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搞得很气派,不是因为他有多难过,而是他老爹的面子足够大。
他们爷俩是匈奴人,祖上是冒顿单于,草原雄鹰把大汉一哥困在白登山上,双方签订友好协议,汉朝定期给匈奴交保护费,包括但不限于金钱和公主。
后来,风水轮流转,匈奴被汉朝打破产了,单于和公主生下的儿孙,仗着稀薄的汉家血脉改姓刘了,曹操将残余的匈奴部落切成五块,让姓刘的担任各个区域负责人,刘渊的老爹刘豹正是其中之一。
如果说刘豹改姓是投机,传承到刘渊时开启了运化,他在追悼会上哭的肆无忌惮,参加吊唁的宾客们心有戚戚,接连感慨这个儿子没白养。
小孩心性,至真至纯,却被大人赋予更多的意义,曹魏司空王昶拉着孙子走到刘渊跟前,说道:你们以后做朋友好不好?
太原王氏,高门大姓。
王济:你是匈奴吗?
刘渊:是的。
王济:汉话说得挺溜啊。
刘渊:我二大爷说得更溜。
王济:你二大爷是谁?
刘渊:呼厨泉。
王济:这是音译还是意译?
刘渊:他又不是厨子,应该是音译吧。
自此,刘渊经常去王家串门,每次都被满屋子的藏书震惊了,王济学着父亲和爷爷的样子,铺纸磨墨写上几句打油诗。
同门曰朋,同志曰友,刘渊也在文化课上下功夫了,他让老爹请个补习老师,佶屈聱牙间,将汉家典籍塞进了脑袋瓜子。
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
通读文字,忘记文字,从眼睛耳朵的摄入到运化由心的输出,中间过程就像对食物的分解,真正被身心吸收的才算文化。
有一次,他去老师家里补课,听见有些同学大谈文化缺失,传承断代,不禁笑道:你们连本典籍都读不进去,装什么痛心疾首呢。
在时间的加持下,刘渊变得比汉人还像汉人,他在读书笔记里写道:随何、陆贾缺乏武功,遇上汉高祖不能建封侯之业,周勃、灌婴缺少文才,跟随汉文帝不能开庠序之美,真是太可惜啦。
道由人弘,一物之不知者,固君子之所耻也。
文化储备差不多了,刘渊又练起了武艺,刘豹觉得儿子的神经正常了,草原上的雄鹰,铁马硬弓才像样嘛,掉个书袋子还不被人笑死了。
读书苦,将有形的文字转成无形的意识,练武更苦,将无形的养分挤成有形的汗水,阴阳兼修,文武双全,能够做到极致的人凤毛麟角。
刘渊做到了,肱二头肌上青筋暴起,跟
有一次,他在街上看到瞎子算命,一屁股坐在人家的小板凳上,瞎子见到后都忘记装瞎了,嘀咕道:老夫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此等形貌...
人好不算好,命好才算好。
晋朝成立之后,和匈奴五部续签友好协议,要求他们将儿子送到洛阳,名义上是便于深入交流,实际上是谁不听话就办谁。
刘豹收到通知,将儿子们喊了过来,一个个杀马特发型像是非主流集会,唯独刘渊宛如鹤立鸡群,看来派他去才不会惹是生非。
中原,汉家文化的起源地,刘渊一步步朝着洛阳靠近,抬头望着南雁北飞,莫不是以前的见识经历,冥冥之中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龙椅上的皇帝改名换姓,司马家的班子成员却和曹魏差不多,站在肃穆而又陌生的朝堂上,刘渊看见了一张久违的面孔。
王济,你啥时候当上驸马了?
改朝换代,老曹家的儿孙快死绝了,太原王氏近乎平稳过渡,王济娶了司马昭的女儿,加封骁骑将军、侍中等一大堆头衔。
两位儿时的玩伴,步入青年皆是文武双全,他们一起吟诗作对,骑马射箭,然而时光无法倒流,终究回不到无忧无虑的过去。
刘渊很有才干,身份却是人质,王济在皇帝面前说好话,说刘渊比秦国的由余,汉朝的金日磾还厉害,让他统兵灭吴肯定没问题。
王济说得滔滔不绝,晋武帝听得热血澎湃,刘渊也憧憬着封侯之业、庠序之美,却被几句风凉话给搅散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没错,刘渊有才干。
陛下不用他,他就成不了气候。
给他兵马,让他树立威望,将来怎么制服他?
让他接手匈奴都很危险,何况划江而治的东吴?
...
刘渊,字元海,看起来是汉家字姓,也仅仅是看起来像而已,晋朝的权力中枢,容纳不下一丝丝匈奴血统。
刘渊沉默了,逐渐适应做人质的本分,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只要不惹是生非,不掺和朝政,生存环境还是比较宽松的。
吃喝玩乐淡如水,气质魅力甘若怡,刘渊的文武才干储备深厚,自然流露这玩意又很难克制,这就导致欣赏他的人越来越多。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鲜卑首领造反,斩杀秦州和凉州的晋朝官员,朝廷派去的大军屡吃败仗,晋武帝召开紧急会议,让谁去才能快速收复失地。
有人推荐刘渊,之前反对的人依旧反对,说道:集合匈奴五部,让刘渊做统帅?胡闹!等他打败了鲜卑,你又拿什么来制服他?
晋武帝听得心烦意乱,怎么每次都能绕回来,正反双方说得都有道理,但是反方有句话犹如雷击: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物也。
刘渊什么都没有做,却引发了好几场争吵,这些争吵没有带来半点好处,还将他推向祸患漩涡的中心,他能做的也只有更加沉默了。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汉家典籍,安抚着匈奴人的一颗苦心。
好友要离开洛阳了,刘渊跑到黄河边上送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他望着黄河浊浪滔滔,沉默多年的压抑喷涌而出。
人,有所能,有所不能,至少你的身心是自由的,我,不能走,更不想留,却被人质的身份死死困住了...
有人称赞我,有人抨击我,这些都不是我想听到的,因为只能给我带来祸患,只有你明白我没有做官的心思,如今你却也要走了。
恐死洛阳,永与子别。
刘渊很难过,上一次这么难过,还是在母亲的追悼会上,他端起酒碗纵声长啸,烂醉如泥,参加送行的友人们莫不流涕。
很快,晋武帝收到举报信,陈述刘渊在黄河边的反常举动,还劝皇帝尽快杀了他,匈奴后继无人,自然成不了什么气候。
王济的父亲听说了,火速进宫给刘渊做担保,还说晋朝一直强调怀远以德,没有任何嫌疑就要处决人质,这不是扇自己嘴巴子么。
晋武帝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老王的意见,刘渊醉了整整一天一夜,口干舌燥的爬起来喝水,他还不知道在鬼门关前溜了一圈。
次年,刘豹死了。
父亲的死,换来了儿子的生,刘渊做了十五年人质,被敲锣打鼓的送回去接管匈奴左部,晋朝对此事件大肆宣传报道,以资鼓励。
渡过黄河,刘渊一步步地远离洛阳,他在祸患漩涡中心挣扎的同时,也是对汉家文化彻底的运化,抬头望着北雁南飞,竟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庆幸。
释己以教人者逆,正己而化人者顺。逆者难从,顺者易行。难从则乱,易行则理。
刘渊洞悉了顺逆,也就辨清了难易,他严明刑法,杜绝奸邪,轻财好施,推诚相见,匈奴的奔放和汉家的气质融合,让他的名望顿时迎风怒涨。
匈奴五部的豪杰来了,幽州冀州的名儒来了,一石击水,涟漪荡漾,千里之外的后生排着队来了,然后问题也随之而来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句话是把双刃剑,适用于自己,也适用于对方,汉家能挂在嘴边,匈奴也能放在心上,所以很多匈奴人耻于融合,叛逃了。
年终大会上,刘渊负责的区域叛逃族人最多,晋朝把他的职位全给撸了,得亏成都王司马颖担保,刘渊才挂职宁朔将军、监五部军事。
八王之乱,如火如荼,司马颖看中刘渊的才干,将他收到了帐下,匈奴长老看中刘渊的名望,推举他做大单于,还派人去司马颖那里说服刘渊。
自汉亡以来,魏晋代兴,我单于虽有虚号,无复尺土之业,自诸王侯,降同编户。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兴邦复业,此其时矣。左贤王元海姿器绝人,干宇超世。天若不恢崇单于,终不虚生此人也。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刘渊心动了,机会也就来了,眼见司马颖被十万大军围殴,自告奋勇回家整编匈奴五部,内外夹击打他个落花流水。
顶住啊,别想着往洛阳跑了。
人,做事情留后路的话,八成就走到后路上了,刘渊刚刚整合五万匈奴,就听说司马颖逃往洛阳了,叹息道:颖不用吾言,逆自奔溃,真奴才也。
想想之前的约定,刘渊还是准备出兵救援,匈奴长老们却不愿送死,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晋为无道,奴隶御我...
刘渊,在他们看来是匈奴的希望,积德在身连晋人都很佩服,如今晋朝纲纪混乱,在他们看来更是上天的安排,怎么还能去为司马王爷拼命呢?
违天不祥,逆众不济,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愿单于勿疑。
刘渊,字元海,看起来是汉家字姓,也不光是看起来像而已,他直接跳过晋朝,以汉朝刘氏的外甥自居,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国号为汉。
这一刻起,刘渊从天下大乱里剥离出来了,晋朝好像变成了邻国的事情,他站在他的角度,兄终弟及也罢,逐鹿中原也好,倒转乾坤就是宏图伟业。
他是汉赵高祖,对应的是西汉高祖,他又称汉光文帝,对应的是东汉光武帝,这样的角色和称谓,放眼整个匈奴五部,仿佛只有刘渊才能驾驭。
他写的称帝诏书,从我太祖高皇帝夸到太宗孝文皇帝,从贼臣王莽骂到董卓曹操,誓要接过昭烈帝的大旗,再续大汉王朝的宗庙血食。
对此,晋朝回复了两个字:我呸。
此后三年,刘渊的地盘逐渐扩大,晋朝义军来了,四部鲜卑来了,氐族酋长来了,石勒也来了,汉赵和晋军打的生灵涂炭。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了,五十八岁的刘渊躺在病榻上,他的床前架着一副铠甲,旁边堆满了一厚摞读书笔记,纸张泛黄。
刘渊:结尾有点敷衍啊。
一白:这三年,比八王之乱还乱。
刘渊: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
一白:是啊,不动不乱,不乱不生。
刘渊:咳咳...
一白:尊汉,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刘渊: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一白:也是,你做的还算克制了。
刘渊:我死以后,就不知道啥样了。
一白:五胡乱华,衣冠南渡。
刘渊:你是怎么看的?
一白:知道我为什么结尾敷衍吗?
刘渊:为什么?
一白:出了洛阳,你就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刘渊:那些汉家典籍怎么样了?
一白:他们在河西走廊延续传承。
刘渊:哦,你确定吗?
一白:四年前写过刘邴,你可以看看。
刘渊:别做广告了,来点土蜂蜜水吧。
一白:好的,元海。
六年后,汉赵灭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