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考古•平凡者 | 动物寻古 对话殷墟(三)

学术   2024-11-22 18:11   北京  
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大门,向前略走几步后左转,尽头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已经斑驳的“殷墟考古数据库工作室”的标牌。标牌所属的屋子位于一排平房的南端,屋旁矗立着一棵亭亭如盖的核桃树,这里位置独立,不易受到外界干扰。安阳工作站技师孟军就在这间屋子里整理洹北商城制骨作坊遗址出土的骨料,长方形的桌子上摆放着电脑、电子秤、卡尺和现生动物骨骼标本,她的手边则堆摞着盛满出土动物骨骼的塑料筐,足有一人多高。拼对、分类、鉴定、测量、观察、称重、记录,这便是她每天的工作内容,繁琐而又重复。而在另一个整理室内,技师管明丽也在进行着同样的工作,用自己的专业技能对距今3000多年的动物骨骼进行初步的分析与解读,将这些深埋于地下的“无字天书”进行翻译、转化,为考古学家复原社会和重建历史提供基础材料。


时光流转,南墙外的核桃树落叶又开花,现在已是孟军和管明丽与骨头打交道的第15个年头了。尽管更换过多个工作地点,但不变的是她们始终携带在身边的那些骨骼标本、测量称重工具以及有些泛黄的参考书,这也正如她们对待考古事业的初心,择一事而终一生。
01 结缘“考骨”
在殷墟的发掘与研究史中,制骨手工业始终占有重要地位。殷墟的动物遗存研究最早见于德日进和杨钟健的《安阳殷墟之哺乳动物群》一文,该文的研究范例在动物考古学研究史上也产生了深远影响。2002、2006年,殷墟铁三路制骨作坊遗址发掘出土了36吨动物骨骼。整理如此巨量的材料,不仅要面临大量时间、经费等投入的挑战,也迫切需要专业动物骨骼鉴定人员参与其中。
追忆往昔,孟军和管明丽对于考古工作的第一印象,还是从清洗陶片开始的。当铁三路制骨作坊整理任务“找”来时,她们也未曾想到从此与动物骨骼结下了不解之缘。从殷墟铁三路制骨作坊的大规模发掘,到如今洹北商城制骨作坊的精细化发掘,这个缘分竟持续了十几年之久,“骨头”成了她们工作与生活的主要内容,也成了她们身份的重要标识。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科技中心李志鹏博士是带领孟军和管明丽入门的重要指导老师,他们不仅是“师生”,也是最为默契的工作搭档。孟军坦言,直到现在,她们在整理时遇到难题,第一时间还是要寻求李老师的帮助。当然,师傅领进门,接下来的“修行”还是得依靠学生自己的勤学苦练,这对于文化水平不高,且没有任何动物考古学研究基础的她们来说,其难度可想而知。


铁三路制骨作坊虽然出土了盈千累万的骨料,但绝大多数是黄牛骨骼,这无疑为孟军和管明丽快速入门提供了便利。鉴定是动物骨骼整理中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步骤之一,孟军和管明丽结合整理内容特点,从黄牛骨骼部位、左右骨骼的辨识开始学起,边学边琢磨,边学边工作。但艰巨的任务留给她们的学习时间非常有限,想要在短期内熟练鉴定骨干、关节等大块骨骼,仅依靠白天的时间是远远不够的。为了赶上进度,晚上和周末的休息时间也被她们用来“琢磨”骨头,那段时间她们与骨头形影不离,记不住就拿着图录与标本一遍遍比对,整理时有疑惑就互相讨论,除了常见的骨骼特征外,她们还留心总结不同骨骼的形状、弧度、厚度、骨骼内壁的纹路以及有无松质骨等具体特点。她们对骨头的痴迷甚至延续到了日常生活中,平时吃饭但凡遇到骨头,都会留心观察其形态特征,辨别骨骼部位,甚至还尝试自己动手制作骨骼标本,用于观察和学习。


 孟军整理铁三路出土骨料


铁三路制骨作坊除了黄牛外,还有马、鹿、猪、狗、羊等动物。因为制骨作坊出土最多的是黄牛骨骼,孟军和管明丽就以黄牛骨骼为参照系,在李志鹏的培训下学会触类旁通,渐渐掌握了不同动物的骨骼形态特征和鉴定特征,逐步建立起家养动物骨骼鉴定的基本知识框架。走到这一步,她们仅用了半年多的时间。然而对于孟军、管明丽来说,在这些看似简单的学习步骤背后,需要付出的是比常人更多的努力与坚持。在将近不惑之年重新踏入一个新的领域,学习一门新的技能,工作内容的困难、家庭的琐碎、记忆力的衰退都在不断考验着她的耐心与毅力。时至今日,她们再回忆起当年,种种艰辛仍历历在目。

管明丽整理铁三路出土动物骨骼

铁三路制骨作坊中的多数骨骼经过锯切、锉磨后,仅余下少量不可使用的部分,甚至有如指甲盖大小者。随着学习的深入,李志鹏老师对孟军和管明丽的要求也随之提高,不仅大块骨骼要鉴定到具体类别,分辨前后、内外和左右侧,小块骨骼也要尽可能地进行细致鉴定,记录骨骼表面特征和痕迹。每隔一段时间,李老师都会检验她们的学习成果和工作内容,敦促她们不断进步。
铁三路制骨作坊整理人员合影(左三为孟军,右二为管明丽,右三为李志鹏)

按照预先设计的整理方案,从2008年开始,孟军和管明丽用了5年时间初步完成了铁三路出土骨骼的整理任务。随着一筐筐骨骼被归入仓库,裹上岁月的尘埃,她们与铁三路的故事也被定格于此。但这里的每一块骨头都曾见证了她们的努力、拼搏与坚持,见证了她们踏入动物考古学领域的艰难历程。夏天闷热的库房、冬天被冻得不可屈伸的手指,这些困难都没能消磨她们的初心,反而使她们愈加坚定,不断超越自我,最终成长为优秀的动物骨骼鉴定技师。

02 走向田野  

2020年,位于洹北商城宫城西北部的制骨作坊发掘工作启动,孟军被派往工地,带领学生在现场进行骨料清理、鉴定和提取工作。这是她第一次参与田野发掘,也是首次将工作的场地转移至室外。


在多学科合作的前提下,为更全面地获取与制骨手工业相关的材料和信息,领队何毓灵和老搭档李志鹏认为精细化发掘势在必行,旧石器时代的“打格分方”法被借鉴过来,合作策划适合手工业作坊的发掘与遗物记录、收集的方案。发掘者采用了水平分层和垂直分区相结合的发掘方式,使制骨废料坑中的每一块骨骼都拥有了唯一的层号、区号和数字编号,并有专门的记录。2020~2022年,一共清理了七个制骨废料坑。孟军作为这次发掘中的主力,又一次接受了两位老师的重任,只不过这一次工作舞台直接移到了遗址田野发掘现场,几乎参与了每个废料坑从分层、分区到骨骼提取的全过程,现场编号收集了四万多件标本。历经漫长岁月埋藏的骨骼,在清理出来后需要抓紧时间拍照和提取,暴露时间过长则会引起风化,影响骨骼的保存和辨认。多个废料坑同时发掘无疑给孟军带来了不小压力,尽管有学生帮忙,但作为专业的动物骨骼鉴定技师,虽然李志鹏在发掘之初已经基本定下来工作流程和观察、记录与提取方案和新的针对性训练,她依然需要辗转于不同废料坑中,自己留心观察和记录特殊现象,自己独立或和李志鹏讨论解决遇到的各种“疑难杂症”,这不仅是精细化发掘的要求,更是敬业与负责的体现。有些坑中的骨料细碎且密集,甚至还堆积着成片烧骨,这些特殊骨骼不仅辨认个体困难、编号耗时费力,提取时更须小心谨慎,以防破坏骨骼的完整性。在繁重的工作之外,对于学生提出的疑惑,孟军也总是认真解答,毫不吝啬地传授自己的鉴定经验,从不同角度启发和引导学生。
孟军带领学生提取洹北商城出土动物骨骼
从一个灰坑到另一个灰坑,从一个格子到另一个格子,寒来暑往,孟军始终坚守在发掘现场,日复一日地编号、鉴定和记录。疫情期间出行受限,为了不耽误进度,孟军更是过上了起早冥暗的生活,一天之内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在了工地。因为倾注了太多心血,这些骨头她比谁都更要熟悉,也十分珍视,每每谈起洹北商城的骨料,她的眉眼中更是尽显神采,对洹北商城的制骨工艺和生产也有自己的思考,“洹北的“剥片式”取料明显跟铁三路不一样,洹北更注重对骨骼的高效利用。铁三路出土了不少骨器成品,但在洹北这次发掘中却很少见,说明这里可能不是作坊的核心生产区。”四万多件标本对应的更是四万多份手写标签和记录,这些文字不仅记录了在每一块骨骼上发生的古今对话,更记录了孟军数年来始终不变的初心与坚守。


与孟军一样,管明丽也迎来了她的田野挑战,用她的话说,2023年是她的“狗年”,2024年是她的“马年”。

2021年开始,殷墟王陵区及周边地区的考古工作启动,不仅首次发现了围绕在王陵区周边的围沟,更是新发现了一批祭祀坑,祭祀坑内出土的动物骨骼有马、狗、羊、猪、鹿、牛等,动物种类十分丰富。

当听说李志鹏老师要把现场鉴定的工作交给自己时,管明丽有点想打退堂鼓,毕竟室内鉴定与现场鉴定有很大不同,特别一个祭祀坑内多个动物交织叠压在一起时,根本分不清个体,但干工作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李志鹏老师在现场手把手教,记录怎么写、照片怎么拍、分不清个体的时候就顺藤摸瓜……慢慢捋……说着容易做着难,待李老师一离开工地,管明丽立即感到千钧重担压在自己肩头。这批祭祀坑,人和狗在一起祭祀的不少,特别是K25、K26这两个祭祀坑人和狗就是混在一起,用管明丽的话说,“真是感觉人中有狗,狗中有人!”鉴定K26祭祀坑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以至于晚上睡觉都是在连说带比划的,早上起床她爱人问她半夜睡觉又说又比划的是干嘛呢?“分狗架呢!”,这样的回答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一个月的辛苦没有白费,看着自己绘制的草图,基本理清了头绪,管明丽觉得,当时祭祀时一定有其规律和含义。

2024年,殷墟王陵区又发掘一批祭祀坑,有猪、鹿、象、狗、牛、马等,但以马的祭祀坑最多,所以管明丽说这一年是她的“马年”。从三月份到十一月份,管明丽一共在王陵区鉴定了18个祭祀坑,其中马祭祀坑就有12个,有2匹马、4匹马,最多的一坑有6匹马。马的摆放姿势各有不同,其中有几个祭祀坑的马,后腿被高高的抬起,前肢微曲,摆出奔跑的姿势,可以让人遐想到当时马儿在奔跑的场景。
管明丽在王陵区祭祀坑鉴定殉马
之前为了让管明丽进一步掌握马骨的鉴定以及马的年龄、性别等专业的判断依据,李志鹏老师又从北京赶过来教会管明丽怎么鉴定马的年龄、性别、病理……,这些让管明丽又成为鉴定、分析马骨的行家里手。管明丽说,在鉴定这些动物骨骼中,看着是不会动的骨架,其实它会告诉你很多信息,它多大了,有没有生过骨骼病,生前是用来骑的战马还是用来拉车的……从原来的为了工作而工作,安排干啥就干啥,到现在对这份工作的喜欢和热爱,对很多的问题的思考与探究,考古工作真的是看着枯燥、无味,其实只有自己知道其中的乐趣是无以言表的。

殷墟见证了孟军、管明丽的成长,她们也用奋斗与拼搏在殷墟发展史中留下了珍贵回忆。她们与骨头结缘,也因这些骨头获得了对话历史、触摸历史的机会。她们在不断的探索与挑战中,得以深切感悟考古,扎根考古。“技师”一词之于她们不仅仅是一份荣耀,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和担当。

在安阳工作站,还有许多像孟军、管明丽这样优秀的考古技师,他们从事着田野发掘、器物绘图、青铜器修复、甲骨文拓印等工作。这些身怀绝技的技师,与考古相伴而生,他们用技艺和智慧将破碎的历史拼接成型,帮助考古学者架起了沟通过去的桥梁,推动了考古事业的发展。他们的工作看似平常无奇,却积淀着经年累月淬炼成的珍重技艺。他们中的多数人受到父辈的熏陶,薪火赓续,奋楫笃行,他们深知技艺的精华并不依附于工具,也不在手上,而是那份永不懈怠的责任心,以及不间断的自我超越和磨炼。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内大放异彩,却在报告的致谢中被一笔带过,他们为考古事业奉献终生,却被隐于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他们平凡而又伟大。得益于他们的贡献与坚守,文明的内涵被无限丰富地延展下去。



作者:王雪(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博士研究生
来源:“文博中国”微信公众号

责编:韩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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