宗再一次上演了与“镜”有关的重要公案。这一次的主角是怀让与道一。
唐开元年间,法名道一的年轻僧人,来到怀让禅师所在的南岳般若寺旁筑庵修行。看着终日坐禅的道一禅师,怀让禅师拾起庵前的砖头,开始磨砖。道一问道:“磨砖要作什么?”怀让禅师回答:“我要把砖磨成镜子。”道一又问:“砖头怎能磨成镜子?”禅师答说:“磨砖既无法成镜,难道坐禅就能成佛吗?”道一接着问:“应该如何才是?”禅师说:“就像让牛驾车,车不动了,应该打车,还是打牛呢?”接着又说道:“你学坐禅,是为了学坐佛吗?如果是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无为的心法,不应生取舍分别。你若执着佛由禅坐而得成就,就是误解佛法,执着禅坐之相,不能通达佛法究竟的道理。”
这是一段极为重要的公案,它确立了南宗禅的修行方式:回归日常的生活禅。随着这种观念的流布,南岳衡山作为具有历史意义公案的发生地,广为人知。而真正让南岳成为南宗信仰中心的则是南岳怀让、马祖道一与石头希迁三位顶尖级的禅宗大师,其中马祖道一与石头希迁并称“二大士”。石头希迁禅师从江西来到湖南,是南宗禅发展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
我们在禅宗历史中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身为江西青原法系的石头希迁,最终却选择了在湖南发展,开辟了曹洞、云门、法眼三宗,而湖南南岳法系的马祖道一则去往了江西,发展了临济、沩仰诸宗。南宗禅在江西与湖南之间的交流,可以说是亲密无间。南宗禅后来发展出的五家七宗,都是“江湖”共同成就的硕果。
三位宗师今何在?磨镜台景区的路边,一座古墓隐藏在色调暗淡的森林中。阶上满是青苔,青松翠柏下,有野花在林下盛开。这就是怀让禅师的墓塔。唐玄宗天宝三年(744年)八月十一日,怀让禅师圆寂于衡岳,寿六十八。唐宪宗元和年间,中常侍归登为怀让禅师撰写碑文,由名儒张正甫制碑。唐敬宗宝历年间,敬宗下令赐怀让禅师“大慧禅师”号,赐塔号“最胜轮”。与怀让禅师“最胜轮塔”同在一山的是石头希迁禅师的“见相宝塔”,可惜那里位置临近军事禁区,不方便探访,只能作罢。而马祖道一的墓塔则远在江西靖安宝峰寺。
怀让之后,南岳成为为南宗禅各派输送人才的“一流学府”。历代禅师均以毕业于南岳或曾在南岳学习为荣。在中国禅宗史上写下划时代意义名作《百丈清规》的百丈怀海禅师在衡山受具足戒。唐玄宗天宝初年(742年),曹洞宗祖师石头希迁离开青原山到南岳,受请住衡山南台寺。宋代著名临济宗禅师石霜楚圆在南岳驻锡弘法,他的两个弟子分别开启了临济宗的黄龙派和杨岐派。
临济宗禅师慧南在南岳修行,师从石霜楚圆,大悟后于洪州黄龙山创立黄龙派。云门宗和法眼宗的远祖天皇道悟,在南岳跟随石头希迁学法,其弟子有著名的龙潭崇信与德山宣鉴。可以说,南宗禅里的绝大多数高僧,都曾在南岳弘法学法。“五家七宗”都与南岳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江西与湖南之间,与南岳系有关的祖庭寺院遍布其间。福严寺、佑民寺、百丈寺、黄檗寺、临济寺、密印禅寺、栖隐禅寺、宝华寺、柏林禅寺、石霜寺、黄龙寺、普通寺,可以算作是南岳系的十二大祖庭寺院。
南岳是南宗禅发展的分水岭,之后的南宗禅并没有选择如南岳般高耸的大山,而是更多选择了城市近郊或重要驿路上的丘陵谷地。南宗弟子们在这样的田园环境中耕作修行,奉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农禅传统。而他们所信奉的禅宗,早已从中国走向世界,成为一种超越宗教存在的哲学思想,深刻地影响着千年来的社会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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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孔东亮
文字|常立军 王琳(实习生) 孔晓芳(实习生)
微信编辑|黄嘉楠(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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