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祠网事:BBS怀旧的地方性与媒介世代的记忆流转

学术   2024-10-29 16:50   上海  

正如阿斯特莉特·埃尔(Astrid Erll)所说,“文化记忆离开了媒介是不可思议的。若无媒介在个体和集体这两个层面所扮演的角色,文化记忆根本无从想象”。数字媒介的崛起既创造出全新的记忆实践形态,也引发了有关数字记忆的伦理和现实争议。相应地,媒介记忆与数字怀旧日益成为新闻传播领域热点讨论话题。本专辑文章从互联网怀旧记忆与在地性关系、“Z世代”通过中式梦核展现的技术怀旧、不同代际人群对过往媒介技术的集体记忆,以及“时代金曲”的怀旧机制和“反怀旧”的意义等方面,对丰富的记忆实践展开实证研究。“迈向明智的数字研究”则为未来记忆研究的方向和旨趣提供了思考。另外,本辑还收录了舒德森教授为其《美国记忆中的水门事件》中文版写的序言,强调了“非纪念性记忆”的重大意义。希望本期专辑能促进我国新闻传播学界媒介记忆研究的持续深入。在这里也感谢黄顺铭、李红涛教授组稿支持。

——编者



怀念消逝的网站是互联网记忆的重要构成,但现有研究往往局限于线上记忆文本而忽略其在地脉络,也未顾及网民生命历程与网站生命周期的互动所产生的情感与记忆。本文聚焦西祠胡同在2022年被拍卖而引发的怀旧记忆,考察互联网怀旧记忆的地方性以及网民生命历程与网站生命周期的交错。研究发现,怀旧记忆发生在特定的地方脉络之中,与媒体机构、在地社群的互动紧密关联,而地方脉络中的网民世代与网站在不同时期产生新鲜接触,既形成独特的BBS世代,又在怀旧指向上产生世代的差异。网站发展周期和运营的在地化转向,强化网民对网络家园的经验与情感,打造记忆中的家园,而作为记忆能动者的网友则在地方脉络中延续互联网记忆的流转。


01

引言


有人说,西祠不能玩一辈子,可西祠里的友情是永恒的。来吧,让我们一起欢腾在现在时,把一次次快乐的相聚化为西祠岁月的永恒!(2002-11)


西祠版友们在,西祠胡同就在。(公众号“西祠胡同网”,2018-11-20)


2017年以前的帖子,竟已全部清零。西祠坍塌,瓦砾散尽,故土难寻。(公众号“不读书会害怕”,2020-03-27)


人还在,活动还在,模式还在,心还在,就是西祠不在了!(田野笔记,2023-04-18)


以上四份引文,分别来自西祠胡同论坛(原网址www.xici.net,以下简称西祠)官方汇集的版聚材料、西祠官方公众号文章、一位西祠版主2020年的回忆,以及一群西祠版主2023年线下聚会时追忆西祠的集体心声。它们指向了互联网记忆的承诺和愿景及其现实中的脆弱性,记忆的家园与持存的网友情谊,等等。曾经的西祠网友以为他们日常生活里每日相聚的论坛会永存,但2022年3月底西祠被爆出500万股份挂牌1元起拍的新闻,网站也不再可登录。


在对西祠的集体追忆中,有的网友仅限于简短而笼统地感慨70后、80后网民“青春不再”,有的写下情节性的自传记忆,有的深刻怀念“南京的西祠”,有的表达对西祠的失望,有的表达对西祠网事如烟的感慨,有的叙说网友间依旧保持的联系……可以说,网站使用的历史、记忆、情感、世代群体与地方,都卷入到对消逝的网站的追忆之中。诚然,并不是所有网民都会对某一个网站产生情感和怀旧记忆,网站使用者也并不一定享有同质化的网站记忆。既有关于媒介怀旧、互联网记忆的研究往往聚焦于其互联网特征、文本表征、媒体生产(参见Niemeyer & Siebert,2023;Pallister,2019;Holdsworth,2011),淡化了互联网记忆与地方的关联,更未详实考察网站与一座城市、网民世代的相互关系。尽管进入数字时代的个体和集体记忆常被认为具有无地方性(placelessness),可以超脱于具体的地方脉络,但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关于互联网或由互联网塑造的记忆与地方不可分割(参见Halstead,2021;Mandolessi,2021;李红涛,2022)。


“数字记忆是个人和在地记忆”,它可塑、多变,但也有特定的纹理和位置(Halstead,2021)。本研究不仅仅是重提作为物理意义的地方(place)的重要性,而且意在扩充对互联网怀旧和数字记忆的地方性(placeness)的理解,认为互联网怀旧记忆不能仅仅理解为发生于线上,也不应局限于记忆的表征和文本形式,而是需要将互联网以及网民在生命历程中与互联网的相遇,置于地方脉络之中进行理解。


本研究将以西祠怀旧记忆为案例,探究互联网怀旧记忆与地方性、网民世代之间的关联。西祠胡同成立于1998年4月,由时任南京动力专科学校青年教师刘琥(网名“响马”)创办于南京。西祠曾是“华语地区第一个大型综合社区网站”,与天涯社区、猫扑社区构成当时三大主要中文BBS(Bulletin Board System的缩写,俗称网络论坛)。历史地看,西祠首创了网友“自行开版、自行管理、自行发展”的开放内容生产模式。2000年,由于无力维持西祠运营成本,刘琥将西祠出售给总部设在北京的艺龙网,技术团队随后也迁往北京。在处于发展高峰的2007年前后,西祠总注册用户达到3000万,自建讨论版超过80万个,号称华人地区最大的互联网社区,用户群体囊括广泛。2008年,西祠开启商业化探索之路,开始强化对南京用户市场的本地化运营,如推出花嫁频道、举办婚博会等,同时在南京发展出线下对接实体,包括小商品零售一条街“淘淘巷”和创意园区“西祠街区”。2011年,西祠的技术团队回归南京。2015年,艺龙网将西祠转售给江苏省紫金汇文传媒投资有限公司,西祠在属地管辖意义上结束了“北漂”,转向以南京网友为主要对象的运营阶段。大量本地生活版和线下活动版也陆续产生,西祠与南京的关系更为深入地相互交织。


本文之所以聚焦西祠怀旧记忆,不仅由于它属于互联网记忆研究的重要对象,且呈现出论坛发展阶段与网民生命历程之间的动态呼应,而西祠深入南京在地的过往与记忆无不凸显出互联网记忆的在地语境,有待我们深入探究。


02

文献回顾


(一)媒介怀旧与情感记忆


我们处在一个既是快速转型和寻根的时代,也是一个时空压缩的时代。媒介技术的迭代不仅没有抹除当代人的怀旧情感,反而在某种程度上使围绕媒介技术的怀旧文化更广泛地流行(Niemeyer,2014)。因丧失而产生的怀旧付诸媒介之上,成为人们应对媒介变迁的反应型构之一(Menke,2017)。媒介怀旧的对象可以是媒介再现的内容或风格,也可以是媒介本身,并指向特定的媒介构成、物质性或美学风格(Reynolds,2011:331)。对于那些陪伴个体渡过特定生命阶段的媒介产生的怀旧,一方面增强了媒介的私人价值,另一方面使人们有可能批判性地反思新媒介的技术、社会和文化的缺陷(Kaun & Stiernstedt,2014;Bolin,2016:256-261;Natale,2016)。不过,既有媒介怀旧研究聚焦的是一种媒介复古现象,亦即可以被技术复原的媒介物,而互联网产品一旦关闭,则意味着网络记忆痕迹也销声匿迹,由此带来的怀旧导向、情感表达、记忆客体并非媒介复古文化所能涵盖的。


作为一种苦乐参半的对昔日时光和地方的向往,怀旧是人类建立在多种复杂情感基础上的混合体验,是一个伴随着自传记忆的情感过程(Batcho,2007;Leboe & Ansons,2006)。既有互联网记忆研究往往关注网友对“消逝的网站”的自传记忆情节和技术怀旧,指出网民记忆书写强调快乐、青春、友谊,通过怀旧表达对技术的乌托邦理念,在一定程度上反思互联网技术现状(吴世文,杨国斌,2018;吴世文,何雨潇,2021;吴世文,2022)。


确实,情感是触动记忆的核心,记忆也鼓励人们对过去进行情感的再想象(Matthews,2003;Istvandity & Cantillon,2019)。然而,现有文献忽略了情感如何作用于怀旧记忆的唤起和维系,以及怀旧与情感记忆产生的中间因素。互联网与网民互动的在地性正是一种中间因素。地方正如媒介一样,是记忆的容器(Kuhn,2002:16),更是自传记忆与集体记忆的界面(Kenny,1999),而记忆也可以被理解为“重新体验过去的地方”(Casey,1993:201)。


(二)互联网记忆与地方性


记忆既是时间的产物,也是地方的产物。所谓地方,是在空间上将个人或群体的行动、经历、意图和意义联系在一起的任何场所(Seamon,2021),是“物质性、意义和实践的结合”(Cresswell,2015)。在记忆的形成和维系中,地方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人们通过对地方赋予意义,打下记忆的基础,并引发怀旧。怀旧本质上是希望回归到昔日的地方或往日的某段时光,因此与人们对某一个地方所经验和赋予的意义直接相关。


互联网对现实生活的影响使得人们重新思考地方的传统“物理-虚拟”二分观,而越来越强调一种混合(hybrid)地方观(Mandolessi,2021;Dai & Liu,2024)。对互联网记忆而言,地方交织贯穿于线上线下之间。地方不仅是一个有地理轮廓的空间,而且是一个跨越多个层次的空间:想象的与生活的、社会的与物理的(Hinton & Hjorth,2013:126)。正如Edward Casey所言,我们怀念的地方“无疑是我们所来之处,不仅包括我们的出生地,还包括我们生活中任何重要的地方”(Casey,1987:363)。对网民而言,互联网未尝不是这样一个重要的“地方”。McArthur和White(2016)就将推特聊天栏视为数字“第三地方”——介于工作和家庭之间的中立之地,而社交媒体用户可以利用网络互动和连接,在数字环境中创造新的地方感。Frith和Kalin(2016)考察移动媒介对基于地方的数字记忆的影响,关注互联网记忆与地方的互嵌。一方面,互联网重塑人们的地方感,另一方面,互联网用户实际上“在以无数不同的方式在各种规模和地点上创造地方”(Cresswell,2015:116),这也构成了互联网怀旧记忆的前提。但现有研究对互联网记忆的地方性的强调主要是出于对其无地方性预设的纠偏,地方性的更多维度仍有待挖掘。我们认为,网站所处并运营于其间的城市——物理之地,网站作为网民沟通互动的家园——象征之地,以及网站与网民互动记忆的联结——记忆之地,至少构成了理解互联网记忆的地方性的三个维度。


当然,不是所有地方的经验都会留下深刻的自传记忆或集体记忆。记忆与支持记忆的场所和社群密切相关(Nevins,2005)。一个群体的凝聚力和集体认同取决于它作为一个助记社群和记忆能动者的力量,通过对过去事件的共享表征来界定自身,形成共享记忆(Ravasi,Rindova & Stigliani,2019)。换言之,记忆既有其在地脉络,也有赖于记忆能动者的在地实践,这便关系到互联网用户的记忆能动性和世代属性。


(三)媒介世代,生命历程与媒介记忆


媒介怀旧记忆并不是同质化的,而是动态关联到不同的媒介世代的经验(Lizardi,2015,2017)。在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的定义中,世代(generation)既可以视为一种客观的历史位置,即同期出生的人所处的历史和社会结构位置;也可以被当作一种社会建构的事实性,即人们经历并分享相同的事件和体验(Mannheim,1952)。世代体验的一个关键构成涉及个人在成长中的“新鲜接触”(fresh contact),即个人面临某种新奇事物,打开新视野的时刻(Mannheim,1952:293)。世代的界定也包括共享的感觉结构、世代语义、行为习惯等(Aroldi & Colombo,2020)。在一个日益被媒介中介化的社会进程中,世代共同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媒介使用和文化体验引发的,如看电影、听音乐、上网、使用智能手机等。世代经验通过新鲜接触形成,并且影响后续经验,围绕着媒介而形成的共同经历与特定的媒介技术或内容联系在一起,产生特定的媒介世代(Gumpert & Cathcart,1985)。人们对媒介的使用处在多种力量和因素(如修辞、日常经验、情感)的互动之中,通过塑造共同经验而形成相应的媒介世代(Menke & Schwarzenegger,2019)。


不同世代往往会共享不同的自传记忆和集体记忆(Schuman & Scott,1989),媒介世代亦如此。从初创、发展、稳定到衰落,每种媒介及其代表性产品都有特定的生命周期,人也会在特定的生命阶段与媒介相遇,亦将塑造不同的媒介体验与记忆(Bolin,2016;Bolin,2017:35-36)。在生命历程理论视野中,个体的生命之间是互联的,生命历程受时机的影响,个体生命受到特定历史时空的影响,但具有做出选择的能动性,以及需要历时性地考量生命历程(Settersten,Elder & Pearce,2021:6)。如果说媒介世代的形成与其生命历程息息相关,那么媒介发展的不同周期也会对在不同时空情境中与其相遇的媒介世代产生不同体验,塑造不同记忆。由此观之,现有互联网记忆研究过于偏向网民的线上记忆文本,忽略了互联网记忆所处的具体时空脉络,也忽略了网民与其他记忆能动者的关联,更未考量网站生命周期与网民生命历程的交错。


基于以上梳理,本研究旨在探究以下问题:西祠怀旧记忆在何种记忆脉络和情境中产生?围绕西祠的怀旧记忆又如何受到网站在地化运营及其与在地记忆社群关系的历时性影响?西祠网友的生命历程与西祠发展周期的交互如何塑造对西祠的记忆导向?


03

研究方法


本研究认为,应当将记忆的文本表征和在地实践相结合,故采取以下三种方式收集数据。第一,收集有关西祠及西祠用户记忆的重要文本,时间范围从2015年(西祠被艺龙网出售予江苏省紫金汇文传媒投资有限公司而引发集体怀念)至2023年。具体而言,我们以“西祠胡同”、“西祠”为关键词,通过百度新闻频道和微信公众号逐页检索关于西祠历史或网民回忆西祠经历的文章,直到不再出现相关结果为止。在合并整理剔除重复文本后,共获得92份文本,其中媒体记忆文本(包括新闻媒体和自媒体公众号)41份,西祠网友记忆文本43份,西祠官方记忆文本8份(见图1)。


第二,半结构化访谈和焦点小组访谈。借助社交媒体账号检索、滚雪球方法,我们从2022年11月至2023年6月组织了12次半结构化深度访谈,以及4次线下版主聚会的焦点小组访谈。访谈对象以70后为主,其次分别是60后、50后、80后,且以男性为主(见表1)。由于本研究并不聚焦性别与互联网记忆的关系,因此不影响访谈结果的有效性。访谈内容包括受访者接触西祠胡同的过程、与版友的互动、西祠与自己生命历程之间的关联等问题。每次访谈时间60~120分钟不等,在征得访谈对象同意的情况下使用录音设备记录。在转录和校对后,进一步对转录文字进行分类、提取主题和交叉比较,形成支撑性证据。我们还获得允许加入两个西祠版主微信群展开非参与式观察,记录群内的相关交流和互动。


第三,文本词频分析,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以抖音App上的用户评论为分析对象。本研究以“西祠胡同”为关键词在抖音App上进行检索,选取评论量前10的热门短视频,爬取全部的一级与二级评论并进行清洗,共获得1245条评论。剔除不相关数据后,统计余下的1016条评论词频,并分析频数排名前100、具有实质意义的高频词词云(见图2)。第二部分针对具有焦点意义的一位西祠版主W的自传记忆文本展开个案分析。作为一位50后,W属于最早一批接触互联网的中老年用户,且在2000~2020年间保持着记录其西祠使用体验的习惯,写下22篇文章共计28159字。本文分别统计了其2000~2010年的文章和2011~2020年的文章的词频,并分析频数排名前100、具有实质意义的高频词云(见图3、图4)。


04

西祠怀旧:地方脉络与媒介世代的记忆导向


所谓地方脉络,并不是说西祠怀旧记忆的书写完全取决于地方记忆能动者,而是突出其具有显著的地方性。西祠怀旧记忆并非仅产生于西祠论坛及网友之间,还关联到其他的记忆机构和记忆能动者(如地方媒体)。而地方脉络中的BBS世代则形成了既共享又区分的怀旧指向,呼应着记忆的主流与微光。


(一)网站、媒体与网友自传:西祠记忆的地方之网


西祠怀旧记忆的参与主体有三个,即西祠官方、媒体(由主流媒体和城市自媒体构成)和西祠网友。西祠从创办到落幕历经24年,但西祠怀旧记忆的产生在时间上主要聚焦西祠发展的后半段。自2015年西祠所有权发生二次变更后,围绕着西祠后期发展中的重要节点,包括创办20周年(2018年)、暂停发帖功能(2019年)、最后的拍卖和关闭(2022年),西祠记忆的三个主体开展了记忆之旅。


首先,西祠官方的记忆文本集中于西祠20周年的热点时刻,回顾自身的发展历史和知名的讨论版,突出与南京城市和网民之间的关系。西祠站方在其官方公众号罗列那些当年影响众多网民的热门讨论版,突出西祠对中文互联网所做出的贡献。如自我定位为“早期自媒体生态的培育者”、“群雄响应的讨论版社群创造者”,以及“网络电商和团购业务的开拓者”。西祠官方记忆尤其强调与南京的深入关系,声称西祠胡同的20年“成为了一代南京人的集体记忆”。“如果没有西祠,很多事情不会发生,很多人不会认识,甚至很多人生也可能会是另一番模样”。2019年11月,西祠官方在关闭发帖功能后,曾公开表示“西祠,不说再见”,以及“西祠版友们在,西祠胡同就在”。然而,西祠官方记忆选择性地呈现其兴盛和黄金时代,而沉默于自身的衰落。


其次,媒体记忆文本主要来自于南京本地媒体和自媒体,以及少量的外地媒体(占比约15%)。从图1可见,2015年西祠被第二次转卖开始,媒体记忆开始关注西祠的命运。可以说,这是一场延续8年的记忆书写之旅。媒体记忆存在两个高峰,一个出现于西祠创办20周年,但焦点在于当年西祠胡同因移动客户端改版暂停发帖功能,第二个则出现于2022年。相比外地媒体记忆关注BBS产品的兴衰,南京本地媒体主要聚焦西祠与南京网民之间的互动历史,强化了西祠记忆的地方纹理。南京《现代快报》的一篇文章堪称代表:


在那个朋友圈、短视频还没有诞生的年代,BBS成为大家社交的主阵地。在南京,西祠胡同社区几乎集结了一代最活跃的网民。曾经南京人无论做什么,大到结婚、装修、旅行、租房子、买卖物品,小到交友、打听八卦、找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首先想到的就是上西祠胡同。


南京电视台“听我韶韶”栏目更是将自身曾在西祠开设讨论版展开与观众互动的过往延续到当下:“西祠的网友们会在版里反映各种问题,由我们记者调查了解,老吴在节目中予以反馈。”而随着西祠的衰落,栏目转向新的平台并重聚当年的版友:“信息时代变换太快,经过几次的重整,西祠开始衰落。我们的忠实观众们,也随着我们把‘听我韶韶’的家安在了公众号、微信群里。”


网友自传记忆涉及个人化的西祠网事,以情景记忆为主。网友公开的自传记忆始于2016年,之后陆续增加,并在2022年达到高峰。这一过程不像媒体记忆和西祠官方记忆所表现的那般激烈波动,而是呈现出持续而不均匀的分布。西祠网友预见到西祠终将离去,所以自2016年以来陆续写下各自的西祠网事,属于一种典型的预期性怀旧(anticipatory nostalgia)(Batcho & Shikh,2016)。正如一位西祠版主在2022年元旦时发表回忆西祠的文章所写的那样,“现在的西祠虽然没有公开宣布关站,但成了‘植物人’状态,复开遥遥无期,也说不定哪天就‘拔管’了”。而2022年西祠的关闭则成为网友自传记忆与集体记忆的触发点,在一种集体告别的仪式中连接个体、上网经历与迅速变迁的时代。


总的来说,三大主体的西祠记忆既有差异也有交织。西祠官方记忆选择性地再现自身的黄金时代,其对西祠历史的回顾也为媒体记忆提供了记忆来源,且构筑了网民自传记忆的基调:西祠陪伴了中国初代网民的青春岁月。媒体记忆则塑造了西祠记忆的参照框架和文化标记,召唤西祠网友关注西祠命运和书写自传记忆。正如一位西祠网友所写,如果不是媒体报道,“我都想不起自己积灰多年的西祠账户,试着打开登录,发现胡同口已经连登录入口都找不到了。……20年前我在西祠胡同‘冲浪’的时候,是没有想到有这样一天的”。同时,网友自传记忆更具持久性,在2022年之后仍有零散的记忆书写,这与网站官方记忆和媒体记忆随着网站关闭而终止是不同的。


(二)生命情境中的西祠怀旧与情感


西祠怀旧记忆的产生涉及时空情境的变化,并围绕网站与网民生命历程的今昔比较和情感动态展开。首先,西祠怀旧涉及对曾经的西祠与当下互联网使用的比较。换言之,西祠网友由于对当下移动互联网体验的不满而怀念BBS时代,包括宽松的表达与互动氛围、综合性的在地服务、高信任度的交流等方面。西祠版友感慨于像西祠那样能够提供深度和真实互动的互联网无以为继,诸如“怀念为了讨论版群策群力、共同奋斗的氛围”,“当时那个氛围非常好,非常宽松”,“我觉得再也找不出像西祠胡同这样的互动了”之类的表述,在访谈中频繁出现。此外,西祠深入在地生活服务而积淀的记忆,也在互联网产品对比中成为怀旧的重要指涉:“那时候的西祠可以讲就是南京人生活的一个风向标。任何东西,玩摄影、骑车,想找培训机构,想做亲子活动,所有这些东西在西祠上都能弄。这一点我感觉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网站是可以取代它的。”更为关键的是,“你现在看到一个东西,心里面的信任度跟当年在西祠讨论版的信任度是完全不一样的。过去如果你对这个东西有疑问,你在这个版里面发个帖子,马上下面那些版友都会提供一些真实的信息”(XC11)。就此而言,西祠怀旧记忆在涉及西祠与当下互联网应用的比较时具有更积极的情感导向,表达了对BBS的认同、惋惜与渴望。


其次,网友怀旧记忆还涉及西祠不同阶段使用体验的比较,并卷入动态的情感记忆。具体而言,网友记忆中涉及的版友聚会、参加的线下活动、对西祠改版体验的不满、帖子的不可检索和突然关闭,带给网友不同的怀旧记忆指向。一方面,西祠网友乐于记住西祠使用初体验带给个人和群体的积极影响,另一方面,对官方后期的作为和西祠的关闭存在相当大的不满。比如一位知青讨论版的版主回忆说,从2009年5月至2020年8月,他在讨论版发表了千余篇文章,扩大了讨论版的知名度,并实现从线上走向线下的同龄人互动。他曾经非常相信西祠对帖子的永久保存,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西祠突然有一天关门了,我们所有的帖子都看不到,点击帖子的网址,都是404,没有了,真是好痛心哦!”网站的关闭带来的是讨论版上凝聚的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消逝,也使得网友对西祠最后的管理者和所有者心怀不满甚至愤怒。


最后,西祠怀旧记忆指向网友与网站相遇的生命历程变化。其中一种情境立足于网友本身,涉及与西祠关联或改变的个体生命历程,譬如青春岁月的逝去、通过西祠而开拓的视野、通过西祠创造的影响力,或实现人生历程的转变(如工作、婚恋),等等。一位西祠版主指出,“西祠让我们能够充分地展示当年的才能。实际上很多人在原来的单位里面都是默默无闻的,他这个才华可能在平常工作当中是用不上的或者被忽视的”(JDXZ04)。另一位版主的记忆同样提到文字表达所产生的影响:“很难想像,一个中年妇女、长相普通、身材走样、没啥经天纬地之才,却获得这么多人的喜欢,这是版的力量,也是文字的魅力。”另一种情形则涉及他人的生命过渡仪式,如西祠版友的离世亦会触发悲欢离合之怀旧。2022年12月和2023年3月,两位昔日的西祠版主分别因病意外离世,引发西祠网友的悼念,如在微信群、公众号等重现当年的活动影像、物件,追忆往事。网络怀旧记忆,不仅关乎网站的消逝,也关乎经网站连接的友谊和经历的丧失,而这些都因网友之间在地的互动而刻下记忆烙印。


(三)世代的交织与区分:怀旧记忆的主流与微光


首先,西祠网友在其使用经历中产生曼海姆所谓的“新鲜接触”。这包括因BBS互动而增长见识,在发帖、拍砖、灌水中参与多元话题讨论,扩大社会交往与连接,通过文字表达增强对城市生活的介入,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以文字论英雄”的世代语义和使用习惯。比如,“那个时期是以文字论英雄,只要你能够写得比较吸引大家,大家就会认可你,拥护你,帮助你,大家会团聚在你周围,那是一个以文字论英雄的时期”(XC12)。


其次,从BBS世代内部的差异来看,西祠怀旧记忆又存在主流与微光之分。一方面,西祠怀旧记忆生成了青春怀旧的主流记忆框架。这与其他网友对关闭的网站的怀旧异曲同工,也与既有研究的观点相一致。但青春怀旧的记忆框架并非孤立产生于网友自传叙事之中。事实上,媒体记忆在西祠落幕前便以“青春记忆”、“集体怀旧”来框架西祠往事。2018年11月,随着西祠转向移动客户端而产生的调整,部分长期不活跃的讨论版被注销,帖子也无法查阅。江苏电视台在当年11月11日的报道中便首先采用这个框架报道西祠的变化与西祠网友的怀旧。6年之后,媒体报道的标题再次重复这个框架,包括但不限于“80后的青春记忆”、“西祠胡同1元钱挂牌转让!一代人的青春没了”等。散诸社交平台上的西祠网友评论同样集中包含了“青春”、“回忆”、“记得”、“曾经”、“时代”等高频词(见图2)。


另一方面,青春怀旧的主流框架所内含的年龄偏向可能是一种未经考察的迷思,遮蔽了曾经的中老年网民的记忆微光。事实上,有相当多的网民(如50后、60后)在使用西祠时已届不惑之年或知天命之年,这是西祠注册网民在2008年之后出现的新特征,包括一些专门面向中老年网民社会交往的讨论版(如“中老年公园”、“南京聚乐部”等)也先后创立。若将西祠怀旧记忆悉数概括为“祭奠一代人的青春岁月”,无疑重复了怀旧叙事的青春偏向,也抹杀了互联网曾经促进跨时空、跨年龄层和跨阶层交流的面向。在焦点小组访谈中,一位西祠老年用户便指出:“你看他们两个(80后)跟我们两个相比,就是两个辈分的。但是我们能搞得那么融洽,还不就是因为西祠吗?如果没有的话,我们怎么可能跟他们在一块?我可能就到‘中老年公园’去了。”(JDXZ01)同样的,“南京聚乐部”在创版10周年(2018年)纪事中回顾该版“为版友们提供了老有所乐,老有所学,快乐相聚的平台,版友们也从中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提升了展示才艺的空间”。版友们还一致约定,“只要西祠还在,时光不老,我们不散!”在西祠关闭发帖功能之后,“南京聚乐部”版友们开始转向新的社交平台(如中老年用户App、微信群等)而重新组织,但他们仍然最为怀念与珍惜西祠讨论版,不仅因为其互动性和连接性,更因为其特有的氛围和归属感(XC06,JDXZ04)。由此出发,关注互联网记忆,不应仅停留于网络记忆文本所呈现出来的主流叙事,而是需要多元视角和方法的观照。


我们进一步通过西祠版主W的自传记忆文本展开更具体的阐述。如前文所述,图3和图4的词云显示其在20年当中上下场的记忆指向。一方面,它们共同围绕着“西祠”/“小西”、“网友”、“帖子”和“南京”;另一方面,上半场的记忆主要与早期的上网行为和新鲜现象有关,如“上网”、“斑竹”、“留言”、“见面”、“人气”、“美眉”名词所示,而下半场的记忆则更多关于“公民记者团”、“媒体”、“胡同口”,体现了W从一个初级的中年网民向资深的老年网民过渡——从资浅的论坛发帖到通过西祠积极参与地方事务。


总体来看,在所有高频词中,并无常见的“再见青春”、“怀旧”之类,而是体现了鲜明的个体与媒介相遇的新鲜接触、对因西祠而产生人生历程改变的感恩、对西祠网友情谊的珍视、对被删帖的愤怒、对站方管理决策的不满,以及对西祠后期改版的批评。譬如,2004年,W写道:“在西祠5年多,想想都伤心,对西祠的可恶我真的可悲与无奈。”2006年,W继续表达对西祠站方的不满和批评,批评曾经的西祠“已死”。尽管如此,W通过在西祠发帖和担任版主,不断介入城市公共事务表达,成为不可忽视的网络意见领袖。W认为,西祠不仅让他认识了大量的网友,也让自己获得无法复制的成就——在西祠关闭前后他已尝试使用新兴社交平台,但都无法重获当年的影响与归属感。因此,即便过往曾经对西祠的使用体验产生失望乃至愤怒,但与西祠所改变的人生历程相比都变得次要。在《我与小西二十年:爱恨情怀多缠绵》的文章中,W对与西祠的互动历程进行情感记忆的再想象:“20年来,对小西有过爱,也有过恨;想过离弃,却又没离弃得成;曾经跳过槽,但最终还是赖在这里,直到今天。”总之,W的记忆书写充分展现了他对西祠的爱、喜、怨、恨、愁、悲等动态而多面的情感,是活生生的媒介生命传记之旅,通过互联网而积淀的情景记忆和怀旧情感,也影响着互联网使用的惯习和导向。


05

西祠记忆的在地塑造与流离失所后的流转


如果说网友自传记忆围绕着其生命历程与网站发展过程中的使用体验,那么西祠站方在不同发展阶段的导向也影响着西祠记忆的形构。换言之,围绕西祠的怀旧记忆缘何在南京的地方脉络下凸显出来,便需要对网站与地方的互嵌展开历时性的考察。


(一)网站发展史与怀旧记忆的在地塑造


1.“南京城的时光胶囊”:网站与城市的互嵌


首先,西祠与南京有深入的互嵌关系,也使得南京网友对西祠投射更亲密的情感和更密集的参与,为西祠怀旧记忆增添浓厚的地方色彩。作为始创于南京而后闻名海内外的BBS,西祠被视为“南京的骄傲”:“对南京人而言,是青春岁月的肆意飞扬,是美好友情的最佳见证,更是城市温度的最好代言。”“南京人成就了西祠胡同,同样的,西祠胡同也成就了南京人。”正如一位当年的媒体讨论版版主所言:


因为它大量的论坛用户是在南京的,当时特别活跃的网友都是南京的,所以它有很多的活动,包括那些讨论版自己做的活动也都是跟南京有关的。从使用者的角度来说,我感觉它是一个更偏重于地方性的论坛。


比较天涯与西祠两大BBS,她认为“在天涯上我是一个观众、读者、旁观者,在西祠上我是个参与者,我更有一种你是在自己这儿,像是自己的家一样的感觉”(XC01)。这不仅体现出西祠对南京网友所具有的主观归属和情感关联,也体现出网友记忆中的西祠的在地接近性。


其次,西祠在南京的本地化运营显著地塑造了本地用户与西祠的深度关系。基于对西祠发展史的梳理和站方管理者的访谈,我们将西祠的发展周期划分为前半段(2008年以前,面向全国网友,以线上讨论为主)和后半段(2008年以后,面向江苏尤其是南京网友,更多本地生活版块和中老年版块的产生)。西祠在初创期的理念是无为而治,对论坛网友活动的组织并不积极,“站方几乎什么也不做。站方就写程序,也没有编辑,我们一直到2004年都没有编辑,也没有运营,只有几个程序员”(XC04)。相比之下,西祠的运营在转向南京本地生活领域和商业化之后变得更为积极:“在前半段,西祠是全国的甚至是全世界的论坛,但在后半段的话,因为互联网的这种区域属性越来越强,可能南京的特色跟西祠融到一起,南京成就了西祠后半部的辉煌,西祠也帮助南京加快了互联网的普及。”(XC09)西祠的本地化转向,似乎违背了互联网发展的去地域化趋向,却在无形之中加深了南京网友的记忆之形。


当然,西祠的本地化运营转向及其对后期阶段网友的记忆形塑,有其特定的政治经济脉络。2011年西祠技术团队从北京迁回南京,以及2015年西祠被江苏省的国资企业收购,都关系到互联网监管的属地化要求。同时,属地化管理与西祠的本地化运营转向相辅相成。在西祠运营的后半段,早期影响力较大的社会时政类讨论版(如记者的家、锐思评论等)基本转向私密状态,本地民生话题和生活类讨论版则获得更多上“大胡同口”的可能。一位受访者认为,在西祠后期活跃的版块,“不谈政治,谈吃喝玩乐,谈养儿育女、家长里短。它们为什么会热闹起来?这个东西就是到现在,也不会关掉,它还能够带来利益”(XC05)。就此而言,互联网发展的周期和转向对网络使用体验的改变和网民记忆的塑造,仍有待更深入的挖掘。


2.版聚与记忆中的“家园”


版聚是BBS讨论版版友聚会的简称,是论坛时代产生的从虚拟社交连接线下社交的互动形式。版聚文化的形成,既塑造了独特的网络体验,也成为网友记忆中的重要对象。版聚通常由论坛网友自发形成,同时,网站官方也推出各种大型版主聚会活动进行关系维护。首先,西祠站方自创办开始便倡导“上网越久越真实”的理念,鼓励版友自由版聚。一位站方管理者指出,“从1999年开始,我们鼓励的就是版聚,而不是网站聚会。这种聚会非常现实,非常接地气,……这种交友的效率也非常高,吃一顿饭下来大家就已经很熟悉了,互相交换电话号码,下一次可能再见面就是朋友了”(XC04)。


同时,在西祠重点转向南京本地生活运营之后,西祠站方实际上陆续组织了若干次大型版友版主聚会,也越来越深入推广线下活动,如每年一度举办服务于青年男女的婚博会从2008年一直持续到2019年。当年的西祠管理者指出,通过举办版友聚会有助于“真正把西祠从精神家园,变成一个有归属感的家园”:


我们后面有很多落地的活动,不仅是站方的活动,更多的是各个讨论版举办的活动。这些活动也是大大小小的,嵌入到网民的整个生活当中。所以,西祠从某种程度讲就是当时南京人的网上家园、精神家园,或者说是24小时不间断的家园。(XC09)


版聚也是西祠网友维系西祠记忆与在地社群联系的纽带。有的网友提到,同属一个讨论版的版友们“平时都把聚乐部当作自己的家,积极参加版内各项活动,并在活动中增进相互之间的友谊。大家在一起不分高低,不分贫富,不争不斗,和睦相处,共同分享快乐!”如果说有的西祠网友早已预见到西祠的最终结局,在感慨时代残酷之余平静告别“西祠那些尘封的旧帖”,“宛如衣柜里不穿的旧衣服,忆起,便是往事,忆不起,便无影踪”。那么至今仍在线下维持聚会的西祠网友,则时常在相聚时重访西祠往事,激活记忆。


(二)西祠“拆迁户”:记忆家园的流离失所与流转


正如文首引文“西祠坍塌,瓦砾散尽,故土难寻”所言,西祠曾经作为BBS网民的精神家园而存在,而西祠的关闭意味着西祠故土的烟消云散。家园是承载记忆的场所,社会与文化实践亦参与了集体记忆与认同的构建和维持(Blunt & Dowling,2006:213)。博伊姆(2010:390)说,“怀旧是一种流离失所(displacement)的疾病,和过渡、转移与交流方式有联系”。


当西祠还在正常运营时,西祠网友的在地互动与记忆实践适逢其会;当西祠停止服务之后,网友的西祠记忆在数据形态上进入无依之地,流离失所。西祠站方于2019年底关闭了部分不活跃的讨论版并解散了与版主们的QQ沟通群后,一批西祠版主建立了“西祠胡同拆迁户”微信群。他们自嘲昔日的精神家园已被西祠末代管理者“拆迁”——“西祠在倒闭之前,把所有讨论版解散了,解散了没有地方住,就叫拆迁户”(JDXZ01)。引发“拆迁户”们重新聚集的初衷,是希望追回记忆之物——论坛帖子。“当时西祠在快解散的时候,大家都有很多意见,主要是当初他们在西祠写的很多文章都没了。他们跟西祠反映,西祠官方老是说,要追回,但是他们没钱了”(JDXZ01)。就此而言,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的指向既包括各种记忆实践和物品(李红涛,杨蕊馨,2022),也包括对造成记忆之物无可追溯的责任伦理的追问与重建的努力。


从往日的忠实用户到西祠拆迁户,西祠网友记忆从有着熟悉的精神家园走向了无可寄托的媒介漂流之旅。西祠记忆的流转,除了彻底的退出和记忆客体的销声匿迹,一种方式是实行记忆之地的迁移,也就是转向新的网络平台。比如西祠网友当年的网名延续至今,西祠讨论版的版旗、版徽仍然留在那些继续保持联系的网友之间,有的讨论版则通过微信公众号、豆瓣、短视频App而延续。就此而言,“西祠其实存在于每个记得它的人的脑袋里边,实际上是以另外一种形态存在着。当最后一个记得西祠的人,最后一个怀念西祠的人死了,其实才是真正的从精神上死亡”(XC04)。


另一种方式是转向物理意义上的西祠家园重建。西祠关闭之后,西祠版主和版友借助微信群重聚后转向寻找线下聚会场所。自2022年开始,一部分西祠版主开始建设线下西祠“版主之家”,地处南京市秦淮区一栋商业办公楼,旨在为西祠版主们重建连接。但线下场所的时空限制显然使其无法恢复当年的人气与氛围,更多的是在特定时节里(如重要的假期、节日)发挥作用。2023年元宵节,他们在版主之家聚餐叙旧,即兴表演各种文艺节目,延续着过往的互动。西祠版主之家的建立,既不是博伊姆所谓的修复型怀旧,亦非反思型怀旧,更不是美学意义上的媒介复古,而是一种希望延续过往情谊与交往的中国式怀旧:版主们希望通过一个相对固定的渠道延续交往,为日常生活世界提供一种连续感。“我们这些人成了朋友,我们的朋友是永生的,是永久性的。这就是一种联系,就是版主朋友。版主之家能不能恢复西祠互动那种网络,那是另当别论了,但是朋友是永远存在的,而网络的方式是会不断变化的”(JDXZ04)。某种意义上,西祠版主和版友开始了其新的记忆实践之旅,也是一个在地记忆社群的重建,为集体记忆的复位(re-emplacement)寻找新的可能。


06

结论与讨论


在接受媒体访问时,刘琥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会消失。我们现在看到的西祠,只是互联网上的具象而已。每个人记忆中都有自己的西祠胡同。……所有人在西祠,都有自己的片段。每个碎片加起来,就是西祠”。一方面,西祠在物理形态上已然消逝,另一方面,它存在于BBS世代记忆和媒体记忆当中。对当代网民而言,西祠所代表的BBS被证明无法在这个日益依赖算法、加速技术迭代和庞大资本驱动的移动互联网时代适者生存,但对曾经通过BBS获得新鲜接触的媒介世代而言,他们与互联网的遭遇、互动和改变,是时代列车无法磨灭的生命印记。虽然“过往即异邦”,人们不可避免会以有别于昨日的棱镜来展开记忆想象,但对过往媒介家园的记忆和情感也会影响人们对当下媒介家园的体验。可以说,在技术更新迭代的时间长河中,每个用户、社群、世代和社会都在寻找并建立特有的媒介家园。


互联网的更新迭代和优胜劣汰是技术变迁的铁律,也抗拒其发展规模的地方化转向,但网民的自传记忆和集体记忆却深嵌于地方脉络,交织在新闻机构、城市自媒体、网站等主体构成的记忆实践网络之中。历时性地看,人们对媒介的认识和记忆,深受其在特定生命历程中投向媒介和产生于媒介的情感的影响。媒介的社会影响不在于单纯地传递信息,而在于对使用者创造新鲜经验,触发各种情感,产生社群互动,留下自传与集体记忆。互联网作为融合线上线下的混合之地,因其融入网民的日常生活和激发情感而成为怀旧记忆的对象,正是因为它构成了“那些对我们具有重要情感意义和当下正在想念的地方:我们因为无法即刻归家而感到痛苦”(Casey,2000:201)。BBS怀旧不应只被当作一种廉价的技术乡愁,而是提醒我们,应当重视媒介对于使用者的意义和情感之维的若干问题:当一种曾经牵动网民情感、记忆和世代认同的网络形态退场以后,新的媒介形态能否满足同样的情感与意义制造的需求?使用者的媒介记忆如何转存与延续?线上与线下世界的融合将如何塑造媒介世代的个体和集体记忆?下面,我们进一步讨论三个未尽的问题。


首先,考察互联网记忆,不仅需要“把个人带回来”(李红涛,杨馨蕊,2022),也需要更明确地把在地性和在地记忆社群带进来,它们都是理解互联网历史与记忆的关键组成部分。预设中的互联网记忆是去地方化的(placeless),实际的互联网记忆则置入于地方(emplaced)。互联网本身构成一个影响网民具身体验和情感动态的混合之地和记忆之地,而地方记忆机构和记忆社群是互联网记忆的能动者,尽管它们之间未必完全一致。在媒介饱和时代,也仍需环绕人们周围的地方元素,诸如城市媒体,互联网的在地化运营,地方中的人、物、事、情,方得以承载和维系互联网记忆的生产与流转。


其次,考察互联网记忆还需重视世代和生命历程维度。人的一生会进出各种流行媒介,会因媒介遭遇纷扰世事,而人与媒介皆有生命周期。人与媒介的相遇,是具体生命历程中的人与具体生命周期中的媒介的互动。个体在其媒介使用中形成独特媒介世代和社会想象,并在既往媒介和新兴媒介的交错中形成张力与协调,塑造媒介记忆的意义、纹理和情感品质(Apel,2020:5)。不同世代因其生命中与互联网的初创期、发展期、稳定期、衰落期相遇而形成网络记忆和怀旧指向的微妙差异,提醒我们关注网民生命历程的转变与媒介技术革新之间的同步或异步性及其潜藏的后果。同时,我们还可比较研究中文互联网不同发展阶段的网民记忆有何共性与差异及其中介因素。


此外,互联网记忆的物质性也值得关注。互联网既在连接中塑造网民集体记忆,也存储着网民的数字记忆,其生死存亡决定了数字记忆的物质形态。互联网记忆的线上载体和物理基础设施(如服务器)并非坚如磐石,而是隐藏着种种不确定性。BBS的突然关闭所产生的记忆存储和数据获取的争议,预演了未来可能出现的数字平台崩溃导致数字记忆消逝的可能。在记忆的自动化时代,网民一方面享受着记录的便携,另一方面将承担记忆数据迁移的任务,以防互联网记忆的流离失所。


诚然,要系统地考察网民对消逝的网站、应用程序等媒介物的情感记忆以及互联网与网民记忆的在地实践,本研究还处在探索性的阶段。限于人力物力,本研究也无法穷尽西祠以及其他BBS鼎盛时期数量庞大的网民调查,需要留待后续的跟进和探究。


(陈楚洁 张雨龙:《西祠网事:BBS怀旧的地方性与媒介世代的记忆流转》,2024年第9期,微信发布系节选,学术引用请务必参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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