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今年的梅雨来得迟了些。将近七月中旬了,天空中才淅淅沥沥地降下些个细细的雨丝。天虽然阴沉沉的,细雨微风,倒也扫去了湿热,带来了清凉。在这细雨之中,漫步在吉祥寺的井之头公园实在是一件惬意的事儿。
东京有大大小小很多的公园,井之头公园的面积不算大,但胜在有一汪池水,平添了几分灵动的气韵。曾经在光丘公园(也就是90后童年经典数码宝贝故事里重要情节发生的地点,也是主人公住过的地方)附近住了好几年,光丘公园可以说是很大的,但是水域的面积终究是少了一些,没有那么灵动。水对于景而言,可以说是灵魂般的存在了,不仅如此,水还有一定的治愈与放空心灵的作用。梁启超在《地理与文明之关系》一文中就曾总结黑格尔《历史哲学》中的观点 “德儒黑革曰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水势使人合,山性使人离。诚哉是言!”当然原文是在讨论地理决定论的事情,宣扬海洋文明的优越性,但原文我们不必理会,只看国人翻译的“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这句话本身,意味深长,很好地指出了水之特别。不管是溪河江川,还是池塘湖海,有水的地方自然而然地灵动起来,鲜活起来。西湖就是最好的例子,让杭州从一众小城中脱颖而出,成就了“人间天堂”。
而在我心中,井之头公园俨然是袖珍版的西湖,吉祥寺便成了缩小版的杭州。江南好,吉祥寺亦好。不少人来东京玩,或者在东京生活,会评价东京逼仄、压抑。我也和同学讨论过这个问题,确实诸如东京站、新宿等“社畜”特化型场域,感到压抑也是难免了。又有欧美或者中国地方上的人习惯了近乎“广袤无垠”的个人房屋面积,来到东京的小小天地,大概是会觉得不适应。等到“典型东京”那些令人目眩的霓虹灯牌,如毛细血管一般遍布城市的街巷,高层与小楼鳞次栉比确实令人目不暇接,海量的信息顷刻间呈现在面前,让人觉得压迫感拉满也是有情可原。
但是在吉祥寺,在井之头公园,这些烦恼似乎都不见了。交通明明便利,却给人一种自然与人文和谐共处的感觉,车站北口是繁华的街巷,但是只要从车站南口一路向南,经过一条遍布古着店的小街,就能来到井之头公园的水域,看到有人乘着鸭子船在湖面嬉笑。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故乡的北海公园,也想起了那首歌《让我们荡起双桨》,井之头的水面吹来的晚风,不仅仅吹散了东京所谓的压抑,也荡起了我的童年回忆。在这里,我既在物质世界中“复得返自然”,也从精神世界上返璞归真,回到了本真的状态。
我漫步在吉祥寺,好不惬意,却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北京老乡老舍先生。他在伦敦教书的时候,是不是也曾漫步在城市中的公园,让生命获得片刻的苏息呢?不知道伦敦有没有像吉祥寺这般的“风水宝地”呢?要知道答案恐怕要细细地去读老舍先生的文章了,但说到他的文章,我想起了其中一篇,十分有趣的,叫《婆婆话》讲的是老舍被催婚的事情以及老舍婚后对婚姻观的表述,感觉很可以聊一聊。
老舍结婚在那个年代算是晚的了,34岁才结婚,为什么晚呢,大抵是经济问题,原文写得很清楚了:
我结婚也不算早,作新郎时已三十四岁了。为什么不肯早些办这桩事呢?最大的原因是自己挣钱不多,而负担很大,所以不愿再套上一份麻烦,作双重的马牛。人生本来是非马即牛,不管是贵是贱,谁也逃不出衣食住行,与那油盐酱醋。不过,牛马之中也有些性子刚硬的,挨了一鞭,也敢回敬一个别扭。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不能在以劳力换金钱之外,还赔上狗事巴结人,由马牛调作走狗。这么一来,随时有卷起铺盖滚蛋的可能,也就得有些准备:积极的是储蓄俩钱,以备长期抵抗;消极的是即使挨饿,独身一个总不致灾情扩大。所以我不肯结婚。
那为什么他又结婚了呢?
及至过了三十而立,虽有桌椅板凳亦不敢坐,时觉四顾茫然。第一个是老母亲的劝告,虽然不明说:“为了养活我,你牺牲了自己,我是怎样的难过!”可是再说硬话实在使老人难堪;只好告诉母亲:不久即有好消息。
老舍虽奉母至孝,但也不至于不独立思考,搞那一套愚孝的把戏,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让他心动,他的朋友们要给他做媒,劝说他:
老光棍儿正如老姑娘。独居惯了就慢慢养成绝户脾气——万要不得的脾气!一个人,他们说,总得活泼泼的,各尽所长,快活的忙一辈子。因不婚而弄得脾气古怪,自己苦恼,大家不痛快,这是何苦?这个,的确足以打动一个卅多岁,对世事有些经验的人!即使我不希望升官发财,我也不甘成为一个老别扭鬼。
在脾气上,老舍被说服了。至于老舍最苦恼的经济问题,亲朋们似乎也有高招,
那么经济问题呢?我问他们。我以为这必能问住他们,因为他们必不会因为怕我成了老绝户而愿每月津贴我多少钱。哼,他们的话更多了。第一,两个人的花销不必比一个人多到哪里去;第二,即使多花一些,可是苦乐相抵,也不算吃亏;第三,找位能挣些钱的女子,共同合作,也许从此就富裕起来;第四,就说她不能挣钱,而且多花一些,人生本来是经验与努力,不能永远消极的防备,而当努力前进。
最后呢,老舍说写道“我没了办法。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我心中闹得慌。似乎只有结婚才能心静,别无办法。于是我就结了婚。”
婚后五年,老舍写了这篇《婆婆话》,验证一下婚前婚后的诸多“理论”。从脾气上讲,他先前的理论是没什么错的,老舍还是坚持“恋爱可以自由,结婚无自由”,但是老舍也承认了脾气确实柔和了些的事实。从经济上,老舍倒是幽默。他说“现在,如果再有人对我说,俩人花钱不见得比一人多,我一定毫不迟疑的敬他一个嘴巴子”。但是呢,老舍也说“自然小孩会带来许多快乐,作了父母的夫妻特别的能彼此原谅,而小胖孩子又是那么天真可爱。单单的伸出一个胖手指已足使人笑上半天”。并且坚定不移地否定了结婚不要小孩的意见,他说的很幽默“我看见不少了,夫妻因为没有小孩而感情越来越坏,甚至去抱来个娃娃,暂时敷衍一下。有小孩才像家庭;不然,家庭便和旅馆一样”。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这个家没孩子迟早得散!
这篇文章之所以叫《婆婆话》其实就是他要劝一位不婚的朋友结婚,所以最后他总结婚姻,对朋友道“这个,朋友,假若你想结婚的话,又该去思索一番。娶妻需花钱,生儿养女需花钱,负担日大,肩背日弯,好不伤心;同时,结婚有益,有子也有乐趣,即使乐不抵苦,可是生命至少不显着空虚。如何之处,统希鉴裁”。
读完呢,发现很难评价,为什么呢,老舍有老舍的时代背景,他有他的高明之处,也有他的局限之处。并且,老舍的这篇文章给人一种诚恳中又透着一股圆滑的感觉,又像是个狡黠的孩子,作了一篇不着调的文章,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难以分辨。这自然是老舍文章高明的地方,如果都写得平铺直叙,风光一览无余,那么自然是不好看的,要不然怎么中国的庭院讲究的是曲径通幽呢?
婚与不婚,生与不生,是人生大事也,当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的,更不应该是草率决定的事情。就如同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每个人要面对的人生课题也迥乎不同,他人的意见至多可以用来参考,人云亦云倒落了下乘,至于奉为圭臬则更是要不得的。岂止婚姻观如此呢?先前说的城市观,有人觉得东京压抑,有人觉得此地甚好,世间种种,无不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最后想用庄子里的一则寓言收尾,之前也写过,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南海的帝王名为倏,北海的帝王名为忽,中央的帝王名为浑沌。南北二帝在中央之地相遇,浑沌对他们很好,倏忽要回报他,就说,人人都有七窍来观美色、听好音、食佳肴、品香味,只有你没有,我们试着凿窍看看。每天凿开一窍,七日之后浑沌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