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5日上午,贵州省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余华英拐卖案的重审一审正在进行,多个受害家庭到场参加庭审,等待见证法庭对余华英的宣判。
余华英,女,1963年生于云南省大理州鹤庆县,根据目前的调查结果,自1993年起,她一共拐卖过17名儿童,第一桩案子是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拐卖至邯郸,此案至今已超过三十年。余华英本来早已藏于人海,却没有料到,当年被自己拐卖的一个小女孩愣是从茫茫人海中把她揪了出来。宣判时,当年的女孩就坐在原告席上,她的名字叫李素燕,被拐卖前她叫杨妞花。
隔壁搬来个大伯母
杨妞花,1990年出生于贵州省织金县官寨苗族乡,父亲杨新民,母亲熊棉衣,还有一个姐姐叫杨桑英。父亲杨新民是寨子里较早出门挣钱的。
(杨家唯一一张全家福,图源见水印)
为了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九十年代初,杨新民夫妻带着两个女儿前往贵阳务工,租住在一个城中村,那里住的大都是进城务工者,人员流动性很大。1995年冬天,隔壁搬来一户新邻居,两口子带一个女儿,刚来时没有厨具,还到杨新民家里借碗筷,两家人慢慢地认识了。杨新民让女儿们喊邻居大伯、大伯母,三个女孩儿经常在一起玩。
一天早上,杨新民和妻子出门工作,嘱咐九岁的姐姐在家照顾五岁的妹妹。晚上回来时,却只见姐姐杨桑英,不见了妹妹杨妞花。一问才知道,早上大伯、大伯母带杨妞花出去买毛衣签子,中间没有回来过。夫妻二人意识到不对,赶紧联系了家里人过来帮忙找孩子,但是为时已晚,杨妞花已经被“大伯母”带离了贵阳。
这位“大伯母”就是余华英,她将杨妞花拐走后,坐上了最近一班开往河北邯郸的火车。上车后杨妞花很害怕,吵着要回家,余华英打开火车窗户,吓唬她说,要是不听话就把她从火车上扔下去。她们到达邯郸后,在一个农村住下,等人上门来买。寒冬腊月,杨妞花一身单衣,整天被余华英关在屋外院子里,一点一点跟着太阳挪动身体取暖。中间人王国付也回忆说,杨妞花来的时候快要冻死了。通过王国付的介绍,在反复确认杨妞花是被父母抛弃的以后,一个老太太花了2500块钱把她买下,这在当时不是一笔小钱。
老太太有个儿子,是聋哑人,三十岁还没娶上媳妇,她想给儿子买个闺女,等将来老了有人给他洗洗涮涮。但是领回家后,儿子像疯了一样,天天往外赶杨妞花,要把她退回去,因为那2500块钱是他靠给人修鞋一点点攒下来,预备娶媳妇用的。
(杨妞花被拐走后和养父家亲戚的合影)
杨妞花还是在养父和奶奶家住下了。来串门的邻居见了她,拉着手想和她玩,她就使劲撤着身子往桌子底下钻。在街上,村里人会问她爸爸叫什么,妈妈叫什么,她都记得,一一地如实回答。这些传到奶奶耳朵里,引起了老人的防备心,每当她提起亲生父母,就会招来奶奶的呵斥或打骂。渐渐地,杨妞花就将这些记忆埋在心底深处,不再随便对人讲起。那时候,奶奶只要一伸拐棍,杨妞花就应声跪倒,奶奶打上几下表示警告。她越来越担心这个买来的丫头养不熟,很后悔当初花钱把她买回来,所以总是呵斥杨妞花,叫她赶紧长大挣钱,把2500块钱还了她就走人。
多年后奶奶去世,按邯郸当地习俗,红白事体都要请歌舞团来表演,家里人不想破费,最后是这个买来的丫头杨妞花出头,花了2800块钱请的歌舞团,把奶奶热热闹闹地送走了。她说,当初奶奶花的钱这回总算是还了吧。
年龄稍大一点后,杨妞花听到一些流言蜚语,村里人说哑巴买的不是闺女,是童养媳。有一幕一直刻在杨妞花的脑子里:有一天父女俩出门,养父骑自行车,杨妞花坐在后座上,村里人远远看见他们,指指点点,相视一笑。在这种恶毒的流言蜚语长期包围下,杨妞花觉得生活没有希望。
13岁时,奶奶脑梗瘫痪在床,还有两个月就要小学毕业的杨妞花辍学了,她一边照顾奶奶起居、输液,一边在雪糕厂、超市打工。这期间关于她是童养媳的流言从未停止,15岁时,奶奶病情好转,杨妞花早已无法忍受,在她的坚持下,她离开邯郸进了苏州的电子厂,她想,等挣到钱帮养父娶了媳妇,流言自然就没有了。奶奶告诉她走得远一点,到了结婚的年龄再回来。
(打工时期的杨妞花,图源见水印)
离开了闲言碎语,有了自己的收入,杨妞花终于得到一丝喘息的空间,思索自己的身世。她开始有了寻亲的想法,但对她而言,儿时的记忆已经太过模糊了,她记得父亲看自己的眼神是充满怜爱的,可身边所有人都说,她是因为父母太穷被卖掉的。她被余华英带走时只有五岁,很多事情都超出她的认知,她也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被拐卖的,还是被抛弃的,这两种对立的可能性绞在一起,成了她解不开的心结。被拐的话尚能抗争,如果自己是被抛弃的,那活着就彻底失去底气了。
回去时家已经没了
和很多被拐儿童一样,杨妞花深知,寻亲必须要时机合适才行,否则亲生父母没有找到,养父的家也回不去了,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了。
19岁,杨妞花嫁人了。对于婚姻,她不敢有任何期待,只要有个地方住,不会动不动就挨打,她觉得就可以了。
初在婆家,她过得非常小心,尽量多干活,少说话。丈夫曾经问妻子是否心里有事,杨妞花当时没敢贸然讲出来。出乎意料的的是,婆家对这个媳妇格外关心,处处都给杨妞花一种家的感觉,随后她也迎来了自己的孩子。杨妞花逐渐觉得时机可能来了,便鼓起勇气向婆家吐露了埋藏多年的心声,丈夫和婆婆没有犹豫,都很支持她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2012年,杨妞花开启了她漫长的寻亲之旅,这时距她被拐已经过去17年了。她在网上搜索“寻亲”,发现了一个叫“宝贝回家”的寻亲网站,杨妞花注册登记了信息,还上传了一张照片,那是到养父家后一个月左右拍的,除了把长发剪成了短发,她的样貌变化不大,爸妈如果看到肯定会认出来。后来,她又参加了采血入库,将自己的生物信息上传到了DNA数据库。
杨妞花和闺蜜们在一起时,总是畅想她找到父母后的美好场景。闺蜜们开玩笑说,她父母肯定是亿万富翁,让她抓紧时间找,到时候跟着她去享福。杨妞花的想象则要具体得多,她跟闺蜜说好,借用她的大行李箱,等她去认亲的时候,要给妈妈带一大箱漂亮衣服过去;像别人那样带父母逛街,给他们花钱;像个孩子似的,对父母哭诉这些年受的委屈,感受那份缺失的疼爱……
然而,杨妞花把志愿者建议的都做了,却始终没能等到有效反馈。她越来越没信心,她猜测父母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所以根本就没有找她?她猜测他们是不是又生了儿子,想不起还有个女儿了?还是说他们现在生活得很安逸,怕把她找回去是个负担……又或者,村里人说的才是对的,自己就是被父母抛弃的。这种想法折磨着杨妞花,她从原来的憧憬,变得只想向他们要个答案,自己到底差在哪儿所以被抛弃?
三千多个杳无音信的日子过去,杨妞花几乎要放弃了。这个时候,中国已经进入了全民短视频时代。2021年3月份,杨妞花在抖音刷到别人发的寻亲视频,在闺蜜们的鼓励下,她把自己的信息也发到了抖音上,没想到得到网友们的大量关注和转发。
4月份,杨妞花的视频被家人刷到,自此杨妞花终于和姐姐杨桑英相认了。当姐姐告诉她自从她丢后家里一直在寻找她时,杨妞花心里的疙瘩一下子就解开了,不再拧巴了。
(杨妞花和姐姐)
杨妞花终于要见到日思夜想的父母了,她兴奋地向姐姐要父母的电话,说要“吓吓”他们。但姐姐告诉她,父母因为她被拐走,早已经撒手人寰。
原来,在女儿被拐以后,父亲杨新民背着棉被,在附近的火车站、汽车站找了七八个月。回来后开始酗酒,喝醉了就爬在地上哭,见了人就问,你把我们家妞花卖到哪里去了?母亲熊棉衣会在吃饭时给杨妞花摆上一副碗筷,还对姐姐说,不要和妹妹闹,有吃的就让妹妹多吃点。熊棉衣身体和精神都每况愈下,经常独自往外跑,有一次正在输液,忽然带着输液瓶跑了出去,半天以后家里人在山上找到她时,她手里拿着回了半瓶血的输液瓶,说妞花在山上喊她。
1997年10月,杨新民因酗酒导致胃出血去世,熊棉衣把丈夫潦草下葬,四个月后,也随之而去。杨桑英十二岁成了孤儿,被人说是大克星,一家人都叫她克死了。爸爸去世的时候,杨桑英哭得很厉害,心想没爸了,以后没人护着自己了。妈妈走的时候,她连哭都不敢哭了,她必须考虑以后住哪儿,该怎么活了。十三岁,她外出打工,妹妹杨妞花也是在同样的年纪开始打工的。
听到这一切时,杨妞花说,她只感到宿命和无力,她真希望自己在父母眼里没有那么重,真希望他们没有拼了命去找她。直到这一刻,她都没有想过追究人贩子的责任。正式认亲后的几天,她到山上给父母上坟,没有刻意的安排,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看着父母的坟包,她才切实感受到了他们的死亡,那坟里躺着三十八岁的父亲,三十二岁的母亲,他们在这冰冷的山头已经躺了二十六年。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委屈什么都不是了,”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抓住人贩子,为父母报仇。
这不是一个人的“复仇”
2021年5月,杨妞花在河北报案,11月她被告知,要到事发地贵阳报案。杨妞花赶往贵阳公安局,讲述了自己的被拐经过以及父母悲惨的命运。但是很遗憾,警察告诉她,拐卖儿童案的追诉时效是20年,她的案子已经过了追诉时效,无法立案。杨妞花也不能提供人贩子的具体姓名和身份,更是无从排查。
杨妞花于是向当年的中间人,已经年届九旬的王国付寻求线索,被后者拒绝。但这次杨妞花不会再放弃了,她不断找到王国付,做他的思想工作。她对王国付说,自己母亲三十二岁就死了,王国付比她多活了整整六十年,即便现在他被判有罪,以他的高龄,警察也不会把他抓去坐牢。王国付被说动,终于同意提供自己知道的信息。由此,贵阳警方来到邯郸调查,得知了多名被拐儿童的情况以及一条重要线索:2004年余华英坐过牢。
坐过牢就一定有记录,根据这一线索,警察锁定了余华英的身份信息。调查显示,2004年,余华英因三起拐卖儿童案入狱,2009年出狱,因为这三起案子仍在20年的追诉时效内,依据刑法,可以追究嫌犯过往的犯罪行为。
2022年6月6日,余华英拐卖儿童案成功立案。在罪犯照片指认环节,时隔将近三十年,杨妞花还是一眼就辨认出了当初的“大伯母”。6月30日,余华英在重庆被抓获。抓获前一天,警察发给杨妞花一张余华英的照片,照片里余华英穿着粉色运动衣,戴着金项链,和闺蜜手挎着手一起逛街。第二天被捕时,余华英正在打麻将。
经警方侦查,1992年,余华英在丈夫王加文涉嫌盗窃被抓后,没了经济来源,便将女儿交给哥嫂抚养,自己外出打工。后来与龚显良同居,生了一个男孩,因为经济问题和私生子的缘故,余华英便通过王国付将孩子卖到河北邯郸,获得数千元报酬,尝到甜头的余华英从此就开始了拐卖儿童的犯罪生涯。1993年至1996年,余华英伙同龚显良或王加文,共拐卖儿童11名,均卖到河北邯郸。
2023年7月14日,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余华英拐卖儿童案,杨妞花作为原告出席庭审。再次和这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贩子面对面,杨妞花非常激动,整个庭审期间,她手脚冰凉,浑身发麻,她希望余华英向自己和其他受害者道歉,但余华英并没有表现出歉意,她在法庭上高声和杨妞花吵架,并且自始至终没有主动交代过一桩案件。
在双方对峙时,杨妞花问余华英,你认识我吗?
余华英说,认识。
(余华英)
杨妞花说,你记住我,是我把你告上法庭的,是我把你送进的公安局。
2023年9月18日,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决余华英犯拐卖儿童罪,情节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判处余华英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听到这个判决,紧张了一整场的杨妞花掩面痛哭,她终于可以向英年早逝的父母交代,可以向自己二十多年的被拐人生交代了。
案件二审后,有新证据显示余华英还参与过其他拐卖案。为能查清全部案件,帮助每一个受害家庭团聚,该案被发回重审。
2024年10月11日,余华英拐卖儿童案在贵阳再次开庭审理,被拐儿童从11名增加到17名,这17名儿童来自12个家庭,其中有5个家庭被余华英一次拐走2个孩子,有的孩子在拐走后被中途遗弃。
(余华英拐卖儿童发回重审案庭审现场。图源: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
10月25日上午,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出重审一审宣判,余华英仍然被判处死刑。庭审后,杨妞花接受记者采访,说五次庭审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余华英“垂头丧气,双手发抖”,能看出她这次真的从心底里恐惧了。
因为杨妞花的这场“复仇”,被余华英拐走的17个孩子现已全部找到,2024年9月份,最后一个孩子也已经和父母取得了联系。每一次庭审,杨妞花都积极联系受害父母参加,在杨妞花看来,他们到场就好像自己父母到场了一样。有的家庭因为寻亲导致经济特别困难,杨妞花总是尽自己的能力提供帮助,她会给他们开酒店、接送。因为杨妞花案件的热度,还会有各地寻亲人士来到庭审现场外,他们穿着寻亲T恤,举着牌子,期待有一丝机会被失散的亲人看到。杨妞花在和他们的接触中,发现他们会把对失散孩子的爱无意间倾注到自己身上,这也让她既温暖又辛酸。
(杨妞花和部分被拐家庭,图源:极目新闻)
重审一审判决死刑后,余华英当庭表示上诉。杨妞花表示也将继续上诉,继续参加案子的庭审,她说如果她不来,那些受害家长依然会来,但他们因为年龄和语言条件,没有办法站到台上去表达她们对人贩子的痛恨,所以她要坚持到底。在现在的杨妞花看来,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复仇”了。
(杨妞花和部分被拐家庭,图源:红星新闻)
11月7日,余华英再次上诉,让我们一起期待最终判决。
主要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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