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的末代皇帝,溥仪早期的深宫生活和后期在伪满洲国的傀儡经历,为人所熟知。他的皇后与皇妃们,譬如婉容和文绣,也因其特殊的经历和众多文艺作品被津津乐道,但大部分人并不清楚,在新中国成立获得特赦后,溥仪还结过一次婚,以公民的身份,和另一名普通汉族女性成立了家庭。
因为年代较近,这位名叫李淑贤的女性留下了不少文字资料,也让我们得以一窥末代皇帝在身份改变后的普通家庭生活。作为普通丈夫的“皇帝”,与常人有何不同?两人的婚姻幸福吗?1962年,距溥仪成为一名普通公民已经过去了7年,独身的他想找一位妻子。经熟人介绍,溥仪结识了时年37岁,在北京市朝阳区关厢医院任护士的李淑贤。李淑贤来自浙江杭州,幼时母亲去世后,在上海的中国银行做职员的父亲将她接到上海一同生活。但继母对她非打即骂,李淑贤14岁时,父亲也去世了。李淑贤17岁时,继母索性要将她卖给有钱人做妾。李淑贤不堪忍受,逃到北京投奔远房表姐。寡居的表姐靠洗衣服维持生计,生活也非常清苦,后来带着孩子回了南方,而李淑贤继续在北京讨生活。
有说法称,李淑贤曾有过两次婚史,在1943年与一名警察结婚,但1955年该警察因反革命被枪决;1957年与一名会计结婚,因感情不和与其离婚。对于自己的早年经历,李淑贤在各种著作中都是简单带过,只提到“我仍是挣扎着,在曲折的人生之路上,艰难地熬过了许多个年头”。在这“许多个年头”后,李淑贤进入毓文学校学习(未查到该学校具体性质,我猜测可能是一所职业培训学校),她学习了护理专业,并在毕业后顺利被分配了工作,她说“我取得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在见到溥仪前,李淑贤听介绍人说对方是“宣统皇帝”,吓了一大跳,不想去跟溥仪见面。在对方劝说下,她还是赴约了,溥仪的表现也很快打消了她的顾虑,他爱说爱笑,看起来朴实无华,和普通人无异,对她也非常热切。溥仪的身份特殊,除了李淑贤外,也有其他人给他介绍过更加“门当户对”的女性,但溥仪一心要找一个“苦出身”的平凡另一半。溥仪后来提到了对李淑贤的初印象:“你穿戴朴素,人品老实。经历很苦,让人同情。又是搞医务工作的,和我兴趣一致,我喜欢。当时我还想到:如果我们真能结合,就像那数以万计的北京市民一样,建立起一个双职工的家庭,谁也不过寄生生活,那该多么令人羡慕啊!”在恋爱的几个月中,溥仪和李淑贤和其他情侣基本相同,他们一起逛公园、看演出等,溥仪因为早年压抑的宫廷经历,格外喜欢在外面溜达,周末两人总是要在外面逛上一整天。李淑贤体格很弱,溥仪见她生病总是心急如焚,尽力体贴照顾。但溥仪毕竟曾是皇帝,他从小生活的环境和普通人有太大的不同,早年经历也造就了他难以令人忽视的多疑性格。溥仪第一次到李淑贤家吃饭时,饭做好了,他却始终不动筷子,李淑贤起初感到不解,后来才知道,这是溥仪从前养成的习惯,他担心会被下毒。溥仪还经常会提前在李淑贤下班前去她家找她,后来,李淑贤才知道,他是特地去跟邻居大妈聊天,打听李淑贤的日常,看她有没有跟其他男性过从甚密等等。恋爱时,李淑贤曾好奇地问起溥仪之前的“妻子们”,他对皇帝身份下自己的婚姻关系这样评价:“那时候我根本不懂夫妻之间应有的相互关系。妻子就是我的玩物和摆设,高兴了就去玩一会儿,不高兴就几天不理,是谈不上有什么感情的。”李淑贤开玩笑回道:“以后对我能不能那个样啊?”谁知这句话竟惹得溥仪非常生气。李淑贤本来以为,盛怒的溥仪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但几天后,溥仪又来找李淑贤,并正式表态自己绝不会像从前对待皇后与妃子们一样对待她。后来他解释,“昨天的溥仪正是今天的溥仪的仇敌”,他不愿其他人用老眼光看自己。过了不久,他们就确认了一起走入婚姻的心意。恋爱五个月后,两人结婚了。1962年4月30日,溥仪和李淑贤举行了婚礼。这个日子是溥仪选择的,因为第二天就是五一劳动节。(溥仪和李淑贤在全国政协文化俱乐部举行了婚礼 图源:《末代皇帝溥仪与我》)婚后几日,在北京委统战部和北京市民政局为祝贺溥仪和李淑贤新婚的宴会上,溥仪为李淑贤挡了好几杯酒,有人打趣溥仪:“你原来对皇后也能这样吗?”溥仪承认:“原来不懂得夫妻之间应是平等的、互相爱护的关系。”五十几岁重新拥有婚姻的溥仪,格外珍惜与李淑贤相处的时光,想时时刻刻跟对方黏在一起。据李淑贤所说,不管是她在洗脸还是在做饭,溥仪总是守在旁边。身为护士的李淑贤有时候值夜班,溥仪都要连打几个电话,或者直接去医院找她,送点水果衣服,磨蹭到11点才自己回家,以至于医院有领导注意到这种事,后期都很少给李淑贤安排夜班了。如果李淑贤身体有恙,溥仪可以放弃去看自己最喜欢的京剧,在家陪妻子。婚后第二年,遇到北京大雨,汽车也无法通行,溥仪冒雨去医院接下班的李淑贤,看到她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没有井盖的下水道口,担心李淑贤没注意到,就守在下水道口旁边等李淑贤。当天,溥仪写了一小段日记:“晚,雨。接贤,贤已到家。”这年冬天,李淑贤下班后临时起意去王府井理发,溥仪打电话到医院没找到人,急得到处找她,等李淑贤十点半回到家时,看到溥仪坐在沙发上都急哭了,看到李淑贤,高兴地说:“你可把我急坏了!”他曾对李淑贤说:“我是从来不知爱情为何物的,只是遇到了你,我才晓得人世问还有这样甜蜜的东西存在。”但在这些幸福的细节背后,溥仪的这段婚姻有一个绕不开的晦暗地带,这或许也是他对李淑贤极尽体贴,甚至直接说过“怕你跑了”的原因——他的性功能有问题。在和李淑贤婚后出版的《我的前半生》里,溥仪隐晦地提过这点:“我先后有过四个妻子,按当时的说法,就是一个皇后,一个妃,两个贵人(指婉容、文绣、谭玉龄和李玉琴)。如果从实质上说,她们谁也不是我的妻子,我根本就没有一个妻子,有的只是摆设。虽然她们每人的具体遭遇不同,但她们都是同样的牺牲品。”在和李淑贤婚前,溥仪没有告知对方这件事。在《我的丈夫溥仪》里,李淑贤提到,在两人新婚时,溥仪总是一上床就开始打呼,状似熟睡,她虽心有疑惑,但都归结于他劳累过度。直到蜜月的第二周,溥仪依然没有靠近过李淑贤。她出于腼腆,也不好多问,但有一晚,在她迷迷糊糊睡着后,发现溥仪正手持台灯,照着她的脸仔细观察。接连几晚出现这种情况后,李淑贤感觉到很不对劲。随后,李淑贤又发现,溥仪会定期去医院注射男性荷尔蒙。李淑贤终于把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而溥仪哭着回答,自己不能正常和女性发生性关系,之前的深宫生活让他体弱多病,近年来因为进行了一些体力劳动,感觉身体转好,他也积极寻医问药过,以为自己旧疾可愈,没想到这只是一种错觉。还不到四十岁、对婚后生子仍抱有期待的李淑贤感觉非常生气,溥仪的解释是,担心她事先知道,就不会同他结婚了,他跪在李淑贤面前,恳求她不要离开自己,并承诺会事事依从她,即使她想再找男朋友,他也绝不干涉。李淑贤说自己看到溥仪情状,感到心软,打定主意跟他共度此生,并跟他说,“你曾说过,我们即使不能成为终身伴侣,也要做永久的朋友。别哭了,我不会跟你离婚的,你有病也很痛苦,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得病呢?夫妻间并不是除了肌肤之爱就没有别的了,今后你就作我的大哥哥吧!只要你疼我爱我,我也就满意了。你说让我另外交朋友,这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决不做!政协不是派人到医院调查过吗?对此你是完全可以放心的。”从此,溥仪开始叫李淑贤为“小妹”,在他最后给李淑贤的字条上,也是这么称呼她的。关于溥仪为何性功能受损,溥仪的朋友沈醉在香港发表的文章里,提到溥仪自己告诉他,是年少时过早和宫女们有了性经验,导致后来一蹶不振。但李淑贤驳斥了这一点,称她请教过清史专家,在宫廷名目繁多的严苛制度下,这种事情不太可能发生,至于她为什么没有直接询问已经是丈夫的溥仪,因为无法确定沈醉文章发表的时间,可能是因为发表文章时溥仪已经过世了。除了前文提到的多疑和性功能障碍,溥仪作为丈夫,日常在家务琐事中还常“帮倒忙”,他虽然经过了10年改造,勉强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平时也希望尽量与李淑贤分担家务,但他缺乏常识,从前又被人伺候惯了,比如饭熟了端上桌都不知道要垫东西防止烫手,以至于洒了一地。丢三落四对于溥仪来说更是家常便饭。他常常对此很难为情,也会自我安慰“要从头学起”,但可以想见,这样一位丈夫,对李淑贤来说,会平添很多麻烦,他们的摩擦和争吵也很难避免。四十多年来,我从来没叠过一次被,铺过一次床,倒过一次洗脸水。我甚至没有给自己洗过脚,没有给自己系过鞋带。像饭勺、刀把、剪子、针线这类东西,从来没有摸过。现在一切事都要我亲自动手,使我陷入了十分狼狈的境地。早晨起来,人家早已把脸洗完了,我才穿上衣服,等到我准备去洗脸了,有人提醒我应该先把被叠好;等我胡乱地卷起被子,再去洗脸,人家早洗完了;我漱口的时候,已经把牙刷放进嘴里,才发现没有蘸牙粉,等我把这些事情都忙完了,人家早饭都快吃完了。
李淑贤在书中,提过自己曾因生活琐事“开玩笑”跟溥仪提过离婚,而溥仪激烈反对,至于是否是真的“玩笑”,我们后文再提。1965年时,李淑贤发现子宫瘤,起初不能确定是否为良性,溥仪担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总不时自己哭起来。等确诊为良性后,溥仪回家后非常开心,又笑又唱。后来,溥仪还特地请了林巧稚大夫为李淑贤诊治。在李淑贤手术后,他每天都去医院看望妻子。其实此时溥仪的身体也不大好,已经切除了左肾,右肾也出了问题,开始尿血。虽然李淑贤后来屡次表示,跟溥仪的结合对她来说,除了爱情,没有其他(溥仪结婚时,每月一百元工资,后来涨到了两百元),以表达自己不图名利。但首先,溥仪的收入在1960年代已经算是比较高了,其次,溥仪能动用关系,为她到处寻访名医,光在她所撰写的几本书中所记录的,就不下五位顶级名医,这不能不说是溥仪的特殊身份带来的便利。原本作为普通护士的李淑贤,在与溥仪婚后,不仅能进出各种国家级宴会,会见中外名人,还随溥仪在国内一些著名景点访问。因为溥仪结婚,夫妻俩还分到了一处有院子的洋式平房,卧室和客厅各两间,还另有厨房、餐厅、洗手间、库房和佣人房,他们一直在这处房子住到溥仪去世。但很快,文革来了,身为末代皇帝的溥仪也不得不面对随时有可能席卷自己的政治风波,虽然周恩来总理多次批条子或打招呼,尽可能保护了溥仪和李淑贤,让他们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不过,溥仪的健康还是随着他糟糕的心情无可挽回地恶化了。(图源:《末代皇帝溥仪与我》)
1967年1月,有医生跟李淑贤提出,溥仪的情况可以换肾,李淑贤想到将自己的肾换给溥仪,但他坚决不同意,并在日记中记录:“贤自称可将她的一个肾给我,我坚决反对这个建议。虽然只剩一肾又病,我服重要治疗,也可控制并见好,岂可割之换肾?”随着文革的进程,感受到自己身体状况急剧恶化的溥仪很担心未来李淑贤的命运,但他已无力保护妻子。他对李淑贤感慨,没有她的爱情,他一定活不了这么久。1967年10月17日,溥仪在李淑贤的陪伴下病逝,时年61岁,他们的婚姻持续了5年。除了李淑贤书中记录的幸福一面,李淑贤的好友回忆,文革时期,原本从不提自己婚史的李淑贤总是到她家串门,哭诉自己的三段婚姻经历,说自己命苦,很后悔嫁给溥仪,“连一天福也没享过”。这或许是这段婚姻的另一面,还有一些说法称,李淑贤对溥仪的照顾很疏忽大意,不过,在溥仪的日记中,详细记录了每天的行程,据日记,李淑贤大约每隔一两天就到医院去探望溥仪,考虑到她的身体也不十分健康,是一个比较合理的频率。也有其他人佐证,李淑贤为了保证溥仪所服中药的药效,特地将药带回家亲自煎煮,十分用心。溥仪的婶婶,即载涛的夫人之一金孝兰曾称,溥仪因为曾有过两次不愉快的离婚经历,所以从心底害怕离婚,而李淑贤动辄就以离婚威胁溥仪,他只能无底线地妥协。她还提到,溥仪得知李淑贤在跟自己结婚前刚离婚的消息,也想过要兴师问罪,但后来不知怎么就没动静了,她认为“这恐怕就是溥仪的命,原本想捂住自己(性功能有问题)的毛病,却让李淑贤骗了个底儿掉”。(基于年代背景和溥仪的特殊身份,李淑贤也提到,在他们恋爱时,组织就有人去她的单位调查过她的档案,我认为她隐瞒自己婚史的可能性应该不大。)金孝兰还称,李淑贤在自己的书中,对溥仪如何拒绝其他“相亲对象”的描述有所夸大,不过,溥仪自己病中住院时,记录过有一位女士不请自来,在他病房逗留,令他很生气,所以李淑贤的描述也不是空穴来风。不过,李淑贤和溥仪的弟弟溥杰夫妻的关系不好是不争的事实,李淑贤在书中几次提到溥杰的妻子嵯峨浩对她趾高气扬、不怎么理睬,溥仪在一段日记中,也详细描述过因为溥杰要办寿,在令家中帮佣来请客时言辞不当,让李淑贤非常生气。回绝溥杰的邀约后,他和李淑贤争吵一番,她直言要跟他离婚,气得生病卧床。
5月16日 星期日 早,我买牛奶时打电话[给]溥杰,告以我和贤有病,不去了。杰不快地答,今我〈天〉他还来见我,并带来食品。我说,不必带食物了。我打完电话告贤,伊愤怒诟厉种种话,并谓要和我分开,后又说“生不如死”等语。又谓我为何不事前和伊商量,经多方解释,长时渐融。伊又卧床、发烧、恶心、未食。直到晚经再三说才少食。…… 下午,杰和王书庭”来。杰[极]力表白,不欲办寿,全系[嵯峨]浩子所主持并做面条,又说大吃大喝不好。临走时杰忽问我,怎么知道他办寿?我说听刘妈说的。“ ……贤说,国家领导人都不办寿,杰还办寿,这不是翘尾巴是什么?
李淑贤称,溥仪去世后,自己手头只剩几十块钱,于是向溥杰求助“二弟,明天要办理火化手续,还向给溥仪买双鞋,买双袜子什么的,还得买骨灰盒。因为这个时期花钱太多,手头紧,能不能请你先垫一笔费用,暂用一时,等报销以后就还上。”
溥杰同意了,还安慰了李淑贤两句,但第二天只送了一双新袜子,推说自己没有钱,李淑贤只好借了100元来办后事。
(图源:《末代皇帝溥仪与我》)
在溥仪去世后,身体状况不佳的李淑贤艰难度日,她熬过了十年浩劫,73岁时因肺癌去世。(图源:《末代皇帝溥仪与我》)
这段不长的婚姻中,有幸福的碎片,也有难以言说的隐痛,溥仪对李淑贤,比起前几任“妻子”,已是极尽用心,溥仪的特殊身份虽然对婚姻有所影响,但综合来看,这也不过是一对充满矛盾、纠结和无可奈何的“寻常”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