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期/共3300字
王若虚,金籍汉人。
不是他们选择了金国,而是金国霸占了他们的土地。
自打太爷爷时起,全村人改换了国籍,一边望着宋朝退守南方,一边在田地里继续劳作。
一茬茬的庄稼,一茬茬的人,等到王若虚们懂事时,对于宋朝已经很陌生了。
宋朝有乾淳之治,金国有大定之治,两国站在地垄上打嘴炮,文化建设方面搞竞赛,都说对方是
程朱理学源于宋朝,飘过了边界,没人讨论是文化输出还是文化侵略,反正在金国挺盛行的,王若虚的舅舅很喜欢。
舅舅,也是金籍汉人。
他二十四岁考中进士,做到了金国的监察御史,写得一手好文章,被誉为杜甫再世,韩愈重生,品德言行更是没话说。
王若虚,经常去舅舅家里玩,看到书房里面挂满字画,虽然有些字还不认识,他却知道,是自己不认识,并不是故意写得不让人认识。
烟抹平林水退沙,碧山西畔夕阳家。
无人解得诗人意,只有云边数点鸦。
王若虚摇头晃脑,有些字还念错了,舅舅笑了笑,拍着他的小脑瓜,说道:文章以意为主,以言语为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令不从...
这种免费的私教课,王若虚自小听得多了,文章写得简洁而流畅,颇有乃舅之风,可惜,他的舅舅掉进漩涡了。
那一年,金国朝堂爆发争斗,忠心谋国之人反遭贬黜,舅舅为好友送行时写了首诗,触发了文字狱,被送往海岛上指挥交通。
竟坐诗得罪,谪东海上十数年。
人走了,余音犹在,一根蜡烛照亮了房间,也照见了书本里的字句,无形的文化,有形的饭食,共同滋养着王若虚的身心。
他喜欢白居易和苏轼,字里行间充满了“哀乐之真”,对于过分雕琢而失去自然性情的文章,直接翻过来当草稿纸用了。
夜半,一轮明月透过窗户,洒耀在泛黄的书本上,王若虚像是抚摸着时光变迁,意之所起,做了首诗。
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
已觉祖师逊一筹,纷纷法嗣复何人。
想法很美好,经得起检验吗?
二十五岁时,王若虚参加进士考试,不同的人,在同一个考场里,用同样的文字,展现着不同的喜好,五彩缤纷,姹紫嫣红。
有人模仿司马迁的风格,有人借用新时代的模板,王若虚盯着空白的考卷,一道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文章求
千百张卷子,堆在阅卷老师的桌上,主考官捧着王若虚的文章,夸奖道:写的真好,这小子是吃文字长大的吧。
擢承安二年经义进士。
从书生到官员,多少人经不起检验,王若虚写文章求真,做官了依然求真,从参谋干到县令,履历表上没有一丝污点。
文字组合出文章,百姓组合出金国,好与坏总有些共同之处,王若虚好像触摸到了什么,做事犹如写文章那般,得心应手。
每次,期满调任,当地百姓舍不得他走,王若虚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安抚民众,史载老幼攀送,数日乃得行。
能干,那就多干点吧。
荐入为国史院编修官,迁应奉翰林文字,奉使夏国,还授同泗州军州事,留为著作佐郎...
不同的职位,王若虚同样做到了求真,然而,求真是一种个人品德,用来看世事,就像文章里的错别字那般,格外刺眼。
蒙古大军南侵,朝廷紧急启用舅舅,舅舅带着儿子前往边关,金国战败了,主帅逃跑了,舅舅和表兄却遇难了。
夜半,一轮明月透过窗户,王若虚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身形似明似暗,他想起了舅舅,内心感怀万千。
枉却全家仰此身,书生那是治生人。
百忧耿耿填胸臆,强作欢颜慰老亲。
好人,未必有好运。
成吉思汗挥舞着马刀,金宣宗一边送礼求和,一边迁都汴京,南宋对此强烈抗议,虽然办公在江南,老赵家的祖坟却在河南。
王若虚来到汴京,办理直学士的入职手续,站在恢弘阔气的大街上,发现很多人像他那般,对这里的一切充满好奇。
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上学时在书本里看过,长大后在脑海里想过,如今,真真切切地触摸到了,原来文化很难被国号割裂。
是啊,这就是汴京。
一群书生议论纷纷,王若虚不由得转头望去,看到他们蹲在地摊前,挑选一本本泛黄的古籍,时不时地还欢呼几声。
王若虚走了过去,有个人给他让出位置,王若虚冲他笑了笑,那人却自顾自地念叨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别理他,又魔怔了。
倾盖如故,白发如新,不同的年龄经历,因为同样的频率而相知,那个叫元好问的年轻人,成了王若虚的好朋友(见秦岭一白.元好问篇)。
赵秉文,李纯甫、刘祁、麻革...,他们都是金籍汉人,因为文才卓著而齐聚汴京,身份职位不同,却毫不阻碍谈经论道。
李纯甫喜欢喝酒,隔三岔五请大家喝酒,每次喝点酒就飘了,说起天下大势来滔滔不绝,也不用担心谁会去举报。
元好问听不下去了,就会撺掇王若虚发言,只要王大哥开口了,稍微施展些辨惑心得,三两句话就让老李闭嘴了。
学无不通,而不为章句所困,颇讥宋儒,经学以旁牵远引为夸,而史学以探赜幽隐为功...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不同的人,困在不同的琐事里,心底却有着同样的焦躁,还好,王若虚可以做诗遣怀。
到了身安是本图,何须身外觅浮虚。
谁能置我无饥地,却把微官乞与渠。
金哀宗,也很焦躁。
三峰山会战,金兵主力丧失殆尽,蒙古大军趁势围困汴京,金哀宗让崔立保卫京师,自己连夜逃往商丘去了。
月华如水,金哀宗站在黄河边上,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是十年生聚难消百年积弊,还是金国会不会重蹈北宋覆辙?
王若虚们被遗弃了,上朝开会时发现皇帝跑了,崔立压根没想过保卫京师,反倒搜刮金银财宝,送给蒙古统帅请求投降。
汴梁城里,鸡飞狗跳,崔立送完民间资产,又送去后宫娘娘,他的诉求很简单,就想当个傀儡皇帝,希望蒙古大爷成全。
汴京,成了一个漩涡。
小弟们给崔立出主意,让尚书省弄个功德碑出来,找个超大号的赑屃驮着,千秋后世的人们瞻仰碑文,老大就可以万古流芳了。
那些文才卓著且极其努力的人,寒窗苦读,层层选拔,走进了金国朝堂,却赶上了倒霉的时运,真是福祸无常,吉凶难料。
王若虚被点名了,写也不成,不写也不成,他对元好问说道:今召我作碑,不从则死,作之则名节扫地,不若死之为愈...
元好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抽中自己是种幸运,抽中了朋友是种哀愁,还好,多一个人商量,就会多一条思路。
要不,找他们谈一谈?
王若虚来到尚书省,询问功德碑上写什么,领导怒了,骂道:老大投降蒙古,保全了百十万人性命,这不是天大的功德吗?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领导的脸色和语气,让王若虚看见了生机,说道:咱们都投降了,自己还给自己送锦旗,没有可信度啊。
领导一听,好像有些道理,就把刘祁和麻革喊来商量,大家共同参与更有说服力,然而,领导激昂慷慨,底下鸦雀无声。
没有人动笔,眼看崔立要把拔刀子了,刘祁写了一篇草稿,元好问读都读不通顺,只好重新写了一篇,王若虚接过来又改了几个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功德碑还没刻好,蒙古大军攻破了汴京,烧杀,抢掠,崔立的豪宅被推平了,气得崔太师捶胸顿足,却也只能撒丫子逃命。
王若虚们逃到城外,元好问在城里左挡右避,他跑进一处宅院里,救出了被吓哭的白朴,叔侄二人沦为蒙古俘虏(见秦岭一白.白朴篇)。
同样一座汴梁城,时而歌舞升平,时而血火冲天,充满了希望,又充满了绝望,在不同的时光变迁中,谁才是真正的节奏大师?
次年,蒙古邀请宋朝出兵,金哀宗见大势已去,找一条白绫上吊了,金末帝死于乱军之中,宰相以及五百多人跳河殉国(见秦岭一白.孟珙篇)。
金国,亡了。
多年以后,这些金籍汉人隐居家乡,始终不愿为蒙古效力,他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如同太爷爷们那般,改换国籍。
刘祁编写着《归潜志》,麻革贫病交困,却还在作诗遣怀,元好问闭门不出,汇总金国的典章法度,不可令一代之迹泯而不传...
泰山之巅,一位老者拄杖前行,身旁的友人赞叹造化穷奇,天上的云,空中的风,草里的花,自然祥和地让人心旷神怡。
若虚啊,作一首诗吧。
身世飘然一瞬间,更将辛苦送朱颜。
时人莫笑慵夫拙,差比时人得少闲。
萃美亭,秦岭一白冲好土蜂蜜水,王若虚笑了笑,转过头对友人说道:汩没尘土中一生,不意晚年乃造仙府,诚得终老此山,志愿毕矣。
据说,有些人可以感知时辰,秦岭一白默默收拾着杯具,听见王若虚让大儿子回家,让小儿子去前方探路,亭榭空空,寂静寥寥。
他放下竹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足自然垂下,双目眺望着天边云海,呼吸渐渐变得微弱,神情却是那么地平和淡然。
垂足坐大石上,良久瞑目而逝,年七十。
所著文章号《慵夫集》若干卷,《滹南遗老》若干卷,传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