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独不擅交际的母亲,因同事的玩笑想要轻生

文化   2024-12-09 21:01   北京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王召东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妻子突然怪异的行为和语言,竟然是她的同事们无意间的一个动作引起的。
2021年4月初的一天,妻子告诉我,她和她的一个要好的姐妹准备应聘一家新开的大型饭店,那里的待遇比现在工作的小饭馆强多了。
妻子今年50岁了,从我们20岁那年结婚开始,她就在农村老家种地,照顾家庭。后来,两个孩子相继出生,她忙着照看孩子,一直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十多年前,我们在县城安家后,她开始学做服装生意,服装店支撑了三年,赚不到钱,把小店转让给别人后,她就在县城打零工。如今,刚刚而立之年的儿子和女儿都结婚成家,妻子没有多少事情可做,还是想着继续打零工,来补贴家用。

《盛夏未来》剧照
我说:“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孙辈们也不需要你照看,你出去打工,就是打发无聊的时间,图个开心和找个说话的人。工资多少无所谓,只要你找的工作让你快乐就好。”
十天后,妻子非常高兴地告诉我,她成功应聘到凉菜师这个岗位,准备在这家饭店好好干,争取拿到更多的工资和奖金。
入职大概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妻子下班时间比规定的要求越来越晚了,特别是晚上,比原来要推迟一个小时的时间。她开始有点后悔去这家饭店了,抱怨厨师长什么活儿都让她干,本来不属于择菜洗菜倒垃圾的活儿,一股脑地推给了她。
我说:“本来不属于你们凉菜师的活儿,以后再派给你,拒绝就是喽。”妻子说,老板为了节省人力工钱,把洗菜工辞了,以后洗菜工的活儿,就归菜案了。
有一天晚上,妻子晚上10点才回到家,对我说:“现在什么社会呀,实在人没有好报。”说完后,她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金婚》剧照
我看了她一眼,发现疲惫的脸色有些发黄,赶忙问道:“没什么事吧?”
妻子无精打采地说:“没事。”
我也没有多想,督促她说:“赶紧洗漱去吧,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
从那以后,妻子下班回到家,很少和我说话了,只是抱怨工作太累,人际关系太复杂,然后一个人跑到她自己的房间倒头大睡。
现在看来,那时的妻子,心理上已经有了和往日不同的变化,只是由于我的粗心大意,没有看出来。
我清楚地记得,6月27号是周日,妻子中午下班回家后对我说:“我不去饭店干了,已经给老板和厨师长说完了。”
我说:“你出去干活儿本来就是图散心的,感觉环境不好,咱不干就不干,回家休息就是了。”
离职后,妻子神情越来越恍惚了,脸色变得黝黑,原来健谈的她,几乎不说话了,即便和她聊天,她也就是一个简单的“嗯”字回复。

《隐秘的角落》剧照
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有些恼怒起来。我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有一天晚上,她从小区散步回来,到家后对我说:“后面有个人跟踪我,而且路边邻居还有人说我闲话。”
我隔着窗户看了一下,哪有什么人啊。她非让我下楼看看那个陌生人走了没有,我只好下楼,在楼下逛了一圈,发现一个人也没有。
她的异常举动让我一头雾水,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说她什么闲话了。
她说:“邻居们说她,那事都传到网上去了,还和没事人似的,还闲逛呢!”
妻子的这些话,让我丈二摸不着头脑,问她那事是什么事,她怎么也不说,弄得我一夜无眠。
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要是有什么事,母女两个沟通起来更方便。女儿现在是一家民营工厂车间里面的主管,虽然工作忙,但是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告诉女儿更好一些。
第二天一早,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女儿,她赶来告诉我说:“俺妈妈早就告诉我这件事了,只是怕你生气,才没有告诉你。”

《都挺好》剧照

在我的追问下,女儿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原来,妻子在上班期间,厨师长顺势拍了她一下肩膀,还说道:“大姐做菜手艺不错,加油啊。然后,让另外几个厨师正好看到了,他们几个人起哄,“嗷嗷”叫着、笑着。让她一下子感觉很难为情。
我说:“怎么不早告诉我啊,憋在心里干什么,人家拍你一下,也许是无意的,也许是出于对你工作的肯定,表示一下热情和鼓励。再说了,这个厨师长也是30岁左右的小青年,他和咱儿子差不多的年龄,就是拍你一下肩膀,也没有什么呀。”
女儿说:“俺妈妈早就把这件事告诉我了,我也劝她,现在的年轻人在一起工作,男女间开玩笑的尺寸比这大多了,也没有什么。再就是怕你知道了这件事会生气,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
我对妻子说:“我不会生气,也不会找人家去,这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别再想了。”
妻子哭着说:“我就是想不明白,我这么认真卖力地给人家干活儿,为什么就得不到人家的尊重,还拍我的肩膀,我一辈子清清白白做人,这样的事传出去,怎么让我做人啊!

《疯人院》剧照
我知道妻子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她从农村出来,没有多少文化,可能对这些玩笑不能接受,只好慢慢劝导她说:“这样的事情没有人往外传,你就放心吧,什么事也没有。”
妻子一口咬定说:“饭店里有监控,厨师们会传到网上去的。”
我和女儿怎么劝说都没有用,看着她哭泣的样子,我第一次替她感到难受。

8月初,情况越来越糟糕了,有一天早上,起床后,我站在四楼的阳台上,妻子忽然对我说:“从四楼跳下去,会不会摔死?”我被她的话吓一跳,赶忙打电话告诉了在我们附近医院工作的妹妹。其实妹妹也知道了妻子的这些事情,担心我生气,没有告诉我这事,全家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妹妹第一时间赶到我家,把我拉到卫生间,悄悄告诉我说:“最近嫂子身边不能离开人了,需要亲人的呵护帮助。实在不行,必须看医生了。”
我说:“有这么严重吗?”
妹妹说:“嫂子都说跳楼会不会摔死这样的话了,你还不拿这事当个事看吗?稍微不注意,闹不好真的会出人命!”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发颤,大脑蒙了,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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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妻子的情况更加不好,妻子拉着毛巾被,盖住我俩的头,神情严肃地对我说:“以后没有我了,你要带着孩子们好好过,最好我们现在赶紧离婚,把家里财产放到你一个人的名下。”
我说:“怎么啦?”
妻子说:“不能给你说,这是秘密,咱家里有监控监听,给你说了,家里会出大事的。”
我当然不相信妻子说的那些话,但开始为她的病情担忧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把昨天晚上妻子告诉我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女儿和妹妹,她俩也觉得事情往不好的方向发展。我们决定把她送医院看医生。8月6号一早,我们三个在我家碰头,决定把她送医院。不管我们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坚持说:“我没有病,不去医院。”
就这样僵持劝说两天后,她多疑乱语的情况愈发严重,没办法,我们强行把她拖到车上,直奔妹妹所在的医院,去看妹妹推荐的一位老中医。
之前妹妹介绍说,老中医看焦虑、多疑以及心理疏导很有一套。走到医院后,家属们都回避了,我们躲在门诊一边偷听,听着她哭了有半小时的时间,替她难过极了。老中医给我说:“她现在身体虚弱,阴气太重,对那件事还是耿耿于怀,肯定是受到了刺激,先吃十服中药补补阳气,调理调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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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妻子坚持去菜市场买菜,我不放心,只好跟着她。回来的路上,她抓着我的手说:“后面有两个人跟踪我们,赶紧回家。”她连拉带拽地把我拉回家,关起门来说:“我听见那两个人说我了。”我说:“我怎么没有听见啊,人家说你什么啦?”
妻子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听见一个男人在她身后说:“老公鸡,老母鸡,老母鸡去看老中医,老母鸡飞跑了,最后剩下一个老公鸡!”
我听后,不禁大吃一惊,还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句子来?
我心里害怕极了,面对她说出的这几句话,心里扑腾一下,没有任何的招数来劝说她。
邻居们的说话声、附近广场舞传来的歌声和音乐,都让妻子如坐针毡,好像都在说她的那件事,再加上她多次有轻生的念头,拿的中药还没有吃完,我们决定必须去当地有名的精神病专科医院看医生去。
之前,妹妹通过同学的关系,联系到一位熟悉的医生。妻子一听说要住院,情绪立马变得暴躁起来,我们三四个人拽不住她,非要离开医院。趁我们松手的机会,她跑进医院的110值班室,要求人家送她回家。
我连忙跟着过去,听着110值班人员对妻子的开导,她的情绪才慢慢变得平静下来,我们好说歹说,妻子终于同意住进医院。
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日子,2021年9月20日,上午11时,在做完一系列检查后,医生告诉我,妻子的病情是:分离性障碍,需要住院治疗。在我们办理完核酸检测等等一切手续后,住进了济宁戴庄精神病防治院1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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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病情终于确定了,杨大夫告诉我说:“是分离转换性障碍,是精神病的一种。这个疾病多发于社交面狭窄、不擅交流交友的家庭妇女和儿童。你老婆的病情是轻型的,除药物治疗外,要多安抚,以关心照顾为主。”

来之前,没有想到妻子病情这么严重,会被安排住院一个月,而这一个月的时间,都需要打针吃药,病人身边也不能离人。无奈,我只好向单位请假,照看陪护她。
我们下午开始了住院以来的第一个吊瓶。然而没有想到,妻子竟然偷偷拔掉输液的管子,不愿意输液。她哭着对我说:“吊瓶里面有毒药,会打死我的。”
就这样来来回回拔掉输液管好几次,折腾得护士都不耐烦了。第一天晚上护士发药的时候,特别交代我,像妻子这样的病号,大多数对药是抵触的,会趁人不备把药片扔掉,要看着把药吃进嘴里。
我特别留意妻子第一次吃药的情况,怎么劝说就是不吃,好在对面病床的大姐也帮着我劝说妻子,她才肯吃下花花绿绿的五六种药。
对面病床上的大姐悄悄对我说:“你看看她嘴里咽干净药片了吗?许多新病号都是把药片藏在舌头下面,再吐出来。”
我让妻子把舌头伸出来,看看把药吃干净了吗。她不情愿地给我看,果然是这样,妻子竟然背着我,在舌头下面藏有两粒药片。
我哄着妻子,像哄小孩子一样,好说歹说,才把药片吃下去。
我感激地给对面大姐点头微笑,她明白我的感谢和意思,好像劝说妻子似的自言自语道:“这些药可贵了,咱来就是治病的,治好了赶紧回家,在这里,干什么要听医生和护士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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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9点,准备输液的时候,妻子拉着我,把我俩的头用病床上的被单蒙起来,悄悄对我说:“对面那个女病号是公安局派来监听我们的,什么话也不要给她说,我只好答应着她。”
她说着说着,忽然大哭起来,说我们两个从20岁结婚,到现在不离不弃,一路走来不容易。我哪天死了,让我找个有文化的女人,还不能欺负儿子女儿。她的这番话,历数了我们30年婚姻的种种不易,我们两个就这样抱着头哭在一起。我给她擦拭眼泪,她给我擦拭眼泪,然后傻傻地看着对方。我劝她:“我永远不会放弃你的,你要听医生的话,好起来,我们回家,还想吃你做的韭菜盒子和手擀面条呢!”
她哭着答应了我,刚好,杨大夫领着几个医生护士查房,正巧看到这一幕。给妻子挂上吊瓶后,杨大夫把我叫到她办公室,告诉我说:“她的病情原因还是她在饭店工作期间,同事开玩笑拍她肩膀引起的,她视名声如生命,知道别人看见了,害怕传到网上,因为走不出这个怪圈,所以一直恐慌、纠结。类似她这样的病人,就是因为内心孤独,没有朋友和倾诉的对象造成的,这个病好起来的话,你做丈夫的是关键,要多开导她,关心她,多陪伴她,最好在阳光下多走动。
26日下午15时,妻子打完吊瓶,她还在熟睡中,我在二楼西面的走廊散步,接到弟弟从济南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前一阵子老父亲感觉食道不舒服的结果出来了,山东省立医院诊断为食道癌晚期。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和弟弟通话结束后,我一头扑在窗棂上号啕大哭起来。

《狂飙》剧照
这个哭声,饱含了许许多多的心痛和无奈。为父亲,为自己,亦为妻子。
挨着窗户的几个病友过来,静静地看着我哭。没有一个人过来劝我,我也不想让别人来劝,就想把这些天的苦楚和遭遇哭出来,释放备受煎熬的心情。其中有一个说:“他也许压力太大了,或许又遇到其他伤心的事,让他哭一会儿吧,哭出来就好些了。”
我马上找到妻子的主治医生杨大夫,告诉她我的情况,看看能不能给妻子提前办理出院,我要急于见到父亲,要好好陪他几天。
10月4日,是父亲在省立医院化疗第一周期出院的日子,为此,我央求杨大夫在这一天也给妻子办理出院手续,我们要急于见到父亲。好在杨大夫知道了我父亲的病情,她非常同情我的遭遇,特许妻子出院。就这样,我结束了在济宁精神病医院的半个月的陪护生活,带着病情不稳定的妻子,驱车回父母家,与同日出院的老父亲会合。
见到老父亲的那一刻,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早已是泪水涟涟。

《狂飙》剧照
父亲的病情慢慢有了好转,我们也回归了往日的平静。有一天,我在拾掇储藏室的时候,在妻子电瓶车挡风的包里,发现她原来上班时的厨师帽。在我看到那个白色的厨师帽的那一刻,我不由得怒气冲天,我痛恨那个厨师帽!我想,妻子的病情、一切的祸根都是源于那家饭店。
趁妻子不知道,我把那顶厨师帽扔到了垃圾桶,心里祈祷着:让它连同我们这几个月的病痛和折磨,都烟消云散吧!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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