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家中,搜寻了一遍之后,才发现家里已经没有了我熟悉的一切,就连小时候墙壁上的涂鸦都已经被刷白了,那些能证明是我的东西,在一场大火中焚毁。想到这些天的见闻,感觉就算它们存在,在他们眼里也不能证明我就是我,反而因为它们没有生命,没有主见,可以被随意扭曲,倒使得我是我证明起来更加困难。我意识到,物品在他们眼里,可能并不足以证明我就是我,我需要的是人证,这人证还得看亲人朋友。
晚饭的时候,我在想这件事怎么跟他们说,他们似乎也有什么事想跟我说,反正都是一家人,血缘关系就摆在那里,再怎么闹也不至于成仇人,就先开口了,希望他们可以帮帮忙,一起到村委证明我就是我。
他们听到这句话似乎有点懵,说道,“你就是你自己,你自己最清楚啊,让我们证明什么,又能起什么用?”
我说,“因为村委那帮孙子现在根本就不相信我就是我,非要拿出相关的证明材料,找出相关的人证物证。”
他们说,“你以为他们真的不知道你是你吗?在这个村子,谁在家里放了一个屁,他们很快就会知道。”
我说,“那他们为什么要我证明我是我呢?”
他们说,“具体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但大致的可以猜测到,他们坐在那个位子上,就一定会让你证明你是你,不然他们的工作就会存在所谓的漏洞。跟银行柜台上,你需要证明你的钱是你的钱,你爸是你爸,你儿子是你儿子一样;跟地铁站里,你必须要拿着残疾证才能证明你是残疾人一样,即使你是缺了胳膊,断了腿,只要长着眼睛的人就会知道你是残疾人,但你还是要凭证件和材料证明你是残疾人……”
关于为什么要证明我是我,以及我还要证明我是我,我们在饭桌上议论了很久,最后大家都吃得不开心,我听到了一句,“别闹了!”就开始沉默,然后集体也陷入了沉默。我们碗里的饭没怎么动,盘子里的菜看起来似乎也有些恶心,母亲默默地收拾着碗筷。
正当母亲在厨房洗碗的时候,父亲开口说话了,他说,“大家都已经相信你死了,我们也相信你死了,根本就想不到你还活着,想不到你今天还能回来,还能一起坐在这张桌子上吃饭,我不知道这样的事,要是发生在别人家庭里事惊喜,还是惊吓?在我这里,惊喜和惊吓都不是,只是复杂。”
“对于一个父亲而言,不论孩子有多么罪大恶极,但知道孩子还活着,终归是宽慰的,即便是你晚上出现,我内心坦荡,也不会害怕!”
我听到这些,眼泪就一直流,怎么都止不住。
父亲接着又说,“可即便如此,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我们得知你的死讯后,早在几个月前,就跟亲戚说了这件事,然后定了日子,酒席办了,礼钱也收了,大家该哭的也哭了,其中还来了一个女生,也不说自己是谁,在你排位前坐了一会儿,什么话都不说,一口水也不喝,就只有眼泪不断地流,大概半个多小时后,就离开了。我们这些活人,忙活了很长时间,该走的流程也都走完了。”
“现在却要告诉大家你没死,这样做的话,你让活人以后还怎么活?还怎么抬起头做人呢?你有没有考虑这一点呢?”
“还好今天你回来的时候,村里的人少,应该也没人看到你,看到你的几个人应该也不认识你,但过些天就有不少人要回来烧包袱,要祭祖,村里的人多了,自然就可能会碰到还认识你的,或者记得你的,你没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这一点要是传开的话,我们家后面还怎么在村里做人?”
“所以,我们的想法是,你明天或后天赶紧出门,后面要是回来的话提前给我打电话,我让你回来你就回来,我让你别回来你就别回来。一定要挑人少的时候回,尽量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也不要打扰到那些亲戚,他们年龄大了,受不了刺激。说起来有些残忍,但也是无奈,我们本身并不想这么做,不想这么说,但人类社会的规则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在这里生活,就要按规矩办事,不然活来活去也活不好,对还小的孩子,更会带来无法估量的伤害!”
我一直保持着沉默,也说不出话来。最后听到了一句,“为了让整个家庭都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你不能那么自私,要多多考虑别人。”
我的头点了又点,就想埋到地底下去,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泪水。听完这段话后,让家里人帮我证明的想法便烟消云散了。我突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老人,便开始问,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来转移话题,聊些家长里短。我的内心还是希望自己没有死这件事能够被大家接受的,既然家里人帮不了忙,那就看看别的人,只需要证明我还活着就行。为此,我可以每次回家提前报备,可以挑人少的时候,可以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并不是没有勇气走夜路,我也并不怕孤单。很快我就想到了村里的老人,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也看着我曾带着他们的孙子孙女学习……最后得到的答案是,他们大多已经死去,我在村口看到的被杂草遮掩的石碑,就是他们的墓穴,还活着的一两位,也早就已经神志不清。
几年前爆发过一次席卷全球的公共卫生事件,最为困苦的时候,那些老人还活得好好的,但就在人类宣布战胜了该病毒之后,大批的老人却相继死去;有的老人有儿有女,但儿女之间有些矛盾,在赡养老人时意见产生了分歧,老人又不忍心将儿女告上法庭,也不希望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笑话,同时又不符合低保政策,大家也束手无策,跟绝大多数村民一样,他们并也没有什么所谓退休金,100块钱的高龄补贴不可能足够养活自己,他们就只好扛起锄头自己种地,最后中暑死在了地里,身体腐烂,散发着浓浓的恶臭味才被发现;有的老人一直守着农村的老房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的恶劣天气如此之多,到处都是几十年一遇几百年一遇,然后记录又不断地被刷新,数十天的高温,老人被活活热死的很多,却也算是自然死亡,雨水冲刷,房屋倒塌的事情也间隔性发生,一些老旧的房子,似乎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老人的坟墓……
这些事实际上过去了很久,却像是突如其来,集中在一块发生。我沉默了很久,内心还是不能平复,只可惜眼角的泪水已经流干,脸颊就像是干枯的河床,没有了任何生机。长大后,我才知道,只有他们的爱是无私的,也没有任何要求的,他们夸赞你,是发自内心地夸赞你,他们说的善良,是真正的善良,你无需考到很高的分数,也无需得到很多的财富,他们经历过真实的苦难,才懂得平凡的幸福和温情的可贵,本来无需怀疑的东西,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不会相信。
现代人拿着电子设备,就会陷入一个误区,即使足不出户,无所为,也是无所不为。他们吹着空调动动手指,好像就在戈壁滩,在保护区,种下了树;他们吹着空调动动手指,好像不用晒太阳,不用流汗,就在开垦土地,耕耘播种,躺在床上睡大觉,也能收获粮食和蔬菜;他们整理了一下文件,改了两个字,就是行善;他们美化了一下宣传稿,调了一下图,就是积德;他们设计了一个问卷调查,直接或间接地让人填一填,就历经了千辛万苦;他们就调查结果展开研究,到处分享自己的科研成果;他们让老百姓画几个勾,老百姓就幸福了;他们为了名声好听,政绩斐然,明示或暗示大家虚报一下数字,大家的收入就高了不少;他们捧着给自己的奖状,享受着人们夸他们高尚……越来越多的人执着于形式,而忘了其背后的本质。
只有没在睡觉时,夜晚才会显得如此漫长。以前,我的思绪只会在夜晚蔓延,后来,我成长了,它开始不分昼夜,无时无刻不在蔓延。我想起自己似乎在安静之际写下了不少文章,然而文章所书者不足所遇所思之万一,世间之事,心中之思,何其丰富,可见一斑。但要问我写过什么,我自己似乎都不太记得。我们的任何一种选择必然伴随着遗憾与失去,正如投入什么,一定会远了什么,或疏了什么,即使不做选择也是选择的一种。我投入的,似乎看不到收获,而疏远的,都在眼前。人类的白天在创造,晚上在承受,承受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
夜似乎深了,我听到狗叫声,我知道不是它,也不可能是它,它很少叫,它不会那么吵,但我还是会因为听到狗叫而想起它……这几天,我想让帮忙照看一下它的人说说它的情况,我知道得到的回复一定是吃得好喝得也好睡得更好,想想这是在为难或要求别人,就作罢了;知道得到的回复是唯一的,我就想问能不能拍一拍它的照片,是在占据别人的时间,是思维绑架,又作罢了;我本来可以做一些事,但又想到另一些事,最终都作罢了;时间是一秒又一秒地过,一个夜晚有很多很多秒,梦里又有无限的时间……
一般来说,不是一场梦,就会从夜晚穿梭到白天吗?确实,对于很多人而言是这样,对于一些不做梦的人来说,更是这样,但对我来说,并不是。只要你的大脑运行速度够快,再极短的时间里,也有无数个梦产生,有无限种可能。一千多年前,有一位诗人,写到:长途发已久,前馆行未至。体倦目已昏,瞌然遂成睡。右袂尚垂鞭,左手暂委辔。忽觉问仆夫,才行百步地。形神分处所,迟速相乖异。马上几多时,梦中无限事。诚哉达人语,百龄同一寐。诗里他并没有写做了什么梦,但“无限”二字,给人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
就在某一瞬间,眼睛一张一合之际,就诞生了三场梦。
第一个场景,是我到达了某个集体宿舍,里面空无一人。对于这个地方,我很熟悉,我知道以前梦到过,以前的那个梦里,我睡在靠近门的那张床上,夏天很热,我的身体紧贴着那堵墙……这次,我在自己的床底下,看到了很多个箱子,打开箱子,看到里面都是水果,我很诧异,不知道这些吃的是怎么来的,在我不在这里的时间,都发生了什么?我将它们翻开,瞬间就惊呆了,那些水果实际上,全都烂掉了,可是,我并没闻到异味。倘若,没有异味,这些果实应该都烂干净了才对,可是从表面上看,它们都好好的,诱人且美丽,这是有人,要告诉我什么吗?
我累极了,没来得及把问题想清楚,就瘫在了床上,我又开始紧贴的墙,不知不觉,我就在这里消失了。
我来到了一个很熟悉的班级,有人让我们打起精神,努力学习。我明知道这是一场梦,却不敢放松,过程中我使劲地掐自己,也没感觉到痛,我知道这是一场梦,却不知道如何醒来。放眼四周,我看到周遭很多人都在读一些空白之书,绕到他们的前方,才发现这些书的封面千奇百怪,内容无所不含。可是,书本身就是空,人读它们,能读出什么呢?我并没有得出结论,只是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学得很认真。
“曾经的我们,都略懂语数外政史地理化生,现如今,提笔忘字,见词忘意,将历史任意打扮,由利益蒙蔽良心。”这个声音飘荡而来,我不知道是谁说的,说不定还是只狗说的。
我明明记得有三场梦,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第三场梦发生了什么,即使思绪无限,但时间,和能够记住的东西总是有限。无数个刹那,能记得其中残缺的一个,我也心存感激。对个人而言最珍贵的,莫过于这些真实的感受。快乐也好,痛苦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