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联系到文名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吃惊,直接很爽快地邀请我到办事处的工作室里坐坐。他反客为主的举动,让我倒是有些吃惊,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我心坦荡,我行磊落,有什么好害怕的呢?立刻就答应了过去坐坐。
有了这个邀请,我的出行也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他指定的地点,敲了敲门,他轻轻地打开了门,然后叫出了我的名字,问,“喝咖啡还是茶?”我又一次感到惊诧,但还是礼貌地说了一句,白水就好。我在脑海中不断搜寻这个人,最后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那就是没有见过。可是我总是觉得,我才第一次见到他,他却认识了我很久。他说,“喝什么饮料也行,我可以让人送过来,不用客气。”
见他如此客气礼貌,我便感觉他是个突破口,又一次信心满满,暗自决定,我要突破他,让自己活过来!
我说,“那还是喝茶吧,什么茶都行,您随意。”他说,“那就凤凰沟红茶,听说你对那里比较关注。”我开始觉得他调查过我,我去过哪里几次,他可能都十分清楚。不过这些事,是秘密又或不是,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他问我是否喜欢这里的环境,我见室内有书架,书架上有书,还有两盆绿植,一张小桌子摆在中间,桌子上就一个茶壶,几个茶杯,谈不上典雅,更谈不上奢华,似乎有种舒心之感。我便说,这里还挺不错的。
他说,“我早就关注过你了,只是一直以来没有机会见面。”我说,“关注我?我有什么好关注的?”他笑了笑,说,“这个你肯定不知道,但我看过你的很多文章,觉得你有些文章写得还算不错,人也跟过去的我很像。”我开始沉默,想着他到底是看了我的什么文章,该不会也看到了批评文明卫生工作做得不到位的那篇吧,不过就算看到了,又怎么样呢?但要是看到了那篇文章,他怎么会是今天这个态度呢?那篇文章后来被平台删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文章删除之前就看到了……就那么几秒钟,我的脑海里诞生了无数想法,但几秒钟后,我的思绪立马就被拉了回来,说道,“还好还好,发发牢骚而已。”
他说,“你的很多思考确实挺到位的,不过,这个社会,从古到今,都是这样乱糟糟的,能够做到看起来还算和谐,能够维持基本的稳定,能够让人们有点文明的样子,已经不容易了。”我说,“所以只能给人们喝汤药,不能让大家直面现实吗?”他说,“直面现实,谈何容易,大家是否有直面现实的勇气呢?”我说,“你觉得没有?”他说,“我知道你有,但其他人就不知道了,有的人有时有,有时没有,有的人一直没有,有的人从来都不知道勇气是什么,有的人根本承受不住真实。”
我说,“所以就不能把真实揭露出来吗?”他说,“不是不能,而是要慢慢揭露,一步步修正。”我说,“所以是我太急切了?”他说,“可以这么说。有句话我想你一定听过,往往是善良的愿望,将人们带入了痛苦的深渊。还有些发展的代价,是历史无法避免的。比如说改革开放,鼓励大家创业办厂,发财奔小康,你这时候倒是告诉大家,还有很多人投资失败,负债累累,选择自杀,可能绝大多数人就会不敢投资办厂,没有那么多人投资办厂,就没有现在的腾飞,没有那些年的飞速发展。”
我说,“嗯嗯,这方面我也明白一些,很多时候历史是残酷的,一个让人们很信服的人,很崇拜的人,可能犯了很大的过错,一个很耀眼的人,可能也有不堪回首的曾经,所谓发展的螺旋式上升,就是某一段时间内它也有倒退。”
他说,“是的,某一段时间,抗日神剧的流行,且深受很多人喜爱,就是它满足了人们的幻想,很多人不愿意去面对自己的长辈,可能是只会顺从不敢愤怒的平民,可能是丢弃武器然后还被杀害的士兵,可能是投降了日本人的汉奸,可能是欺压同胞的狗腿子,可能是被蹂躏的万千妇女,这般沉重的真实历史。”我小心地问,“所以,你是看过了,我那些讽刺意味的文章?”他说,“看过了,有的写得确实还算不错,但也有一些,文过其实了,还有一些,描述得太简单了,写得也没有那么深刻。”我说,“那肯定也知道有的文章被删了?”他说,“知道,有的文章被删了,还有我的功劳。”我的劳动成果,竟然成了他的功劳,但我的心中也没有什么恨意,最起码,对方直言不讳,是个诚实的人。我说,“删掉文章,怎么说也是不应该的吧!”他说,“但是在删除之前,我已经复制保存了下来,还有打印出来的。”我问,“你这是干什么?”
他说,“删除那篇文章,只是不想让那篇文章被更多的人看到,是对你的保护,同时也是告诉自己,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但工作一定要脚踏实地,一步步地走!”我说,“删除文章是对我的保护?这个时代难不成还有人敢动粗?”他冷笑两声,说,“动粗?只有没有脑子的莽夫才会动粗,才会用比较极端又粗鲁的方式报复。但凡有点智慧的,能在这里混的,都会将报复控制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不可能会让人看出来针对哪个人,做出什么有点出格的事。就算有针对,那也会让他变成集体的针对。就好比学生时代大家一起孤立某个人,就好比岳飞最后被杀,并不是秦桧一个人要杀他,而是一批人要杀他。”我说,“我发出来必定会得罪一些人?”他说,“是的,而且是两头都得罪,自己也不讨好。”我问,“何出此言?”他说,“我先问你,你喜不喜欢被逼着做什么事?”我都不用思考,说,“不喜欢。”他又问,“你爸爸妈妈喜不喜欢被逼着做什么事?”我说,“当然更不喜欢。”他说,“那你觉得领导会喜欢被逼着做什么事吗?”我沉默了,我知道一定不喜欢,然后也理解了,他的意思就是说,我的文章,会给人压迫感,让人感觉被逼着做什么事,自然不会讨那些领导喜欢,越有权势的人,就越不会喜欢。我问,“那为什么另一头也不喜欢呢?”最起码,我没有伤害过他们,反而是在维护他们,帮助他们争取自己的权利。
他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打开了门,看到外面并没有人,又轻轻地关上了门,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就是解放老百姓的思想,可是老百姓的思想有那么容易解放吗?没那么容易的,古往今来有多少思想家啊,后来西学东渐,把西方的思想也传播了过来,但是,为什么现在的我们还会觉得鲁迅笔下的看客无比真实,为什么会觉得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那么真实,会觉得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就在身边,就是因为几千年来,人们的思想就是这个样子,几乎看不到多大的进步,只是进步人士有所进步而已。他们不会被那篇文章解放思想,反倒走偏的可能性更大,尽管现在他们受到诸多的限制,被管理着,失去了一点点自由,但维持了社会的基本稳定,可他们一旦觉得自己觉醒了,就会像一群脱缰的野马,就会走向无序发展,他们会践踏自己国家的土地,欺压自己的兄弟姐妹,砸掉他人的房屋车辆,他们还会将毁害描述成重建,在他们的眼里,这些都是合理合法的,还是无比正义的,光荣的。”
我提出了疑问,说道,“据我所知,国人是隐忍的,是怯懦的,大多认应该做不出来过分的事情。”他说,“确实如此,有些人确实做不出来这般过分的事情,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弱小,但他们也有强大的时候。那就是面对你。他们不敢争取什么权利,也没有那般智慧和文明,但是你扯下了他们的遮羞布,比如你的某篇文章,说公共卫生间的事,要是被很多人看到了,司机一下车,就会有人说司机去做不文明的事去了,然后回来的时候遭到全车人的嘲笑,甚至不免有人故意问司机刚刚做什么去了。他们只会转过头来攻击你,还会中伤你,说你利用他们,说你另有所图,他们不会相信有人会没有收到任何好处,就真的去帮他们,去为他们说话。而此时的你,一定程度上,在逼着领导做事,甚至还想鼓舞民众推动什么政策的落实,让领导就范,跟过去的逼宫一般,不伺机对你略施惩戒已是对方宽宏大量,站出来帮助你更是不可能,他们只会任凭百姓不断地攻击你。没人管没人帮的你,就只是会不断地被你想帮助的人伤害,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甚至最后把你弄成神经病,也不是不可能的。”他说的这些,似乎触及了我内心深处的某道伤口,它原本看似愈合,却在无数夜深人静的时候,都在偷偷流血。
我说,“那你约我过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吗?或者是觉得,因为跟我说了这个,我就会跟大家一样苟活,对什么都忍气吞声,或视而不见?”他说,“自然不是,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很欣赏你,你确实跟我那时候很像。”我说,“那你的目的是什么?”他说,“我觉得我们可以一道,将很多文明工作,落到实处。”我说,“怎么落到实处?”他说,“我们可以通过调研,设计方案,做好预算,然后去申请项目,让更多说话有分量的人,支持这个项目的立项。”
这个想法,确实听起来不错,似乎也有一定的诱惑力,可是具体下来是会怎么操作呢?朝九晚六磨嘴皮要钱立项?绝大多数时间被绑在办公室里,或者在外面想方设法拉投资?所谓发挥多么巨大的作用,就是不断地将自己物化的过程。但是我是个全面发展的人,并不愿意因某种意义上的分工而沦为工具,我是个追求自由的人,我是个不愿意说假话的人,我的生命,我的时间如此有限,谁都没有权力逼迫我将其浪费,除非我自己选择休息和虚度,我的脑海在飞速转动,并没有讲话。他又说,“立项之后,只要它落地,你就可以拥有大多数人都没有的财富。”这时,我讲话了,我说,“首先,很感谢您的赏识,但这件事,可能还需要您另找其人。”他有些疑惑,说道“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拒绝才对,你目前的经济状况,你的社会处境,并不是很好。”他说的确实没错,在这样的世界里,我的处境可以说是十分糟糕,我本不该拒绝,我本来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我还是拒绝了。大概是因为,这样做的话,似乎我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更多的财富,那么人们说我就是为了自己,通过文字来“嘲弄”他们,就无可厚非,可,那是我的目的吗?更多的财富对我而言有什么用呢?无非是房子大一点,吃的东西好一点,排出来的东西都比普通人的贵,无非是穿的衣服新一点,身边围着的人多一点,说认识我的人也会多不少,还可以拿我的样子长他们自己的脸。对我而言,它们似乎无关紧要。
他似乎看出了一点我的想法,说道,“我知道你可能没有把财富看得很重,在你眼里,最起码不是最重要的,但是,你应该也知道,百姓一般只会听什么人的话,有权的,和有钱的,虽然有权和有钱二者有时会有一点矛盾,但二者本身并不是矛盾体,再看这两个字的拼音,只有第二个字母不同,一个是u,一个是i,他们各自都有一些特性,而且走到一起,是必然趋势。这数十年来,你应该也见识到了,二者是如何慢慢走到一起的,而跟二者都没有关系的人,是如何成为边缘人的,甚至,家道如何中落。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同样的话,你说出来,与我说出来,或者说什么有钱的人的人说出来,对人的影响是完全不同的。尽管都是那样一句话。既然人们都已经认定了,终极所求就是权势,就是金钱,为什么就不能拥有权势,拥有金钱,在拥有权势和拥有金钱的基础上讲那句话呢?既然金钱和权势在心中不那么重要,那么拥有有何妨呢?”
我本来还没怎么思考这些,但经过这样的激发,又或者是“点拨”,我的脑海中,瞬间就有了答案,我说道,“这中间还是很不同的,它们是内心认可,和表面做到的差距。我目前还在群众之中,思想解放或许缓慢,但人们的思想确实有一点发展和进步,就像跟我有点交流的人,看我一些文章的人,跟他们身边的人,或许思维上,就是有一点点的进步性,或者他们更像个人,可以体会到人会感受到的情感,以及拥有审美的眼睛。它们的区别就像是,一些人因为凑热闹或者什么别的目的,过来一起喊口号,喊完了口号之后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有些人是自愿参与的,他们知道这些口号的力量,以及背后代表的是什么。它们的区别就像是,有人是站在高处,俯瞰众生,心生的怜悯,觉得他们可怜,有人是明白他们艰苦,但仍然有自己的尊严,只需激发他们的潜能,协助他们建立自信,无需可怜。它们的区别就像是,有的人一直在听高僧念经,一年又一年,有的人会自己思索,会回向,稍微点拨一点便可顿悟……”
我又说,“虽然我不会这般直接入伙,但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对民生真正有利的事,我还是乐意做的。”他原本表情还有些凝重,现在也释然了,说,“那一定!”我也趁此机会,说希望他可以帮忙,证明自己并没有死这件事,让自己活过来。他很快就答应了,说,“这个没问题!”然后,他还跟另一位代表,何斜打了电话,说了我的事,让我去跟他聊聊。我离开时,他还说有空可以过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