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
萧鸾幼年丧父,叔父一边拉扯他长大,一边创建了南齐政权,虽然对侄子视如己出,遗产肯定是要传给亲儿子的。
萧鸾不乐意了,不光抢占叔父家的皇位,还隔三差五来个大清洗,他把叔父的儿孙们吊在广场上,指着限制级的血腥画面,对自己的儿子说道:做事不可在人后!
这句话,萧鸾是给二儿子说的,因为大儿子先天残疾。
五年后,萧鸾病死了,二儿子顺利登上皇位,萧宝卷的眼睛里常含着泪水,不是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而是大开杀戒激荡出的癫狂。
他全盘继承父亲的习气,对于任何产生威胁的人,先弄死再取证,萧衍听说大哥被剁成了八块,带着部将从北魏前线打回京城。
城头变幻大王旗,萧衍坐在萧宝卷的皇位上,看着南齐招牌被缓缓摘下,南梁成为建康的新代号,他想给这片血腥的土地打个马赛克。
推行佛法,政教合一。
秦岭一白说历史人物:230期萧综
铁打的龙椅,流水的皇帝。
萧衍接管萧宝卷的产业,不光有公章和编制体系,还有后宫里的花枝招展,当他爬到吴妃床上时,吴妃斟酌片刻终究没敢拒绝。
七个月后,吴妃生下了一个男婴,萧衍大大咧咧的抱起婴儿,挑逗了会又放回她的怀里,吴妃盯着这张无辜的小脸蛋,心里叹息道:你是萧宝卷的儿子...
有些谎言,戳破了就没有余地了。
所谓皇帝的新装,乍一看仿佛是笑话和讽刺,深究之下更像是一种平衡,不谙世事的孩童会戳破它,通达世俗的智者会调和它。
或许,萧衍发觉不对劲了,但他不是占山为王的
萧衍给男婴起名为萧综,和纯种儿子们用同样的字形,哪怕后宫流言蜚语四起,他也要用皇帝和男人的胸怀,将这个谎言努力维系下去。
然而,只要是谎言,终究会被戳破的。
萧综在逐渐长大,感受到什么叫人格分裂,满腹经纶的父亲喜欢他,手把手教导他写文章的技巧,同辈份的兄弟们排斥他,课间活动时骂他是仇敌野种。
萧综的心凌乱了,跑回去问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吴妃忌恨萧衍的疏远,却疏忽男人这玩意永远喜欢十八的,她扒开萧衍埋掉的果,亲手又种上了因。
汝七月日生儿,安得比诸皇子?汝今太子次弟,幸保富贵勿泄。
谎言被戳破了,萧综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养父逼死了生父,接着霸占了母亲,所谓的关爱变成了笑话和讽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
白天装作若无其事,夜晚跪地痛哭哀嚎,吴妃望着儿子疯癫颠的模样,也不知是期望他报复萧衍,还是后悔自己的大脑短路。
建康皇城,晨钟暮鼓,一切犹如往常般普普通通,萧综却再也回不到往常的心境,清脆的钟鸣声,在他听来就像是命运的桀笑。
听钟鸣,当知在帝城。参差定难数,历乱百愁生。去声悬窈窕,来响急徘徊。谁怜传漏子,辛苦建章台。
听钟鸣,听听非一所。怀瑾握瑜空掷去,攀松折桂谁相许?昔朋旧爱各东西,譬如落叶不更齐。漂漂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夜半啼。
听钟鸣,听此何穷极?二十有余年,淹留在京域。窥明镜,罢容色,云悲海思徒掩抑。
哀怜有什么用?关键在于如何面对。
萧综被真相逼到墙角,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乖乖的给养父当儿子,要么寻找机会替生父报仇,无论怎么选,都是对中有错,错中有对。
因果,在他出生之前已然铸就,命运却让他选择消弭还是延续,现实里有萧衍的疼爱和皇子的排斥,遐想里有萧宝卷的暴虐和无尽的遗憾。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萧综的心夹在有和无之间,逐渐掉进比有更加浩瀚的无,从有棱角的现实偏向了圆润光滑的遐想。
谎言之下,萧衍的严厉是让他成材。
真相之下,萧衍的严厉是故意刁难。
萧衍没有变,萧综的心变了。
你的假意付出,只是为了遮掩过错!
我再认贼作父,岂不成了千古笑话?
萧综变了,不再是单纯乖巧的皇子,他对外施舍家财结交各种人,对内粗衣简食磨炼心志,还在卧室的地板上铺层沙石,成天光着脚在上面走来走去,磨得脚底生出了老茧,跑个马拉松简直是小菜一碟。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瞎子都能看出萧综的变化,纷纷提醒萧衍多留个心眼,沉迷于佛法的梁武帝笑了笑,搬出佛陀舍身饲虎的大无畏典故,何况自己对萧综视如己出,还这么防备他岂不太没有肚量了。
封豫章郡王,累迁北中郎将、南徐州刺史、侍中、镇右将军。
能给的,不能给的,萧衍统统全给了,萧综却压根没放在心上,他在徐州任职期间,制服脾气暴烈的野马,角斗浑身蛮劲的牛犊...
地方上的宽松,冲淡了皇城里的压抑,超负荷的运动,消耗了心神意的妄念,肉体劳累超过了精神内耗,萧综误以为自己可以喘口气了。
有次,萧综在辖区走访民情,远处一群人朝着他指指点点,他还以为那些人有什么冤情,就派人前去询问,随从回来后吞吞吐吐的说道:他们说您长得像萧宝卷...
方幅出行,垂帷于舆,每云恶人识其面也。
一层薄薄的黑纱,挡不住别人的议论纷纷,却将光明切割得支离破碎,萧综躲在晦明晦暗的阴影里,盯着袅袅飘散的檀香心乱如麻。
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为什么轮到自己就狭小逼仄,三代人的因果汇聚在萧综身上,等待他的不是撕裂挣脱就是无情吞噬。
宗法,血脉,道义,时运,千秋百代束缚着人类的禁咒,碰到一样就够头疼的了,萧综却相当于集齐七颗龙珠,这究竟是命运的嘲弄还是擢升?
人生在世,万事皆有缘法,唯有心平气和方能脱胎换骨,若是随着激荡澎湃而剧烈起伏,最终往往会舍弃擢升而只能接受嘲弄。
公子,你叔父在北魏呢!
开玩笑,叔父们都是南梁王爷啊。
哎呀,不是萧衍的兄弟,是萧宝卷的兄弟。
什么!是我的亲叔父吗?
萧宝夤和你爹同父同母,你说亲不亲?
原来我还有亲人...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多年前施舍家财结交各种人,终有一人在这个时候送来消息,萧综突然间觉得自己不再孤独,甚至有种物伤其类的激烈共鸣。
听说萧宝夤十六岁逃亡北魏,从寄人篱下到迎娶北魏公主,生活作风艰苦,复国意志坚强,萧综连忙派人送去书信,告诉他在南梁还有个亲侄儿。
一来一往,萧综仿佛找到了宣泄渠道,积压多年的心绪滚滚而出,他对未曾谋面的亲人充满遐想,反过来就是对养父的无情和决绝。
就在这个时候,北魏王爷造反失败怕被清算,直接带着地盘队伍投奔南梁,梁武帝开门见喜,让距离最近的萧综赶过去接收。
投降就算了,还想着吃饱带走?北魏调拨大军要抢回地盘,萧衍担心萧综出什么意外,通知他赶紧撤出北魏领土,带着造反王爷返回建康都城。
恐综为北所擒,手敕综令拔军,每使居前,勿在人后。
狼烟滚滚,旌旗猎猎,萧综入定般的神情下尽是担忧,他担忧以后联系不上叔父,担忧自己的心思被养父察觉,担忧回到京城又被指指点点...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命运托起下巴静静地凝视着,祂给每个人规划了无数条路线,不同选择通向不同的平行世界,切割点在于当下朝着哪个方向走。
萧综走向了北魏大营,他带着两个随从临阵脱逃,群龙无首的南梁将士惨遭屠戮,萧衍在皇宫里气得直跺脚,明明是天降福运怎么就变成了祸事?
萧衍很生气,更生气的事情还在后面。
地盘丢了,部队残了,就连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也叛逃了,萧综投奔北魏之后认祖归宗,为了跟他划清界限而改名为萧赞。
因是能生,果是所生,萧综承担着上一场的果,萧赞开启了下一场的因,他被北魏封为司空、高平公、丹阳王,还迎娶了皇家的寿阳长公主。
一切犹如遐想般的美好,萧赞极其高调的为萧宝卷服丧,北魏的太后、皇帝、群臣都来了,他们时不时露出嬉笑的神情,将萧赞又拖回有棱角的现实。
是啊,自己只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如果说萧衍还有几分真心关爱,北魏连半点诚意都没有,不过是拿他来恶心下南方的养父。
萧赞很难过,更难过的事情还在后面。
萧衍放下了佛经,将萧赞的名字移出了户口本,废除他儿子的爵位和封地,还给他的母亲送来一杯毒酒,吴妃之死也消弭了一小段因果。
时隔十天,萧衍走进了佛堂,又传令恢复了萧赞的宗籍,封他的儿子为永新侯,同时也提升吴妃的品阶并追加谥号。
原以为逃离会变得简单,萧赞却觉得更加喘不过气了,收到萧衍劝他赶紧回家的书信,萧赞繁杂的心绪犹如落叶纷飞。
洛阳城外,白马寺旁,萧赞孤零零地在门外徘徊,暮秋寒气在树梢上凝结成冰,曾经制服烈马,角斗牛犊的青年内心彷徨。
悲落叶,连翩下重叠。落且飞,纵横去不归。
悲落叶,落叶悲。人生譬如此,零落不可持。
悲落叶,落叶何时还?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
其年,萧赞还不到三十岁。
朝廷收到消息,说是萧宝夤密谋反叛,于是让不受待见的郦道元去调查,写出《水经注》的河流专家,在萧宝夤的围困之下活活渴死(见秦岭一白.郦道元篇)。
萧宝夤公然反叛了,萧赞在投奔叔父的路上被截获,像个囚犯似的被押回洛阳,北魏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地说道:回家洗洗睡吧。
萧赞如何睡得安稳?叔父压根没有考虑过他的处境,好在还有寿阳公主贴心宽慰,萧赞牢牢抓住她的手,身体蜷缩着缓缓入睡了。
睡梦中,萧赞感觉手心里空荡荡的,南梁,北魏,萧衍、吴妃、儿女...,一幅幅情景从眼前飘过,他伸手拼命去抓,却什么都抓不到。
睁开眼,寿阳公主深情地望着他。
次年,北魏爆发河阴之变,尔朱荣屠戮王公大臣数千人,萧赞被一脚踢出了王府,随后门内传来激烈的叱骂声:胡狗,敢辱天王女乎!
寿阳公主死了,萧赞跑了,无国、无家、孓然一身、形影相吊,他流亡到一处寺庙削发为僧,心底的哀怜随着飘落的须发陡然升起。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在山林深处遇见了萧赞,他时而看起来心平气和,时而看起来激荡澎湃,疯疯癫癫之间流露着真情实意。
一白:尝尝土蜂蜜水吧。
萧赞:咦,怎么甜中带点苦味?
一白:去年好多山头的蜜都发苦。
萧赞:为什么?
一白:你为什么非要问个为什么?
萧赞:这又是为什么?
一白:我不知道,自然而然吧。
萧赞:自然而然?我如何自然而然?
一白:......
萧赞:如果你是我,你能自然而然吗?
一白: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
萧赞:那你运气挺好的。
一白:或许吧。
萧赞:命运为什么总是选中我?
一白:听说,你丢下寿阳公主逃了?
萧赞:我这辈子都在拼命逃离...
一白:逃得掉处境,逃得掉因果吗?
萧赞:看来,是逃不掉了...
萧赞死后,南梁派人盗回尸骨,萧衍拿出他小时候穿过的衣服,一起埋葬在皇陵之内,全程按照正牌皇子的规格礼仪。
十八年后,侯景之乱,一生笃信佛法的梁武帝,被困在台城皇宫没吃没喝,索要蜂蜜水而不得,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嗬嗬声,死了。
政教合一,宣告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