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庄子(1)成材与不成材之间

文摘   2024-07-17 17:50   日本  

细细想来,多年的教育之中,似乎从来没有给我余地去考虑不成材是什么情况。成材也好,成器也罢,或者说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最终都指向了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即便不能成为国之栋梁,也要成为家庭的顶梁柱。某种程度上,成材也可以说是是高悬在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这把利剑随时都会监视着一切,要求人去努力,稍有不慎就会剑落于颈,令人“死于非命”。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至少庄子通过几棵树的寓言,告诉我们其实成材未必都能有好下场,不成材似乎也是一种可行的选择,当然个中道理十分复杂,加上代代国人的解读,更让原意扑朔迷离,我在这里也只能罗列这几则寓言,略加分析。其实说到树木与有无之用的文章大致有三篇,是《内篇》的《逍遥游》、《人间世》和《外篇・山木》。有研究者认为《内篇》最可能是出自庄子本人之手,而《外篇》、《杂篇》可能出自其门人,因此本文也就仅仅讨论《内篇》二则。

《逍遥游》一章的结尾,用惠子与庄子的对话,讲无用之用,讲没有“有蓬之心”的生命是没有什么困顿之处的。在讲树之前,惠子与庄子还有一段对话作为前提,讲的是大葫芦的故事。惠子获得了魏王赏赐的大葫芦种子,可是种出来实在是太大了,用来盛水,太脆就破了,用来做瓢,没有合适盛的东西。大而无用,就把它砸烂了。

庄子则回答道,你不擅长用“大”啊。宋国有一家人专会制作不皲手的药物,世代都以漂丝为业。有个游说诸侯的人听说了,想用百金买下秘方。宋国这家人说我们世代辛苦不过数金,不如把秘方卖给他。游客获得了秘方后献给了吴王,适逢越国来犯,吴王让他统帅军队在冬天与越国水战。因为有此秘方大败越国。吴王封地赏给了游客。同样是一种不皲手的药方,有人世代漂丝,有人裂土封侯,这是使用方法的不同(所用之异也)。

庄子讲完这个故事后接着说,如今惠子你啊,有五石容积的大葫芦,怎么不考虑用它来制成腰舟,浮游于江湖之上,却忧虑葫芦太大无物可容呢?你的心窍不就像是被蓬草堵塞了一样嘛(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作为同时代杰出的辩者智士当然不会就此认输。惠子回答道,我有一棵大树,人称之为樗,大的树干臃肿、小的枝条蜷曲,不符合绳墨规矩,种在路边,木匠弃之不顾。如今你说的话(也暗指庄子的学说),就好像那棵树一样,大而无用,大家只会离你而去罢了。

而庄子的回答则更为精彩,

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爲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无用,何不樹之於无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无爲其側,逍遥乎寢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因为原文十分精彩,有韵文的色彩,故此处先引原文)

庄子说,你难道看不到野猫、狐狸*(或黄鼠狼)之类,潜伏在一旁等着捕鼠(或小型动物),反复跳跃,或东或西,时高时低,最后的下场呢,落入机关,死在捕网。而斄(音离)牛(牦牛),大得好像垂天之云,它的本领很大,却不能捕鼠。如今你有大树,却担心它没用,为什么不种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种在广袤无垠的旷野,悠然地徘徊于树旁,逍遥地寢卧在树下。树不会遭到砍伐,没有什么东西会去侵害它,没有什么用这件事,又如何会(令人)有困苦呢?

惠子和庄子这段对话可以说十分精彩,特别是庄子最后举出了狸狌与斄牛,暗示了用的尺度之不同,确实就捕鼠这种“小事”而言,斄牛虽大,不如狸狌技巧,但是狸狌却会受到功名利禄的陷阱之引诱,不仅活着的时候“東西跳梁,不避高下”十分辛苦,最终还会“中於機辟,死於罔罟”。同时,在我看来这也暗示庄子的一种生死观或者说人生观,人生最可贵的并不是用于不用,大有大的用,小有小的用,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天性。不要纠结于自己的用与别人的用不同,那是因为自己的天性与他人不同,物尽其用就好了,又有什么好困顿的呢?更何况,有用就意味着有人要加害于你,无用反而获得逍遥,不如安于自己的天性,不强求,一任天然才是好的。

等到了《人间世》一章,又强调了这一思路。《人间世》一章主要将人如何参与到世界之中(姑且认为间当动词讲),其中有栎社树托梦给木匠的寓言故事。有匠人看到祭祀之社旁接天蔽日的的大树,观者如云,但是匠人弃之不顾。原因在于匠人说这木头做啥啥不行,做棺材速朽,做船就会沉底,是散材,所以才活这么久。而这棵树则在晚上托梦给匠人,讲人与树之间观点的差异,人类认为的不材之木得以保全性命,得以天年。而人类认为的成材之木,受“刀锯斧钺”,落得个早夭的下场。像人类这种难以得享天年的存在才是真正的散材。这显然是继承了《逍遥游》中种在无何有之乡的观点,从反面论述了有用之树“不得善终”,无用之树却被奉为神树的例子,补全了成材与不材的结局。

可以说,这些围绕树木成材的寓言十分具有启发性。人如树木,以树寓人,我们自小被培植在人类社会,被灌输的是要有所作为的思想,那么不就如同庄子寓言里的果树一样吗?

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那楂、梨、橘、柚都属于果树,果实成熟就会被打落在地,打落果子以后枝干也就会遭受摧残,大的枝干被折断,小的枝丫被拽下来。这就是因为它们能结出鲜美果实才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常常不能终享天年而半途夭折,自身招来了世俗人们的打击修剪。各种事物莫不如此。)

全都被有用的想法所蒙蔽,为了成为有用之材而伤害了本来能享的天年。这些话似乎是很古老的寓言,但是过劳死的现象可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当被成材的想法逼迫着丧失了性命,那么材与不材也就无从谈起了。

当然了,庄子的想法并不是说让人现在就去死,就无所作为,好好活着还是必要的。我猜想他的想法应该更接近天然的概念,仍然譬之以木,可能最好的活法就是一棵树能够得阳光雨露,尽天然之姿,享天命之寿,不受斤斧之害,无江南梅之病。其实想通了这一点,成材的枷锁似乎就松动了些,好像离逍遥境界就近了些。

诚然,我对庄子的解读还十分的粗浅,庄子《外篇・山木》中的讨论更加耐人寻味,兹录如下,以作收尾: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无所可用。」

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

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

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

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高树鹊衔巢
拥书南面,如居高树。我如飞鸟,衔巢而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