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为《古镇三乡》一书的序言。
探寻三乡之味(代序)
以味论诗,早见于陆机、刘勰,至钟嵘而张皇之,始拈出“滋味”二字,以“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为诗之最高境界,而以“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为“四候之感诸诗者也”。然非独四时可感人,空间亦可感人。当人置身于某一特定的空间之内,相关的历史人物与事件,便纷纭而至,与山川景物相融汇,由此而“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文心雕龙》),百感交集,感慨万端,形诸笔端,佳作遂出。因此,地域空间作为特定的场域,其于文学之贡献,实不低于“四候”之时间概念。而不同的地点,亦有其独特之“味”,是孕育诗歌内容、风格的重要因素。
唐代范摅于《云溪友议》中有云:“云溪子素闻三乡之味,怅然未明其所自也。”这里的“三乡之味”,有的版本作“三乡之咏”。虽然难以考证其真实情况,但我更喜欢于“三乡之味”,因为在文学史上最早提出地点之有味者,似可追溯于此。这里的味很显然即指三乡具有可“感诸诗者”之质素。即云“素闻”,则其说当时必已流行。以今日观之,三乡仅为洛水岸边一普通村镇,在号称诗歌巅峰之唐代,在名山胜水,被写滥写透的情况下,何以竟然有了“三乡之味”的称号?范氏久久无法窥探其秘而为之怅然。
答案,范氏最终是从三乡题壁诗而感悟出来的。这组诗源于唐代会昌年间若耶溪女子的题壁诗。据其自序,当年从夫入关,每以山水花木为娱。夫卒于旅,孤身东归,过三乡,面女几,临洛水,感身世,而题诗驿壁:“昔逐良人西入关,良人身殁妾空还。谢娘卫女不相见,为雨为云归此山。”后书“二九子,为父后,玉无瑕,弁无首,荆山石,往往有。”后人据此迷,推测其名字为“李弄玉”。据《云溪友议》,这三乡题壁诗“继和者多,不能遍录,略举十余篇以次之”。这些诗人除王硕外,仅凭此一诗而留下诗名,可谓幸甚。《云溪友议》所载虽然仅为选录,但这组诗也创造了中国古代诗歌的一项“吉尼斯世界记录”:现存和诗最多的题壁诗。
这首诗之所以打动人、引来大量和诗,此后诗人亦常于此驻足咏叹,正在于作者在独特的空间之内,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身世之感,将其写之于诗。“挹嘉祥之清流,面女几之苍翠”,洛河与女几山都有着丰富的女仙传说,且都有着浓郁的伤感色彩。女几“遂弃家追仙人去,莫知所之”,而洛神则因“人神道殊”,不得不“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因此,他人视成仙为乐事,但对于李弄玉来说,经历太多磨难之后,即便化为云雨,归于此山,仍然无法排遣内心的伤痛。女几和洛神的经历无疑打动了她。而眼前的残垣断壁,则是曾经繁华辉煌、风光旖旎的行宫——连昌宫之所在。刘禹锡《三乡驿楼伏睹玄宗望女几山诗小臣斐然有感》(云):“开元天子万事足,唯惜当时光景促。三乡陌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风光何等旖旎,情思何等浪漫!然而经历安史之乱,早在元和年间,连昌宫已经废弃。元稹在其《连昌宫词》中写到:“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这又何等的萧条!到了二三十年后的会昌时代,这里恐怕早已经变成了废墟。连昌宫的兴衰,与安史之乱密切相关。元稹最后写到:“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谟休用兵。”表达出对战争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巨大伤痛。连昌宫就像一个缩影,折射出战乱给国家、给个体生命带来的巨大痛苦。李弄玉这样久历繁华而终为漂零之人,于此写下了这首泣血之作,让一些并不知名的诗人,因之感慨不已,而写下了同样极具身世感的和诗。今举三首如下:
浣纱游女出关东,旧迹新词一梦中。槐陌柳亭何限事,年年回首向春风。(王涤)
南北千山与万山,轩车谁不思乡关。独留芳翰悲前迹,陌上恐伤桃李颜。(高衢)
来时欢笑去时哀,家国迢迢向越台。待写百年幽思尽,故宫流水莫相催。(韦冰)
这些和诗的作者多数只留下这一篇诗作,应当不是诗中作手。但是这些诗作却因为三乡这一特定地域的文化氛围,将国家命运、个人命运紧密绾合,从而具有深沉而厚重的情思,极其感人。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途经于此的诗人无不同感。晚唐贾驰《复睹三乡题处留赠》云:“壁古字未灭,声长响不绝。”其所题之壁,至北宋尚被留存。张绶《宿三乡驿》诗:“三乡废寺今何在,暂解征鞍已日西。弄玉有灵应怪我,等闲寻遍壁间题。”更有作者将个人感慨,上升到对历史兴衰的感喟。如北宋苏门四学士之一、曾任寿安县尉的张耒《腊月书事》云:“荆棘连昌路,珠玑久化尘。青山飞白鸟,野水渡行人。寂寂繁华尽,悠悠草木春。人间有兴废,何事独伤神。”其《三乡怀古》云:“清洛东流去不还,汉唐遗事有无间。庙荒古木连空谷,宫废春芜入乱山。南陌絮飞人寂寂,空城花落鸟关关。登临几度游人老,又对东风鬓欲斑。”因此,通过古今的变化而寄托个人、家国、历史的感慨,遂成为最为浓烈的三乡之味。
然而,三乡之味,远不尽于此。三乡之南洛河对岸为女几山。唐裴度讨淮西之乱时,过此山下,刻石题诗,末句云:“待平贼垒报天子,莫指仙山示武夫。”果如所言,最终平定叛乱。白居易《题裴晋公女几山刻石诗后》云:“何处画功业,何处题诗篇?麒麟高阁上,女几小山前。”俨然视此地为功业之地。三乡之北为光武庙,乃纪念光武帝于此最终平定赤眉军而建。《水经·洛水注》曰:“洛水之北,有熊耳山,双峦竞举,状同熊耳……。昔汉光武破赤眉樊崇,积甲仗与熊耳平,即是山也。”山下因而被称为积甲原。这更使三乡与帝王大业产生了联系。因此,生于此地的唐代诗人李贺,尽管身体病弱,却有着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渴望。 在《南园》其五:“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马诗》其五云:“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其十五云:“不从桓公猎,何能伏虎威。一朝沟陇出,看取拂云飞。”表达出了与其身体似乎不相称的豪迈之音。
金代元好问等著名诗人,因故乡失陷于金人之手,而流落至此。女几山、光武庙代表的功业,对这一诗人群体有着深刻的影响。元好问被此间“中州万古英雄气”(《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七)所感染,于此创作了著名的《论诗绝句》三十首,极力标榜雄健之风。如:“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二)、“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块垒平。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论诗绝句》三十首其五),而刘昂霄《中秋日同辛敬之魏邦彦马伯善麻信之元裕之燕集三乡光武庙诸君有诗昂霄亦继作》云:
积甲原头汉閟宫,登临还喜故人同。超超万里乾坤眼,凛凛千年草木风。今古消沉诗句里,河山浮动酒杯中。极知胜日须轰醉,更待银盘上海东。
境界之壮阔,情怀之豪迈,丝毫然看不出是处于战乱、故园沦陷、流落他乡之人的诗作,一改这类诗作的衰疯之气。这些正是光武庙激发给人们的功业之思与激烈豪迈之风。这是三乡的另一味道。
三乡景色秀美,甲于洛西。金代雷希颜《嵩州福昌县竹阁禅院记》描述其景物云:“泉行竹间,泠泠有声。出其途者顿忘尘土登渉之劳,而恍然如行画图异境也。……南望女几,千鬟万髻,秀峙于风尘之表;西睨乌啄、白马诸峰,皆崭然柱天,玉色连延,无有间断。计四时之景倐忽变化而无穷也。俛视洛川萦纡如绶,其灌溉之利不知其几千百亩。”如蔡襄《登三乡寺阁》:“历览宜阳道,披轩临朔风。地疑尘世外,人尽画图中。岩曲疏钟答,村前小彴通。水烟寒更白,山气晓微红。游宦真浮梗,流年似转蓬。长怀无所寄,尽日送归鸿。”邵雍《梦中吟三乡道中作》则写出了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过此相逢陌路人,都如元来曾相识。”风景之秀与风俗之美,也成为浓郁的三乡之味。
风景之秀美,也让三乡为释道所钟爱。女几山先后有瑶姬、女几、兰香女神诸仙传说,自是神仙洞府。三乡则为达摩、元览等佛教大师坐化之地,道悟禅师亦驻锡于此,又有竹阁寺、五花寺等著名寺院,亦堪称佛家圣地。光武庙中亦有高蹈不仕、垂钓于富春江畔的严子陵庙,光武庙外又有玉阳宫。故三乡在文人笔下,往往成为寄托求仙、隐逸情思之地。如唐代李群玉《送郑子宽弃官东游便归女几》云:“回车三乡路,仙菊正堪摘。寄谢杜兰香,何年别张硕。”羊士谔《过三乡望女几山早岁有卜筑之志》云:“女几山头春雪消,路傍仙杏发柔条。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怅回车上野桥。”这样的清逸之风,为三乡增添了别一种韵味。
而作为三乡之子,李贺的笔下昌谷成为一片净土,温馨、宁静、平和。如《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扫断马蹄痕,衙回自闭门。长鎗江米熟,小树枣花春。……土甑封茶叶,山杯锁竹根。不知船上月,谁棹满溪云。”《昌谷北园新笋四首》 其三:“家泉石眼两三茎,晓看阴根紫脉生。今年水曲春沙上,笛管新篁拔玉青。”《昌谷诗》:“昌谷五月稻,细青满平水。”其著名的《南园诗》,可以看作中唐时期著名的田园组诗。其间有秀美的风光, 如其一:“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其八 :“春水初生乳燕飞,黄蜂小尾扑花归。窗含远色通书幌,鱼拥香钩近石矶。”但多的是农事的描写,如其二:“宫北田塍晓气酣,黄桑饮露窣宫帘。长腰健妇偷攀折,将喂吴王八茧蚕。”其三:“竹里缲丝挑网车,青蝉独噪日光斜。桃胶迎夏香琥珀,自课越佣能种瓜。”北国水乡独有的田园风光和亲切的农事活动,赋予了三乡以家园之味。
《文心雕龙》云:“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三乡丰厚而多彩的文化底蕴,为人们打开了想象的翅膀,使其虽于区区之一地,却可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卷舒历史风云,感慨家国命运,从而赋予作品以多元的情感内涵与风格色调。这种情感内涵与风格色调便是古人心中的三乡之味。可以说在中国古代,如此狭小之地,而拥有如此浓厚而多元之味者是极其罕见的。
苏运卿先生,以所编《古镇三乡》书稿赐余,余览之,山川胜概,历史人文荟于一书之中,收获甚丰。因以平日所思,撰为此文,以代序。
扈耕田
2024年3月
作者简介
诵读者简介
玉华,实名郝玉华,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人,教师,播音爱好者,喜爱朗诵,喜欢旅游。近三年有数百篇朗诵作品发表在网络平台。愿用温暖的声音和饱满的情感传播人世间的真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