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步,是个难民。
老家遭遇战乱,他一手捧个碗,一手拿根棍,靠着要饭逃到了江东。
打短工期间,他认识了小卫,两人很能聊得来,还都是穷光蛋,所谓惺惺相惜,是有形或无形的交集多了些。
每天清晨,他俩蹲在劳务市场,看见马车来了就冲上去,小步为人宽雅沈深,挤在乌泱泱的劳工堆里,他,连车门都摸不着。
小卫身体壮实,脾气暴躁,我能插你的队,但你不能插我的队,挤到雇主跟前接下活,回头冲着小步喊道:带上家伙,咱们走!
那天,拿到了日结工资,他们俩坐在瓜摊前,一边啃着甜瓜,一边听着广播,说孙策率领六千人挺进江东。
小步:听说,孙策才二十来岁?
小卫:管理六千人啊,太牛掰了。
小步:你也不错,至少还能管理我。
小卫:我给你找活,还得帮你干活!
小步:唉,无恒产者无恒心嘛。
聊天,不光是说给别人听的,更是激发自己的灵感,小步翻看着手中的瓜皮,说道:要不,咱俩也种瓜吧。
两人花光积蓄,承包了三亩滩地,买种,育苗,浇水,施肥,起早贪黑不是能赚多少,而是以他们的经济状况,赔不起。
一根扁担,两个水桶,小步记不清跑了多少趟,站在静水流深的大河边,伸展着酸痛的老腰,心头明白了什么是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法门,并不隐晦,就在日常琐碎里,小步看见种子冒出芽,嫩芽长成苗,苗变成了蔓,蔓结出了瓜,瓜换成了钱,钱又买来了书。
白天顶着烈日种瓜,汗流浃背,夜晚在瓜棚里读书,星河璀璨,时光将琐碎融合锤炼,小步依然是个瓜农,却不仅仅是个瓜农了。
以种瓜自给,昼勤四体,夜诵经传。
育苗的时候,不想着挑水,挑水的时候,不想着施肥,随着心念的不断精纯,瓜田逐渐从三亩扩大到了十亩、五十亩。
小方很兴奋,想着如何做大做强,小步很忧虑,随着规模和收益的提升,他们成了种瓜大户,在豪强眼里,他们何尝又不是一盘甜瓜。
当地有个焦老大,专门指导小弟收保护费,小步担心他们会来搞事,主动写了一封拜帖,装了两车甜瓜,硬是拉着小方去送礼。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
焦老大在睡午觉,小弟让他俩在院子里等着,等了一个多钟头都没动静,小方怒了,扔下甜瓜就要走,小步死死地拽着他。
咱俩今天为啥来?不就是因为他蛮横霸道吗,要是就这么走了,反倒显得咱们清高,这样只会结下仇怨啊。
许久,焦老大睡醒了,推开窗户瞅着他俩,摇了摇手中的拜帖,问道:你是步...,这字读啥?谁是卫...,这特么又是啥字?
我叫步骘(治),他叫卫旌。
焦老大没让他俩进屋,就这么隔着窗户问话,卫旌的心底万马奔腾,步骘却是神情自若,好像鞋底真的沾满了大粪。
到了饭点,焦老大的桌上摆满鸡鸭鱼肉,让人给他俩端来青菜稀饭,卫旌连筷子都没动,步骘吃的津津有味,一点残渣也没有剩下。
无声的较量,焦老大觉得很满意,给小弟们交代了一声,登上马车拜访名士去了,卫旌走出大门,冲着步骘骂道:你真有脸吃啊。
步骘望着车马烟尘,叹息一声,说道:吾等贫贱,是以主人以贫贱遇之,固其宜也,当何所耻?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瓜田给你了,我走啦。
种瓜,在步骘眼里是个载体,实现想法的同时锤炼自己,不像寻常瓜农当成目的,陷入收益折算的数字里面,让生命随着春夏秋冬而轮回往复,到底是人在种瓜?还是瓜在种人?
站在静水流深的大河边,抬头仰望着星河璀璨,瓜棚里的灯火熟悉而温馨,步骘觉得该离开了,放弃有限的有,奔向无限的无,让生命融入天地时光的浩瀚,才有机会释放出无限的可能。
卫旌以为步骘在赌气,说自己那天不该骂他,咱俩从穷光蛋折腾到有恒产了,当地豪强也会不来找事了,为啥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呢?
步骘笑了,有恒产者有恒心,不过是通俗易懂的简化罢了,孟夫子的境界哪会这么低呢,如此简化,大概是为了适合大众口味吧。
民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
数年之后,江东冒出一个驴友团。
他们走遍名山大川,游历东吴各地,见天,见地,见众生,身前谈论造化之穷奇,身后不会留下遍地垃圾,品行和名声随着足迹扩散。
暮色沉沉,篝火苒苒,步骘说着种瓜时的趣事,诸葛瑾说弟弟外号叫卧龙,严畯收起《孝经传》草稿,和草里的虫儿静静聆听着。
他们都是无业游民,却好像并不担心未来,将生活里的琐碎融合锤炼,时光会将他们悄然托起,剩下的就交给自然而然。
孙权继位,步骘被推荐了。
十年时间,他从文员做到太守,路过一大片瓜田时,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不光是那些锤炼的记忆,卫旌来信说要去勇闯天涯了。
是啊,他们曾经都是一颗种子,从嫩芽长成了茁壮的藤蔓,结出果子亦是水到渠成,如今心性已成,何必还被瓜田束缚住呢?
人非物不活,物待人而兴,借助于物而不执迷于物的人,仿佛能够透过物而触及道,借助于道而又反观于物,方可游刃有余。
交州地区不稳定,太守上厕所都在打算盘,一会儿倒向东吴,一会儿亲近蜀汉,孙权加封步骘为中郎将,给他一千兵马去解决问题。
来来来,请您吃瓜。
步骘的姿态谦卑,交州太守觉得很满意,大大咧咧地跑来吃瓜,刚进门就被士卒摁住了,斩首示众,举城哗然。
步骘清点完交州兵马,拉到城外扫荡山贼土匪,旁边的交趾太守坐立不安,写了一份拜帖,带着兄弟们请求归附。
益州是蜀汉地盘,当地豪强干掉了太守,担心刘备下发追杀令,找人托关系要向孙权投降,步骘笑着说道:来,我代表吴国保佑你。
由是加拜平戎将军,封广信侯。
整整九年,步骘在交州施展文韬武略,他站在南海崖石上,观日月之行,星汉灿烂,海水与苍穹分属两物,光色之下却仿佛合而为一。
天地如此,人亦如此,这里是秦汉时期的南越国,赵佗早已化作黄土,痕迹依然历历在目,古往今来的他和他们,名声之下也将会合而为一。
在南越遗迹上,步骘开始修筑城廓,他要为吴国打造一座新城,让疆域延伸到南海群岛,后来,这座城被称为“步骘城”。
关羽死了,刘备讨伐东吴。
孙权让陆逊主持大局,调遣步骘去驻守益阳,昭烈帝在夷陵之战中惨败,余威犹在,沿途郡县蠢蠢欲动,步骘专门负责维稳工作。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步骘一边稳定秩序,一边安抚民众,望着那些投奔蜀汉的身影,感慨刘玄德真是人如其名。
一个时代过去了,带走无数英雄豪杰,三国像是一片瓜田,从董卓吕布到曹操刘备,种种收收好几茬了,就剩下孙权这颗老瓜秧了。
权称尊号,拜骠骑将军,领冀州牧。
孙权称帝了,步骘接替陆逊镇守西陵,太子孙登写信请教道:我天性愚笨,想完善自己的品德,您能推荐些贤人君子吗?
孙登为人谦让好学,他是吴国未来的掌舵者,更是步骘眼里的好苗子,需要道德仁义礼的养分,而非毒料。
步骘推荐了十一个人,名单上不光有诸葛瑾,也有老朋友卫旌,详细介绍完他们的才干,还不忘叮嘱太子亲贤臣,远小人。
步骘不是说说而已,看到吕壹仗着孙权的宠信,将吴国朝堂搞得乌烟瘴气,他连写了几十封举报信,围着孙权的老腰能转三圈半。
曰:今之小臣,动与古异,狱以贿成,轻忽人命,归咎于上,为国速怨。
又曰:若施政令,钦顺时节,官得其人,则阴阳和平,七曜循度。
又曰:宜各委任,不使他官监其所司,责其成效,课其负殿。
又曰:小人因缘衔命,不务奉公而作威福,无益视听,更为民害,愚以为可一切罢省。
....
孙权醒悟过来了,喊人把老吕拉出去剁了,转过身看到奏章又堆满了,大部分还是步骘写的,不是要给谁平反,就是该给谁升职。
荐达屈滞,救解患难。
二十年间,步骘镇守着西陵,敌方曹魏佩服他的威严信义,吴国朝堂提及他时肃然起敬,岁月如霜,只将青丝染成了白发。
他还像老瓜农那般,处理日常琐碎得心应手,至于结果如何处之淡然,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仿佛连喜怒哀乐也消失了。
陆逊死了,步骘接任丞相,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看到他的妻妾衣饰奢华,还以为走错地方了,踌躇之际听见有人喊道:卖蜂蜜的,进来。
大门内,一位衣着朴素的老者,手里攥着一卷经书,我跟着他来到了卧房,装修比瓜棚稍微好些,跟外面相比犹如两个世界。
被服居处有如儒生,然门内妻妾服饰奢绮,颇以此见讥。
一白:你家挺混搭啊。
步骘:哈哈,不能要求别人。
一白:难怪说你宽弘得众。
步骘:为什么会写我?
一白:一个种瓜的,当了丞相。
步骘:这只是看得见的果。
一白:你种好了看不见的因。
步骘:你混搭《道德经》做什么?
一白:经史,经史,以经解史么。
步骘:哈哈,随你的性吧。
一白:我把三十五章调顺序了。
步骘:噢,为什么?
一白:合乎你的人生阶段吧。
步骘:来来来,吃瓜。
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