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期/共3300字
潘安,本名潘岳。
他爷爷是太守,父亲是刺史,妥妥的世家公子。
家庭条件好就算了,这孩子还非常聪敏,同龄人在凹槽练字,潘岳都会写作文了,十里八乡称之为“奇童”。
入学了,老师们喜欢潘岳,把他的文章贴在宣传栏里,号召全校师生共同学习,还说这孩子未来可期,以后会成为晋朝的贾谊。
放学了,普通人家是爷爷奶奶接送,潘岳坐进父亲的专车,看见秘书满脸的谄媚就反胃,动不动把他拖出去打一顿。
秘书当街被抽鞭子,却依然朝着公子赔笑脸,怒时反笑,至老奸邪,年少的潘岳随心所欲,哪里看得见笑容背后的怨气。
这位秘书,名叫孙秀。
时光漫不经心,成长循序渐进,潘岳明明什么都不缺,上天偏偏又送来眷顾,不光身材俊朗,还帅得一塌糊涂。
洛阳道上,行人如云,潘岳穿着华丽的衣服,腰里别着一把弹弓,走到哪里都是焦点,驻足回望,又有三两个女孩被迷倒了。
小媳妇们胆子大,一边笑着一边围住潘岳,将手里的瓜果扔向马车,看着潘岳茫然无措的模样,一个个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
回到家,隔壁的张载气疯了,他头上缠着纱布,向潘岳吐槽道:我不就长得丑么,走夜路都被人扔砖头,都特么能盖两间房了。
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车而归。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兒以瓦石掷之,委顿而反...
老潘,咱们结个亲吧。
杨肇是晋朝大儒,尽管比老潘家的档位高,也要将女儿下嫁,他看上了潘岳的才值和颜值,却终究看不透世事无常。
辟司空太尉府,举秀才,潘岳的仕途顺风顺水,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既然置身于朝堂外围,总会不由自主的朝里挤。
晋武帝坐着羊车逛后宫,快把生门逛成死门了,大概想汲取点自然能量,脱下龙袍,扛起锄头,举办了一场大型农田秀。
皇帝在耕田,老农们又不敢笑,潘岳用笔墨做滤镜,写了一篇美轮美奂的《藉田赋》,没有艰辛,只有歌颂。
皇帝亲率群后藉于千亩之甸,礼也。
蝉冕颎以灼灼兮,碧色肃其芊芊。
躬先劳而悦使兮,岂严刑而猛制哉。
此一役也,二美显焉,不亦远乎,不亦重平。
神只攸歆,逸豫无期,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
作秀是假的,才华却是真的,潘岳没有被皇帝破格提拔,反倒遭受群臣的冷眼相向,或许,这就是过犹不及吧。
他用真才实学组合文字,写出梦幻而又吹捧的文章,不光让作秀显得愈发虚假,还让人看见他的性轻躁,
夜深人静,潘岳走到庭院里,低头凝视着月光下的影子,感觉自己好像赤条条的,清风徐徐,犹如一阵阵闲言碎语。
有人嫉妒他的才华,有人嘲笑他不识时务,唯独没有人理解,上天赐予的眷顾太多了,才让他难以忍受停滞不前。
岳才名冠世,为众所疾,遂栖迟十年。
山涛,竹林七贤的老大哥,这些人从地方走向京城,获得皇帝的百般青睐,潘岳从京城滚向地方,在县令岗位上闷闷不乐。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潘岳降服不了躁动的心,他又用才华组合文字,编了一首顺口溜,调侃山涛他们小人得志。
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鞧,和峤刺促不得休。
抱怨归抱怨,想升职还得靠业绩,潘岳打造出晋朝最美县城,在河阳县境内栽满桃树,不光拉动了旅游产业,他还是花样美男的代言人。
下基层调研时,有人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潘岳本以为是个懒汉,没想到那人会弹琴,文章也写得好,隐隐透露着不得志的无奈。
大概是同病相怜,潘岳将那人列为帮扶对象,有时送些柴米油盐,有时谈论乐理词赋,抑郁的心结也在悄然化解。
一念生,则果相随,两人的身份差别很大,却因为同频而惺惺相惜,潘岳的心境舒畅了,那人的生活条件也改善了。
那人,名叫公孙宏。
回到办公室,桌上放着一份文件,朝廷取缔连锁酒店行业,每隔十里设置国营招待所,目的很明确,加强治安管理以及净化社会风气。
潘岳认为没必要,他用文字组合出一份奏章,从尧舜禹汤说到魏武曹操,从与民便利说到降本增效,极有文理,亦有文采。
率历代之旧俗,获行留之欢心,使客舍洒扫,以待征旅择家而息,岂非众庶颙颙之望...
朝廷采纳了,停止一刀切的取缔方案,见他将怀阳治理的很好,又调去怀县改善民生,史称岳频宰二邑,勤于政绩。
一年,三年,五年,潘岳靠着业绩重回京城,担任尚书度支郎没多久,却被免职了,看似平稳的心境再起波澜。
家境,帅气,才华...,这些超越普通人的优点,曾几何时让潘岳引以为傲,如今诸事不顺,反倒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潘岳望着镜中白发,自怜自艾,写下了一篇《秋兴赋》,名动京城,他用文字组合出的“潘鬓”,成为中年生白发的代名词。
去,把这人请来!
杨骏是晋武帝的岳父,趁着皇帝病危时大权独揽,他明白自己的声望不足,需要潘岳的笔杆子,来美化当朝太傅的形象。
杨太傅的算盘打得好,太子妃也不是省油的灯,贾南风等到晋武帝死了,丈夫晋惠帝继位了,直接开启八王之乱副本。
杨骏死在马棚里了,党羽们也被一网打尽,眼看着一颗颗头颅落下,潘岳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这时,有个身影挡在了前面。
公孙宏,怀阳县的贫困户,成了司马王爷的参谋,他一直铭记当年的恩情,愿以性命做担保,潘岳只是个打酱油的。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潘岳被释放了,还派往长安做县令,走在秦砖汉瓦的古道上,他却找不回往昔的心劲,一双儿女夭折了,妻子也重病缠身。
烛光下,妻子伸出了玉手,抚摸着丈夫俊美的脸庞,气息微弱却不无爱怜地说道:上天没有赏赐的事物,或许对你是种保护呢。
潘岳没有说话,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伉俪情深,美姿色而从不沾花惹草,才华高为何屡屡受挫,这种保护未免残忍些了吧。
妻子病逝了,潘岳没有再娶,他用文字组合出悼亡诗,字字情真,句句意切,彻底改变了文坛气象,这般体裁只能用来悼念妻子。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朝廷征召他做博士,潘岳以照顾母亲为由拒绝,等到母亲病好了,大把的空闲时间,让心欲如同野草般疯狂生长。
夜深人静,潘岳站在庭院当中,月光的清辉让他感到孤冷,那些歪瓜裂枣都能众星拱月,你的优点这么多,难道甘愿珠玉蒙尘吗?
凉风习习,吹不散潘岳心底的郁结,他没有去想拥有过什么,只想着没得到过什么,甚至忘记被人比作贾谊,而贾谊在才华和官场之间化作齑粉(见秦岭一白.贾谊篇)。
想通啦?赶紧来吧!
潘岳走进了金谷园,石崇满脸微笑着迎接他,这位集文豪、官员、富翁于一身的奇才,是涉猎文坛和官场的生意人。
石崇创办金谷二十四友,将第一把交椅让给了潘岳,平日里负责纸醉金迷,品酒论文,关键时刻为贾谧出谋划策。
贾谧,是贾南风的侄儿,外公是晋朝的开国元勋,潘岳跟着石崇吹捧他们,仿佛忘记杨骏那茬事了,不过五年而已。
道分阴阳,利害在人,潘岳提出了晋书断限方案,贾谧拿去向皇帝汇报,以此确定晋书的起始年份,此乃幸事。
贾南风生不出儿子,将怀孕的妃嫔打到流产,还要弄死现任太子司马遹,潘岳用文字组合出污蔑文章,臭名昭著。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每次,贾谧要来金谷园时,石崇和潘岳在门口迎接,老远看到马车卷起的烟尘,这两人就开始弯腰下拜,满脸谄媚。
潘岳的母亲很羞愧,却拿不知足的儿子没办法,她拄着拐杖来到书房门口,骂道:尔当知足,而干没不已乎?
潘岳没有说话,或许认为老娘思想落伍了,或许觉得自己这样挺好,然而金谷园的人越来越少,好像是出现什么问题了。
枕戈待旦的刘琨,洛阳纸贵的左思,东南之宝的陆机相继走了,二十四友在萧瑟秋风里落叶飘零(见秦岭一白.各人物单篇)。
太子,死了。
贾南风的计划得逞了,还没来得及走第二步棋,就被司马王爷们摁住了,贾谧被骗进皇宫,又被抬出来刨个坑埋了。
石崇看到出事了,以为自己顶多流放边疆,然而万贯家财让人眼红,司马王爷的参谋建议道:不弄个满门抄斩,怎么全盘接收啊。
潘岳猛然低下头,他认出了那位参谋,恍惚间想起了少年时光,心里不由得五味杂陈,原来,自己走出了这样的人生轨迹。
上天赐予很多眷顾,家庭条件好,才华卓著,容颜绝世,抬高起点的同时也扬起了心性,如果沉不下来,眷顾反倒变成了陷阱。
那位参谋说完话,满脸微笑地走向潘岳,潘岳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忐忑不安地问道:孙秀,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谁曾想,当年挨皮鞭的小人物,如今居然手握生杀大权,潘岳不禁惨然一笑,回头朝着石崇说道: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刑场上,潘岳的母亲、兄弟,侄儿,连出嫁的侄女都抓来了,潘岳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低声对母亲哭泣道:负阿母!
诛之,夷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