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益飞|商周傧礼研究

学术   2024-11-26 17:47   北京  
摘要:傧礼是宾礼的一种,是宾以主人的身份报享天子(王后、诸侯、重臣)使者的礼。晚商和西周金文所见傧礼内容丰富,不仅所用仪物早晚有所变化,而且是《仪礼》所记傧礼的制度来源。傧礼仪物在周穆王时期发生了很大变化,是周穆王礼制改革的具体体现。西周金文所见傧礼多为二献之礼,《仪礼》则规范为一献之礼。
传统文献所记傧礼见于《仪礼·觐礼》和《仪礼·聘礼》,是宾在特殊场合以主人的身份接待天子 (其他国君) 使者的礼节。聘使 (宾) 到他国聘问,他国国君郊劳聘使之时,聘使作为国宾有傧他国国君使者之事,《仪礼·聘礼》:“宾用束锦傧劳者。”郑玄《注》:“言傧者,宾在公馆如家之义,亦以来者为宾。”胡培翚《正义》:“此郊劳后行傧礼,以劳者为宾,宾为主人,故注云‘言傧者,宾在公馆如家之义,亦以来者为宾’。”所论皆是。傧礼不仅见于《仪礼》,也见于商周金文的记载,傧礼的讨论对认识商周时期宾礼和相关铭文性质有重要意义。我们曾对西周时期傧礼相关铭文做过简单梳理[1],本文在之前整理工作的基础上,对傧礼的礼义、礼节及相关问题详作讨论。
我们先对《仪礼》所记傧礼略为梳理,作为后文讨论的制度背景。
一 《仪礼·聘礼》所记傧礼
《仪礼·聘礼》所见傧礼有郊劳之傧 (主国国君遣使郊劳、宾傧劳者),归饔饩之傧 (主国国君遣使归饔饩毕,宾与上介私傧国君使者),归礼之傧 (国君以夫人名义使下大夫归礼于宾、宾傧下大夫)。
(一)郊劳之傧
1. 国君郊劳之傧
聘使到主国聘问,至国都近郊,主国国君有派遣卿劳宾之事。《仪礼·聘礼》云:
君使卿朝服,用束帛劳。……劳者奉币入,东面致命。宾北面听命,还,少退,再拜稽首,受币,劳者出。授老币。
主国之卿劳宾之后,宾有傧劳者之事。《仪礼·聘礼》云:
出迎劳者。劳者礼辞。宾揖,先入,劳者从之。乘皮设。宾用束锦傧劳者。劳者再拜稽首受。宾再拜稽首,送币。劳者揖皮出,乃退。宾送再拜。
根据 《仪礼·聘礼》 的记载,可知宾 (聘使)傧主国国君所遣劳者用束锦、乘皮。
2. 国君夫人郊劳之傧
主国国君还以夫人的名义命下大夫劳聘使,聘使亦有傧下大夫劳者之事。《仪礼·聘礼》云:
夫人使下大夫劳以二竹簠方,玄被纁里,有盖。其实枣蒸、栗择,兼执之以进。宾受枣,大夫二手授栗。宾之受,如初礼。傧之如初。下大夫劳者遂以宾入。
所谓“傧之如初”,敖继公 《仪礼集说》 谓即如傧主国国君劳者之礼,亦用束锦、乘皮。
(二)归饔饩之傧
1. 宾之傧礼
主国国君使大夫归饔饩于宾 (聘使) 毕,宾有私傧大夫之事。《仪礼·聘礼》云:
(宾) 出迎大夫。大夫礼辞,许。入,揖让如初。宾升一等,大夫从,升堂。
庭实设,马乘。宾降堂,受老束锦。大夫止。宾奉币西面,大夫东面,宾致币,大夫对,北面当楣,再拜稽首。受币于楹间,南面。退,东面俟。宾再拜稽首送币。大夫降,执左马以出。宾送于门外,再拜。
贾公彦《疏》:
前大夫奉君命归饔饩,故先升一等。今宾私傧使者,无君命,体敌,故宾先升。在馆,如主人之仪故也。
从上述记载可以看出,宾 (聘使) 傧主国国君所遣归饔饩之大夫用束锦和乘马。
2. 归饔饩于上介之傧
主国国君亦使下大夫归饔饩于上介,上介亦有傧下大夫之事。《仪礼·聘礼》云:
(上介)傧之两马、束锦。
因此上介傧归饔饩之下大夫用束锦、两马。宾身份高于上介,因此上介傧下大夫之礼较宾傧上大夫之礼轻。
(三)归礼之傧
聘日之夕,主国国君以夫人的名义命下大夫归礼于宾和上介,宾和上介皆有傧下大夫之事。《仪礼·聘礼》云:
大夫以束帛致之,宾如受饔之礼,傧之乘马、束锦。上介四豆、四笾、四壶,受之如宾礼。傧之两马、束锦。
归礼之傧和归饔饩之傧之时,宾傧使者之物相同、上介傧使者所用之物亦相同,皆宾以束锦、乘马傧主国国君使者,上介以束锦、两马傧主国国君使者。二傧礼皆较郊劳之傧礼隆重,郊劳只劳宾 (聘使),不劳上介,因此上介无傧劳者之事,而且郊劳之傧所用皆为束锦、乘皮,较束锦、乘马之礼轻。
需要说明的是,傧礼是宾 (聘使) 以主人的身份傧赠按照礼制规程来行礼的主国使者。宾于特殊情况下于代主国国君参加礼仪的主国国君使者则无傧礼,比如需要国君亲自到场、国君因故不能到场而命臣属代己行礼者,宾 (聘使) 于代君行礼者无傧礼。如,主国之君于聘宾有“壹食、再飨”之礼,若主国国君有故不能亲自行礼,则使大夫代己行礼,聘宾于致食之大夫则无傧礼。《仪礼·聘礼》云:
若不亲食,使大夫各以其爵,朝服致之以侑币,如致饔,无傧。致飨以酬币,亦如之。
郑玄《注》:
无傧者,以己本宜往。
此外,聘宾行聘结束即将返回本国之时,主国国君亦命卿到宾在国都近郊的馆舍赠币,此时由于宾即将离去,因此卿赠币之礼行于宾的馆舍门之外。由于没有进入馆舍,因此宾于国君使者卿没有行傧礼。《仪礼·聘礼》经文云:
遂行,舍于郊。公使卿赠如觌币,受于舍门外,如受劳礼,无傧。……大夫亲赠,如其面币,无傧。
二 《仪礼·觐礼》所记傧礼
与 《仪礼·聘礼》 所记宾 (聘使) 与主国国君使者所行傧礼相比,《仪礼·觐礼》所记来朝诸侯与天子使者所行傧礼规格明显更高。《仪礼·觐礼》 所记傧礼有郊劳之傧、赐舍之傧、赐车服之傧。
(一)郊劳之傧
诸侯朝觐天子,至于郊舍,天子使人用璧劳诸侯,诸侯有傧王使之事。《仪礼·觐礼》云:
至于郊,王使人皮弁用璧劳。侯氏亦皮弁迎于帷门之外,再拜。……使者不让,先升。侯氏升听命,降,再拜稽首,遂升受玉。使者左还而立,侯氏还璧,使者受。侯氏降,再拜稽首,使者乃出。
侯氏乃止使者,使者乃入。侯氏与之让升。侯氏先升,授几。侯氏拜送几,使者设几,答拜。侯氏用束帛、乘马傧使者,使者再拜受。侯氏再拜送币。使者降,以左骖出。侯氏送于门外,再拜。侯氏遂从之。
天子使者郊劳诸侯用璧而聘礼郊劳用束帛,其礼隆重。诸侯傧天子劳者用束帛、乘马较之聘使傧主国国君劳者所用的束锦、乘皮,礼仪规格高。而且较聘礼主国国君归宾饔饩、宾傧主国国君使者所用的束锦、乘马规格也高。胡培翚《仪礼正义》 引王士让云:“ 《聘礼》 傧劳者以束锦不以束帛,以乘皮不以乘马,锦文而帛质,皮轻而马重,觐崇于聘也。”是束帛重于束锦,马重于皮也。
(二)赐舍之傧
天子命使者赐诸侯舍,诸侯有傧使者之事。《仪礼·觐礼》云:
天子赐舍。曰:“伯父,女顺命于王所,赐伯父舍。”侯氏再拜稽首。傧之束帛、乘马。
此天子使者赐舍于诸侯,虽未有所执,诸侯亦用束帛、乘马傧天子之使者。郑玄 《注》 云:“王使人以命致馆,无礼,犹傧之者,尊王使也。”所论甚晰。
(三)赐车服之傧
诸侯觐享天子毕,天子遣使者及太史赐诸侯车服之时,诸侯有傧使者及太史之事。《仪礼·觐礼》云:
傧使者,诸公赐服者束帛、四马。傧大史亦如之。
是诸侯傧天子使者皆用束帛、四马。
三 商周金文所见傧礼
晚商至西周时期的傧礼较之《仪礼》所记更加丰富。
(一)晚商傧礼
晚商傧礼见于二祀其卣铭(《集成》5412):
丙辰,王命其贶饎,殷于逢,田涾。傧贝五朋。
卣铭言帝辛命其赐诸侯以饎,并命其于逢国行殷见诸侯之礼,而后又有田猎之事[2]。逢侯傧其贝五朋,可见诸侯傧天子使者之礼,商代已有。二祀其卣所记傧礼与《仪礼·觐礼》相类,然商代诸侯傧王使用贝,与 《仪礼·觐礼》用束帛、四马不同。
(二)西周傧礼
1. 西周早期傧礼
西周早期金文亦有傧礼的记载。西周早期傧礼既有傧王使之礼,亦有傧王后、重臣使者之礼。
傧王使之礼见于盂爵 。盂爵 (《集 成》9104) 属西周早期偏晚阶段,爵铭所记傧礼有用贝之事:
唯王初于成周,王命盂宁邓伯,傧贝,用作父宝尊彝。
学者以为盂爵属昭王之世[3]。邓伯傧王使盂用贝,与晚商二祀其卣铭傧礼所用仪物相同。
傧重臣使者之礼见于亢鼎铭和繁簋铭 (《集成》4146)。亢鼎属周康王时期[4],其铭云:
乙未,公太保买大椟于亚,直五十朋。公命亢归亚五十朋,贻柔缀、鬯、牛一,亚傧亢骍、金二钧。亢对亚穀,用作父己。夫册。[5]
公太保即召公奭,其从亚处买大玉一双,价值为五十朋。公太保命亢给予亚买大玉的贝之外,还赠亚柔缀、鬯、牛一,亚遂报傧使者亢骍牛一、金二钧。
繁簋属西周早期偏晚阶段,簋铭所记傧礼亦有用贝之事,其铭云:
唯十又一月初吉辛亥,公命繁伐于伯。伯蔑繁历,傧柀 (?) 廿、贝十朋。繁对扬公休,用作祖癸宝尊彝。
繁受公命旌伐伯,伯因而蔑历繁,并傧繁“柀 (?) 廿、贝十朋”。公将繁受傧之物赐于繁,故“繁对扬公休”。
傧王后使者之礼见于作册睘卣 (《集成》5407)。作册睘卣属西周早期偏晚阶段,卣铭所记傧礼亦有用贝之事,其铭云:
唯十又九年,王在厈,王姜命作册睘安夷伯,夷伯傧睘贝、布,扬王姜休,用作文考癸宝尊器。
王姜乃康王后,睘作为王后之使有事于夷伯,夷伯傧睘之物有贝和布。从上述诸铭可见,西周早期傧礼所用仪物与晚商时期有很强的延续性。
2. 西周中期傧礼
目前金文所见西周中期的傧礼,与西周早期的傧礼有一定的延续性,但更多的是开创了周礼的新格局。
从西周早中期之交的昔鸡簋尚可看到西周早期傧礼的影响。昔鸡簋铭 (《陕西金文集成》[6]29)云:
王姒呼昔鸡遏偪姞于韩,韩侯傧用贝、马。敢扬王休,用作尊彝。
昔鸡受王姒之命送偪姞于韩[7],因此韩侯于昔鸡有傧礼。傧礼所用之物既有西周早期习见的贝,亦有马。马用作为赏赐物已见于西周早期中觯 (《集成》 6514)、霸仲簋[8],因此傧礼用马亦在情理之中。可以说傧礼用贝、马是西周早期礼制的延续。贝在西周中期之后日渐少见[9],而马则是西周中期以后包括傧礼在内的宾礼常见的仪物,是构成“六币”的重要元素[10]。
西周中期偏早阶段的小臣守簋铭 (《集成》4181)所记傧礼已不用贝,其铭云:
唯五月既死霸辛未,王使小臣守使于夷,傧马两、金十钧。
夷傧王使小臣守用马两、金十钧,与亢鼎傧礼所用骍牛、金二钧相类。可见西周中期偏早阶段的宾礼亦是西周早期礼制的延续。
至周穆王后期的铭文中,傧礼所用仪物发生了较大变化。这一时期的霸伯尚盂所记有傧礼明显与之前不同。霸伯盂铭云:
唯三月,王使伯老蔑尚历,归柔鬱、芳鬯,臧,尚拜稽首。既稽首,延宾,赞。宾 (傧):用虎皮称贿、用璋奉。[11]
关于霸伯盂铭文所记朝聘礼,笔者已有详细讨论[12],兹不赘述。所未论及者,霸伯盂铭文所记傧礼。周穆王命伯老来蔑历霸伯尚,并馈赠霸伯柔鬱、芳鬯,霸伯行拜礼之后,伯老命有司延、赞霸伯,霸伯依礼傧赠伯老虎皮与璋。此处霸伯的身份为宾,但仍以主人之礼馈赠伯老虎皮和璋。霸伯盂铭文此处所记傧礼可与前揭《仪礼·觐礼》郊劳之礼对读。合观霸伯盂铭文所记傧礼与《仪礼·觐礼》所记傧礼,二者仍略有不同。
其一,《仪礼·觐礼》“使者”只是受王命来郊劳,并非代表天子接受诸侯朝觐,因此使者授诸侯劳璧之时不答诸侯之拜,在受诸侯傧礼之时,诸侯先升堂;而霸伯盂铭之伯老藩屏王位、爵比上公、地位崇高,而且在第二日正礼代天子接受霸伯的朝见。因此,在赐予霸伯“柔鬱、芳鬯”之时,霸伯“既稽首”接受赏赐,而后伯老又命有司延、赞于霸伯,伯老由于地位尊崇,行礼全程未下堂。而反观霸伯一直在堂下,直至与伯老行傧礼之时,方始升堂。
其二,《仪礼·觐礼》侯氏傧使者用束帛和乘马,而霸伯傧伯老所用之物为虎皮和璋,仪物等级明显比 《仪礼·觐礼》 所用高。在同一次行礼的不同场合使用马比使用皮要显得隆重,如前揭《仪礼·聘礼》。虎皮则为诸侯相朝之仪物,卿大夫不得用,因此使用虎皮与 《仪礼·觐礼》 所用乘马等级不相上下。而霸伯用璋明显较 《仪礼·觐礼》使用束帛规格要高。这既与伯老本身地位高有关,也与西周时期天子权威、地位皆无上尊崇,与王室衰微之后的礼制判然有别。
从而益明,霸伯盂铭所记为霸伯朝觐于王所,天子命伯老代为朝见。从遣词上看,霸伯身份为“宾”,却行主人之事傧伯老,与前揭 《仪礼》所记傧礼遣词全同,可见《仪礼》所记相关礼制有着古老的制度渊源。
3. 西周晚期傧礼
目前所见西周晚期傧礼有诸侯、臣工傧王使的,也有诸侯、臣工傧重臣使者的,后者如几簋铭(《集成》3954),其铭云:
仲几父使几使于诸侯、诸监,用厥傧作丁宝簋。
其他多为傧王使之礼。如史颂鼎铭 (《集成》2787)所记傧礼:
唯三年五月丁巳,王在宗周,命史颂省苏……休有成事。苏傧璋、马四匹、吉金,用作将彝。
苏傧史颂之物有璋、马和吉金。吉金为西周早期以来的常赐之物,然璋和乘马作为宾礼享献馈赠中搭配使用的仪物,则见于西周中期的霸伯盂铭。霸伯盂铭记霸伯三享伯老之礼云:
用鱼皮两侧贿,用璋先马。
关于霸伯盂铭三享之礼,我们已有详论[13],此“苏傧璋、马四匹”,璋在马前,下文所举大簋盖、㒼簋亦璋在马前,皆是“用璋先马”之义。目前所见西周晚期与傧礼相关的金文中,璋作为重要仪物,不仅和马搭配使用,也和束帛搭配使用。
璋与马、璋与束帛共同使用见于西周晚期偏早阶段的大簋盖铭:(《集成》4299)
唯十又二年三月既生霸丁亥,王在归侲宫,王呼吴师召大,赐睽里。王命膳夫豖曰睽曰:“余既赐大乃里。”睽傧豖璋、帛束。睽命豖曰天子:“余弗敢吝。”豖以睽履大赐里,大傧:傧豖介璋、马两,傧睽介璋、帛束。大拜稽首,敢对扬天子丕显休,用作朕皇考烈伯尊簋,其子子孙孙永宝用。
根据大簋盖铭,大应为吴师的臣属,因此周王命吴师召大。具体到赐大里之事,周王命膳夫豖向睽传命,故睽傧豖璋、束帛,与 《仪礼·觐礼》天子遣使赐诸侯舍之时,诸侯傧天子使者束帛、乘马相类。“豖以睽履大赐里”,以训为与。豖与睽皆奉王命来办理赐里之事,然豖直接受王指派,睽则是间接受王指派,因此大傧赠豖与睽之仪物即有所分别,显然大傧豖用璋与马较傧睽所用的璋与束帛规格要高。
璋和马组合作为傧礼的重要仪物,亦见于西周晚期偏早阶段的㒼簋铭:(《集成》4195)
唯六月既生霸辛巳,王命㒼眔叔㣈父归吴姬饴 (颐) 器,师黄傧璋一、马两,吴姬傧帛束,㒼对扬天子休,用作尊簋季姜。
根据㒼簋铭文,㒼和叔㣈父一同作为周王的使者前去馈赠吴姬饴器。饴器,冯时师读作颐器,乃养器之谓,并引孔颖达 《礼记正义》“养器,供养人之饮食器也”为说[14]。知其时吴姬年寿较高,故周天子特赐养器。师黄似是吴姬之子,因天子赐其母养器,故师黄、吴姬皆有傧天子使者之礼。
对读㒼簋铭与大簋盖铭所记傧礼,知㒼簋“师黄傧璋一、马两,吴姬傧帛束”者,似为师黄以璋一、马两傧㒼,吴姬以束帛傧叔㣈父;犹大“傧豖介璋、马两,傧睽介璋、帛束”。叔㣈父排名在㒼之后,似为次使,故吴姬仅傧之束帛。
西周宣王时期的吴虎鼎铭 (《陕西金文集成》1375)亦记有傧礼,其铭云:
唯十有八年十有三月既生霸丙戌,王在周康宫遟宫,道内右吴虎,王命膳夫丰生、司空雍毅,申厉王命,取吴旧疆付吴虎:厥北疆窞人眔疆,厥东疆官人眔疆,厥南疆毕人眔疆,厥西旁姜眔疆。厥俱履封:丰生、雍毅、伯道内司徒寺吴虎拜稽首天子休,傧膳夫丰生璋、马匹 , 傧司空庸毅璋 、马匹 , 傧内司徒寺[璧]、瑗。书:尹友守史甶,傧史(币)、韦两。
吴虎鼎为周宣王十八年的标准器,宣王命膳夫丰生、司空雍毅申厉王旧命取吴[15]旧疆付吴虎,其后丰生、雍毅、伯道内的司徒寺一同去履行交割土田之事,膳夫丰生、司空雍毅为宣王的使者,而寺为吴虎的长官伯道内的使者,因此吴虎与三人所行的傧礼亦有差别,吴虎傧宣王使者之物为璋和马匹,与霸伯盂铭所记霸伯傧伯老的璋与虎皮相仿。傧伯道内使者之物为璧和瑗,显然不如傧宣王使者所用仪物规格高。而傧书者史甶的仪物则为币 (束帛或束锦) 和韦两(俪皮[16])。根据 《仪礼·聘礼》,束帛和俪皮乃上介私觌之时所用仪物。《仪礼·聘礼》云:
上介奉束锦,士介四人皆奉玉锦束,请觌。摈者入告,出许。上介奉币,俪皮二人赞。
郑玄《注》:
俪,犹两也。上介用皮,变于宾也。
使者 (聘宾)、上介及众介觌主国国君之时,宾用束锦、乘马,上介用束锦与俪皮。因此,相较于周宣王及伯道内的使者,书者受傧之物等级最低。傧礼所用仪物的组合、等级在吴虎鼎铭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合观大簋、㒼簋和吴虎鼎三铭,知西周中期穆王之后,尤其是西周晚期璋与马是享献、傧赠中规格较高的仪物,而且成为相对固定的组合。马匹的数量越多,应是等级、规格更高的表现,也表明了傧者的财力更雄厚、对王使更尊重。璋马组合之外,还有加献之物如吉金等,规格较璋马的基本组合要高。比璋马组合等级略低的是璋与束帛的组合,再低一个等级的是璧、瑗等纯粹玉器的组合,再低一个等级的是币和韦两 (即束帛和俪皮),最低等级的仪物是束帛。而圭在西周中期以后礼仪场合的使用并不如璋广泛。《周礼·秋官·小行人》“合六币:圭以马,璋以皮,璧以帛,琮以锦,琥以绣,璜以黼。此六物者,以和诸侯之好故”,礼制思想在西周中期以后逐渐形成,但圭马组合应不是西周制度。
四 相关问题讨论
(一)傧礼礼义
傧礼从本质上说是报礼,《周礼·秋官·司仪》:“宾继主国,皆如主国之礼。”郑玄 《注》:“‘继主君者’,傧主君也。傧之者,主君郊劳、致馆、归饔饩、还圭、赠、郊送之时也。如其礼者,谓玉帛皮马也。”贾公彦 《疏》:“傧者,报也。……彼两臣有傧,此两君有傧可知也。”合观 《仪礼·聘礼》《仪礼·觐礼》 和 《周礼·秋官·司仪》 经文及郑玄、贾公彦等的注疏,可知傧礼的目的是礼尚往来的傧报,其形式是宾以主人的身份报主人的馈赠。
《仪礼》 和 《周礼》 所记傧礼都是诸侯以下的礼制,商周金文所见傧礼多是王、王后及王廷重臣的傧礼,虽然表现形式与 《仪礼》《周礼》不同,但其礼义是完全一致的。商周金文中王有事于诸侯或臣子,可遣使者前去,使者代表天子,因此所至皆是主人,使者所至之处的诸侯、臣工自然是宾[17],这是君臣大义。而诸侯、臣工对天子使者的报礼,是以主人的身份行礼,所以是傧礼。西周时期由于王后和二伯地位尊崇,因此王后、二伯 (公太保) 的使者到诸侯、臣工处,诸侯、臣工亦用接待天子使者的傧礼待之。此为商周金文所见傧礼的礼义。
(二)傧礼仪物
根据《仪礼》的记载及上揭《周礼·秋官·司仪》 郑玄 《注》 知,《仪礼》 傧礼所用仪物为玉帛皮马,且玉帛用以升堂致命,皮马为庭实。
而商周金文所见傧礼所用仪物则呈现出时代性的变化。从商代晚期的二祀其卣“傧贝五朋”来看,商代傧礼所用之物为贝。
西周早期到西周中期偏早阶段这一时期的傧礼,基本沿袭商代制度,又有所创新。盂爵傧礼用贝延续了晚商的礼制。傧礼在晚商用贝的基础上又有所创新,有贝与布、皮、马的组合,如作册睘卣傧礼用贝和布,繁卣用贝和皮[18],而昔鸡簋则用贝和马。同时,还出现了使用马匹 (牛)和吉金之例,如小臣守簋、亢鼎傧礼用马 (牛)和吉金。
从西周中期开始,随着周穆王的礼制改革[19],傧礼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霸伯盂记霸伯向伯老所行傧礼用虎皮和璋,与前一时期所用仪物有着明显不同。而且这一时期傧礼所用仪物的等级也更加分明。从前文对大簋所用傧礼的讨论可知,与周王直接任命的使者豖所行傧礼用璋和马,与间接使者睽所行傧礼用璋和束帛,明显璋马组合的规格要高于璋束帛组合。吴虎鼎铭对傧礼所用仪物的等级体现得最为清晰,傧礼所用最高等级的仪物是璋马组合,次一等的仪物是璧和瑗,再次一等的仪物是币和俪皮,等级最低的仪物应该是㒼簋铭所记吴姬行傧礼用的束帛。换句话说,傧礼所用仪物的等级由高到低依次为璋与马 (虎皮)[20]、璋与束帛、璧和瑗、币和俪皮、束帛。其中马的数量本身也能体现等级,《仪礼·聘礼》和 《仪礼·觐礼》 享礼所用马的数量分别为四和十,体现了礼制的等级。
是否有加礼也是体现傧礼仪物等级的重要体现,比如同样使用了璋和马,㒼簋师黄傧王使所用仪物为“璋、马两”,而史颂诸器中苏傧史颂的仪物为“璋、马四匹、吉金”,不仅马匹数量多,而且还有吉金作为加礼,因此傧礼的等级更高。同样都是周王的使者,傧礼等级不同,也体现了使者自身的等级。从傧礼所用仪物来看,史颂的爵位应该比㒼要高。
(三)傧礼献数
衡量傧礼等级的指标,除了所用仪物,还有献数。商周时期的献数与《仪礼》的记载有所不同,下面我们分别讨论。
1. 《仪礼》所记傧礼献数
前揭国君郊劳之傧,宾 (聘使) 傧劳者之时,“宾再拜稽首,送币”,劳者则揖皮出。是在堂上致币,皮作为庭实陈于庭中,乃一献之礼。归饔饩之傧,宾 (聘使) 傧国君所遣大夫之时,“宾奉币西面,大夫东面,宾致币,大夫对,北面当楣,再拜稽首。受币于楹间,南面。退,东面俟。宾再拜稽首送币。大夫降,执左马以出”,是致币于堂上,乘马作为庭实陈于庭中,亦为一献之礼。诸侯朝觐天子之时,傧天子使者皆用束帛和四马,亦为一献之礼。
据《仪礼·聘礼》,聘使享主国国君亦用一享之礼:
宾裼,奉束帛加璧享。摈者入告,出许。庭实,皮则摄之,毛在内,内摄之,入设也。宾入门左,揖让如初,升致命,张皮。宾出,当之坐摄之。公侧授宰币,皮如入,右首而东。
凌廷堪 《礼经释例》 云:“诸侯使人于诸侯但一享,诸侯见于天子则三享,觐礼又盛于聘礼。”所言甚是。统言之,束帛加璧统称为币;析言之,束帛和璧亦皆可称为币。是《仪礼》所记傧礼、聘享礼皆用一献之礼。可见,《仪礼》所记宾礼皆以一献之礼为常礼。
2. 晚商与西周傧礼献数
根据学者对商代甲骨文的研究,商代的礼制已经存在不同的献数[21],只是不同礼仪的献数有所差别。从目前仅存的记载晚商傧礼的二祀 其卣看,晚商时期傧礼可用一献之礼。
西周时期傧礼的献数有一献之礼、二献之礼和三献之礼,其中以二献之礼最为常见。盂爵“傧贝”和㒼簋吴姬“傧束帛”自然都是一献之礼,前者是沿袭商代制度,后者可能是因为吴姬是女性,因此所用礼仪简薄。其他如亢鼎、繁簋、作册睘卣、霸伯盂、㒼簋、大簋、吴虎鼎等皆是二献之礼,这应该是西周傧礼的常礼。而史颂诸器傧礼用“璋、马四匹、吉金”应为三献之礼,从这个意义上说史颂的身份应该非比寻常。
西周时期傧礼常用的二献之礼与《仪礼》傧礼常用的一献之礼存在着密切的联系。西周中期穆王礼制改革以后傧礼二献之礼基本组合是璋和束帛、皮、马,或者币与皮,以前者最为常见。而在《仪礼》等文献中视玉瑞和束帛 (束锦) 的组合为币,用来升堂致命,而将皮、马视作庭实,在 《仪礼》 中以束帛加璧升堂致命最为常见,如《仪礼·聘礼》:“宾裼,束帛加璧享。……庭实,皮则摄之。”《仪礼·觐礼》:“四 (三)享,皆束帛加璧,庭实唯国所有。”而圭璋不用束帛也可致命,此即 《礼记·聘义》 所谓的“圭璋特达”。需要说明的是,西周时期璋不用来升堂致命,这从霸伯盂铭三享“用鱼皮两侧贿,用璋先马”的记述中看得十分清楚,鱼皮、璋、马皆是庭实,璋不是升堂致命之挚。而《仪礼》则是把玉瑞和束帛 (束锦) 组成的币作为升堂致命之挚,把皮马等作为庭实,这样就把西周时期的二献之礼就规范成了一献之礼。因为,《仪礼》所记诸侯相朝也用一享之礼,可见一献之礼为当时的常礼,因此有必要将傧礼的二献之礼规范为一献之礼。
(四)赐傧之仪
从傧礼的礼节上看,无论王使,还是重臣、王后之使受傧所得之物,皆需献于王 (重臣、王后),由王 (重臣、王后) 重新赐给使者。保卣铭(《集成》6003)即记其事:
乙卯,王命保及殷东国五侯,诞贶六品。蔑历于保,赐傧,用作文父癸宗宝尊彝。
保卣所记为保作为周成王专使来参与殷见之事,故东国五侯理应有傧礼于保。铭文之“傧”乃东国五侯对太保之傧礼,所傧之物铭文未记。保卣铭需要讨论者乃“赐傧”之事。
赐傧者,乃周成王将东国五侯傧于保之物重新赏赐给保。这与文献记载颇为一致。根据《仪礼·聘礼》,聘使返回本国之后,要将所聘国国君、卿大夫等对聘使的赠赐一一陈于朝。《仪礼·聘礼》云:
乃入,陈币于朝,西上。上宾之公币、私币皆陈,上介公币陈,他介皆否。束帛各加其庭实,皮左。
据贾公彦 《疏》,聘使之公币有八种,其中赠贿币是受聘国国君赠于主国国君的,需要上交给国君。《仪礼·聘礼》 所谓:“执贿币以告曰:‘某君使某子贿。’授宰。”所记即为上交赠贿币之事。聘使还要拿着所聘国国君第一次赐予的礼币——郊劳使者之时的赠币向国君详细汇报收到赠赐的情况。《仪礼·聘礼》既谓:
执礼币,以尽言赐礼。
郑玄《注》:
礼币,主国君初礼宾之币也。以尽言赐礼,谓自此至于赠。
聘使汇报完毕,国君则将使者出使所得赠赐全部赐予使者。《仪礼·聘礼》记其事云:
君使宰赐使者币,使者再拜稽首。
郑玄《注》:
以所陈币赐之也。礼:臣子,人赐之而必献之君父,不敢自私服也。君父因以予之,则拜受之,如更受赐也。
《仪礼·聘礼》及郑玄《注》所记乃商周固有礼制。证之保卣铭文,保以王命参与殷见诸侯,诸侯于保必有所傧,保以所傧陈告于周成王,成王更赐之于保,故保卣铭言“赐傧”。与上引郑玄《注》所谓“臣子,人赐之而必献之君父,不敢自私服也。君父因以予之,则拜受之,如更受赐也”礼义全同。
礼制研究不仅要重视礼制的礼义、礼旨,也要关心礼制的仪物、仪节,如此才能最大限度重构商周礼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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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益飞. 西周金文礼制研究 [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152-154,185-186.

[2]二祀其卣铭文隶定、释读参见冯时. 中国古文字学概论[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540-543.

[3] 郭沫若. 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 [M]. 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116.

[4] 马承源. 亢鼎铭文——西周早期用贝币交易玉器的记录[M]//上海博物馆集刊 (第8辑). 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

[5] 铭文释读参见冯时. 裘衛鼎盉銘文與西周土田移轉[M]//青铜器与金文 (第 3 辑).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6] 陕西省古籍整理办公室,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陕西金文集成[M]. 西安:三秦出版社,2016.

[7] 黄益飞. 略论昔鸡簋铭文 [J]. 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8(3).

[8] 山西省考古研究院,临汾市文物局,翼城县文物旅游局联合考古队,山西大学北方考古研究中心. 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一号墓发掘[J]. 考古学报,2020(2).

[9] 马承源. 亢鼎铭文——西周早期用贝币交易玉器的记录[M]//上海博物馆集刊 (第8辑). 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黄益飞. 霸伯盂铭文与西周朝聘礼——兼论穆王制礼[J]. 考古学报,2018(1).

[10][12][13][17][19] 黄益飞. 霸伯盂铭文与西周朝聘礼——兼论穆王制礼[J]. 考古学报,2018(1).

[11]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临汾市文物局,翼城县文物旅游局联合考古队,山西大学北方考古研究中心. 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1017号墓发掘[J]. 考古学报,2018(1).

[14]冯时. 堇鼎铭文与召公养老[J]. 考古,2017(1).

[15]“虞”应即夨人盘铭之“原人虞艿”,李学勤先生以为吴艿为吴虎之先世,其说可从。李学勤. 吴虎鼎考释——夏商周断代工程考古学笔记 [J]. 考古与文物,1998 (3). 吴虎鼎既为宣王标准器,夨人盘应属周厉王之世。

[16]黄益飞. 匍盉铭文研究[J]. 考古,2013(2).

[18]繁卣铭“柀 (?) ”字,左侧残泐,右从皮,应为皮属。

[20]根据 《仪礼》 和 《周礼》 等文献记载,虎皮为诸侯相朝所用庭实,虎皮和马可以相代。

[21]冯时. 殷人疾病考佚 [M]//古文字研究(第 29 辑). 北京:中华书局,2012.


作者:黄益
原文刊于:《中原文物》2024年第5期

责编:韩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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