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可能是一部分人的终点,历来是人生大事。葬礼有隆重的,也有简易的,其基调是肃穆的,是哀伤的,乃至于哭天喊地、悲恸欲绝。历史长河中上演了无数出葬礼的大戏,在孝文化的背景下,在对生死教育缺失的东亚,葬礼几乎与欢乐无关。即便如李叔同(弘一法师)圆寂之前,曾写下悲欣交集,诉说一种心境。但是葬礼,至少在明面上,不存在欢欣,如果有人在葬礼上喜悦,那么他要么是别有用心,要么是根本没有心。
这其实反映了一种强权对人们思维的塑造,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遵从规则的人就要被驱逐出境,这是人类社会的暗默法则(或者说写在明面上的法则也无不可)。如果说知识即是一种权力,能够留存下来的知识都是权力筛选的结果,那么庄子无疑是这种知识-权力框架下的叛逆者。庄子突破了重围,死生固然事大,但是庄子却要在亡妻之后鼓盆而歌。这段故事出自庄子外篇的至乐一章,很有意思对吧,名为至乐,却写了一则葬礼的寓言。
这就是庄子的不同之处,是权力触角永远无法到达之处。权力理论的解释力极强,但是把一切都按照权力框架去解释,未免显得无聊。诚然,你可以说庄子之所以作为一种知识被保留了下来,要得益于魏晋玄学的发展,统治阶层好庄老,礼沙门。但是庄子的时代,战国之时,庄子是籍籍无名之辈,和他同时代的孟子从未在著作中提及到庄子的存在。庄子唯一与权力有些交集的地方就是他的朋友惠子,惠子曾经做过魏国的相国。在庄子的记载中,楚国曾经派人邀请庄子出仕,庄子自然是不屑的,而同时得到的是濮水之钓关于自由的美谈。因此我们甚至可以说庄子是一名真正的隐士,对天下有评说,对人间有关怀,但是“怀才不遇”,或者说庄子根本不屑于遇与不遇。中国古代的读书人苦于不遇者太多,他们虽然和庄子同居一个世界,确是完全不同的次元。那些读书人居处的是权力塑造后的虚伪世界,庄子居处的是超越权力的逍遥境界。
权力学说固然可以把庄子的知识和庄子的生活解释为一种对下位者的警告。你庄子那么有智慧,那么逍遥,你还不是贫困潦倒,靠着一些学生的“上供”才活下来?权力似乎在告诉人们,你当然可以选择做庄子,但你必须要忍受贫贱的生活。写到这里,我想到庄子似乎和陶渊明有些交集,在他们的时代似乎都默默无闻,而等到他们死去几百年后,他们真正的时代才降临人世。因此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权力学说是一种现实的学说,一种符合人逐利天性的学说?庄子在至乐篇中说,天下的人都在追求富贵寿善四件事,却反受其害,何苦呢?
但是权力塑造之下,富贵寿善就是四件美事,是人人抢破头也要去争的存在。当所有人都以富贵寿善为正确为标准为目标时,庄子却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当然,庄子不是说我要拒绝这些,庄子走的是缘督以为经(出自庄子内篇养生主)的道路。督指的任督二脉中位于人后背的督脉,是人体的正中,所谓缘督以为经,就是说沿着督脉去探查经脉,或者说编织经线,总之是按照自然之法去行事。如果富贵寿善来了,那么我也不过分拒绝,如果贫贱夭恶去了,那么我也不过分挽留,一任天然。
所以当庄子妻去世后,庄子鼓盆而歌不是惠子所说的“过分(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而是有庄子的自然之理。庄子说,一开始我也悲伤,谁又能摆脱哀乐生死之境呢?但是,人一开始就没有生命,不仅没有生命甚至没有形态,不仅没有形态甚至没有“气”。气在芒芴(恍惚,犹如混沌逍遥之状态)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如今生又变成了死。就如同春夏秋冬四季更迭之变化一样是自然之理。人能够在天地之间安眠(本是一件欣然之事),我却要嚎啕大哭,那简直是一件不通达命理的事情,所以我就没有那么做。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々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从这段对话中我们不难理解庄子对于生死的看法,理解他的齐物论,所谓齐物论就是万物一齐,无短无长。例如鸟腿,凫短鶴长,但是它们分足之性是齐同的。而更进一步,庄子显然也把人类的位置摆正了,不是什么万物之灵长,不过是气化形形化生的存在罢了,把人还原到万物之一的自然位置,把生死还原到自然状态之一,这样的还原把人从权力的桎梏中解脱出来,这是庄子对人类伟大的贡献,我想庄子之所以要讲逍遥,后世学者也都以逍遥游为首篇,自然有其用意在。庄子内篇可以说言有尽而意无穷,逍遥游为目标,齐物论为方法,养生主为实践,人间世为参考,是从认识论到方法论,庄子对人既有的活法进行了一场畅快淋漓的审视与批判。
如果说我们大多数人生活在权力编织的世界里是“久在樊笼里”,那么庄子那“复得返自然”的大门永远为我们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