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边吃饭边听一听新疆音乐,顺便看一看他们的生活片段,多为抖音平台的视频。他们上传作品多为一群男性茶余饭后,聚在一起,听人弹琴,听人歌唱,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的聚餐必然伴随着音乐(据在喀什开民宿的一位大姐说好像的确也是这样的,但我观察到的毕竟是一小部分,不太好以偏概全,因此称之为错觉)。
从这件事上,我真切地感受到维吾尔族确实是能歌善舞的民族。而与之相对,我所从属的汉族,特别是北方务农的汉族,在音乐歌舞,特别是器乐演奏一道上,并没有展现出特别的偏好,远不如维吾尔族一样在日常生活中处处都是音乐。维吾尔语的歌曲的众多歌词中,都塔尔,萨塔尔等乐器更是频繁登场。
反观北方汉族的日常生活,不禁疑窦丛生,如果说汉族以儒家文化为根基的话,那么儒家的根基就是礼乐,这礼不必多说,这乐就是指音乐。怎么千年来,如今构成中华民族的主体汉民族已经和乐脱离了紧密的联系呢?反而是中华民族中的各少数民族同胞很好地继承了“乐”这一根基呢?难道真的是“礼失求诸野”吗?
为此,我对儒家的礼乐制度的历史沿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早上特地在图书馆找了一些资料,有一篇讲中国礼乐的学术会议论文集,里面有一篇给出了一个方向,论文题为《荀子礼乐思想分析》,比较具有启发性,指出了《荀子》中有《礼论》和《乐论》两篇,如果说人性论是荀子学说的理论基础,那么礼乐论就是荀子学说的中心理论。
礼的起源是为了从外在节制人欲,满足人欲,调和人欲。与之相对的,乐则是从内在提高修养,同样具有调和的功能。荀子的一段话也在《汉书》中被原封不动地引用了,荀子指出
故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乡里族长之中,长少同听之,则莫不和顺。故乐者,审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饰节者也,合奏以成文者也;足以率一道,足以治万变。是先王立乐之术也,而墨子非之,奈何!
意思就是上下级听了好的音乐,上下和敬,亲属听了,乡邻听了,也都是一团和气,主打一个家和万事兴。所以音乐对于荀子而言,是具有社会功能与教化功能的。确实,我看维吾尔族大家聚餐弹琴,和和美美,确实也是证明了荀子所言不虚。
但是荀子所言的乐和现在的音乐有个最大的不同就是,强调教化功能,为礼服务,不是直抒胸臆,而是合乎先王之道,规范礼仪。于是乎,我就有一点儿明白了,这个意思只要再稍加曲解,就能形成现代的汉族音乐观了。如果我不能很好地表达我的意思,使之符合规范,那么我这个音乐就是出格的,那么干脆不要做这个事,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在一定程度上就压抑了汉族音乐的自由发展,赋予其沉重的道德教化的枷锁(这一部分缺乏严谨的论证,仅为目前的管见,不足取信)。
而另一方面,荀子所反对的,也就是“先王立乐之术也,而墨子非之,奈何”这一句,不禁让我又大起兴趣。这句话是针对墨子的《非乐》一章进行反驳的,那么墨子到底说了啥,让荀子大加批驳呢?结果我一查,好家伙,我倒觉得墨子说的是至理名言,并且汉族的不善歌舞很可能也受到了墨家的影响。
由于墨子一书的逻辑性极强,很难删减,并且由于墨子的受众主要是下层劳动者,因此就算原文是两千年前写的,也很好理解,先把原文放在这里:
子墨子言曰:“仁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将以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且夫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华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非以豢煎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邃野之居以为不安也。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乐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今王公大人虽无造为乐器以为事乎国家,非直掊潦水、拆壤垣而为之也,将必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譬之若圣王之为舟车也,即我弗敢非也。古者圣王亦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舟车,既以成矣,曰:吾将恶许用之?曰:舟用之水,车用之陆,君子息其足焉,小人休其肩背焉。故万民出财赍而予之,不敢以为戚恨者,何也?以其反中民之利也。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则当用乐器。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即我以为未必然也。意舍此,今有大国即攻小国,有大家即伐小家,强劫弱,众暴寡,诈欺愚,贵傲贱,寇乱盗贼并兴,不可禁止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天下之乱也将安可得而治与?即我未必然也。是故子墨子曰:“姑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无补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用我拙劣的现代汉语总结一下就是说,
第一,真正的仁政,应该兴利除害,仁者为的是天下,而非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去享乐。所以墨子的非乐,不是说不把享乐当作享乐(也就是说不是白马非马的非)而是这些享乐上不合乎圣王之道,下不符合万民之利,所以要非乐。
第二,要为国家造乐器(恐怕还有礼器),就一定会从民众处敛财征税。比如说古代的圣王敛财于民,修建水陆公共交通,那是造福万民的事情,所以民众反而欢喜。但是乐器也能造福于民吗?不然能的话,为什么要用乐器呢?
第三,也是我感慨最深的,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过于经典,以至于不能翻译,不可翻译的内容(也正是这句话,在今早微信群的讨论中,大放异彩,是现代人困境的如实描述)。民众有如此困境,难道还要玩音乐吗?喝西北风吗?现如今,是大国攻伐小国,大家族攻伐小家族,强劫弱,众暴寡,诈欺愚,贵傲贱,寇乱盗贼并兴,难道还要玩音乐吗?敛财设置乐器,花大价钱打造的宫廷歌舞音乐对于天下不能除害,不能兴利,简直是于事无补,因此要非乐。
其实,墨子这一篇章还有很多精彩内容,篇幅所限,仅提及三条非乐的理由。其实看完墨子这三条,我就有一个感受,就是荀子可能反驳的和墨子想说的东西有亿点点差异。
荀子的乐,可能更多地不是在谈器物层面,也不是说统治者劳民伤财的问题,强调的是音乐的教化作用,除去社会功能之外,在精神世界,还能陶冶情操。
墨子的非乐,则谈的是音乐不具有吃饭穿衣的器物层面的功能,统治者劳民伤财造国之重宝(比如曾侯乙编钟一类的大型青铜乐器),不能解决吃不饱穿不暖,劳者不得息的问题,也不如修路搭桥来的实际。
所以两位讲的都有道理,只是不太像是在讨论同一个问题。特别是墨子的民有三患之概括,与非乐之意见,其实代表了劳苦大众的心声,也是中华民族文化传承中的人数众多但非主流的意见。为什么这么说呢?古代社会不是民主社会,不是谁人多谁说了算,而是谁是统治阶层谁说了算。文化的话语权,从来都在士大夫阶层,这些精英阶层的意见,代表了中国文化的主流与传统,也就是荀子的礼乐很可能被理解为贵族的音乐,而非民众的音乐。广大劳苦民众,只是被代表罢了。因此,我说墨子为下层民众发言,是人数众多但非主流意见。
只是民主也有民主的问题,比如说众暴寡这个问题,至今没有解决,少数就是弱势,多数就是强势,并且多数族群并不觉得少数族群受到了歧视,还以为理所应当,这就是典型的众暴寡了。好了,说回墨子,我认为墨子的意见,至今仍有现实意义。现今娱乐圈的乱象,如果墨子再世,一定会写一篇《非娱乐圈》的文章的。前有被退圈演员虽应付着演戏,却日入百万,后有一天伙食费650元不够吃的逆天言论。我们且不必去细致考证言论的缘起,这些言论能够广泛被传播,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如今劳者不得息,而娱乐圈却大肆敛财,这是资本在作怪,如何破局虽然不在今天的讨论之中,但仍然要抒发一番感叹。
而墨子的思想,其实是隐性传播的,是下层民众代代相传的。音乐,特别是没用的享乐,非仁者所为。再扭曲一下,就是不具有兑现价值的东西都不值得去学习掌握。墨家在战国末年是真正的天下显学,儒家面对墨家都得退避三舍,让其锋芒。而墨家思想的扩大化与误解化,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生活在中原一带的华夏族的民族性,促成了汉族极端务实而不务虚的民族性格。在我看来,(仅限个人观点),汉族不在聚餐的时候集体性地歌舞,就有了历史上的思想源泉。
于是,针对与维吾尔族相比,北方汉族的一般民众为何没有了“乐”的传统这一问题,我大体上从荀子和墨子的思想中,找到了自己疑问的可能之答案。为什么当今时代,我们仍旧要重读经典,不言自明。
后记
今天的随笔中有很多隐藏的问题,或者未来得及拓展的问题。
比如说众暴寡的问题,劳者不得息的问题,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问题之讨论,乃至于北京民歌这一命题是否存在,古代中国是士大夫的中国,现代中国是民众的中国,等等。甚至关于维吾尔族是否真的每聚餐必弹琴,也值得商榷,好在,这是一篇随笔,不是严谨的学术著作,就以随笔待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