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痛法,我不懂得形容。」十四年前,荃灣發生倫常悲劇,少年精神分裂病發,殺害母親和妹妹,一家四口變得支離破碎,同是死者和兇手家屬的父親,泣述難以形容的痛。但他不離不棄,隔著還柙的玻璃探望兒子,訴說做人的道理,好好扶持兒子,成了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這宗社會悲劇被改編成電影《爸爸》,導演翁子光形容,最簡單的故事,有著最複雜的人情。案中父親在受害和加害者之間,不斷跟自己交戰,家變過後,如何再擔起爸爸的角色,面對剩下的兒子?如同身處困難之中,如何保持信念,繼續做一個好人、一個有使命感的人。
電影沒有批判的意味,段段生活的碎片,拼湊成這家人的回憶,淡然訴說傷痕與諒解。這幾年間,翁子光有親人離世,對上一部電影反應不似預期,還有社會大環境的轉變,電影講述主角學習重整自己的人生,其實戲外的他、當下的每一位,也在學習如何重整自己,繼續生活。
那悲痛的記憶
這宗悲劇發生在2010年,荃灣一名15歲少年,在家用刀殺害母親及妹妹,再走到海濱公園,自行報警。他被捕後說:「呢個世界太多人,少啲人仲環保……」他認為要減少一半人口,方能避免污染,拯救地球;而母親和妹妹,就是他最容易下手的對象。
醫生診斷少年患有精神分裂,學校老師形容少年善良、負責任,直至事發後才知道,少年一直受幻聽困擾。後來父親形容兒子:「好多時都會揸住啲相喺度喊,話點解會咁?」少年被判入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無限期醫院令,親手畫過一張給媽媽和妹妹的卡,畫中人在平靜的湖上泛舟,駛向絢麗的夕陽,還附上一首詩:「忘記吧,那悲痛的記憶……」
電影中一直敲問的,就是為甚麼,為何要這樣做?這是爸爸一直渴望追尋的答案。導演翁子光說,故事的情節很簡單,沒有懸疑成份,直接知道是兒子殺人,後來再知道,兒子是因為精神分裂而殺人。案中的父親,既是受害人的家屬,又是加害者的家屬,很多時社會上的討論,會覺得受害者和加害者,都有一個對立面,而這位爸爸的對立面就是自己,要不斷跟自己交戰,他如何面對這件事?最簡單的故事,卻有著最複雜的人情。
寄給天國的信
昔日還有泛民的時代,「街工」梁耀忠是區議員,曾跟進事件,協助案中父親。翁子光經梁耀忠和律師翁靜晶,接觸到當事人。悲劇的主角簡爸爸願意開腔,一步一步打開心窗,述說在案中的心路歷程,也說了很多家中其他的生活點滴。
翁子光形容簡父是一位情深之人,提起很多畫面,輕易感觸落淚,也有一種不能釋懷的感覺,想將自己從社會中孤立起來。回首起來,一直傾談,道出內心感受,或者某程度上,也讓簡父釋放出部分的情緒。畢竟回到家中,空無一人,心聲無處安放。
無盡的思念,無處的投遞,精神科醫生曾繁光當時建議,簡父寫信給妻子,即使這些信件無法寄出,但卻令他的情感得到釋放。他像寫日記般,每天分享自己的生活,跟妻子和女兒講述兒子的情況。「他跟妻子說話,但妻子已經不在,其實他是跟自己的分身對話,看起來很孤獨、很感慨,但他依靠著這些信,走過最困難的時刻,找到一個出口。」
「我最記得他是一位無神論者,但他在信中,會提及挪亞方舟、喃嘸阿彌陀佛的內容,你會感覺到這個人的情緒,在理智和感性之間,出現了一些鬥爭,當一個人去到很絕望的時候,其實會渴求靈性的救贖。」
翁子光說,他不是要拍一個奇情的故事,而是想說一個關於家庭和親情的電影,從這個病、從爸爸的角度看待這件事,一個遭逢家變的中年男子,如何再次擔起爸爸的角色,面對剩下來的兒子?這位丈夫、這位父親,對於家庭、妻子和女兒的情深和思念,如果用電影呈現出來,其實也希望表達出一份敬意。
那段日子,他會跟簡父出來喝茶,也為還柙少年搜羅歷屆考卷,應付公開試。他形容和簡父之間,當時有一份友誼,大家同是荃灣人,也有一種街坊的感覺。因為電影上映,他早前聯絡過對方,對方說經過十幾年之後,覺得自己有少少從事件中走了出來,這令翁子光感到安慰,同時感歎,原來時間有時真的可以撫平傷口。
重整人生
事發在2010年,裁決在2012年,劇本也在該年開始撰寫,直至去年初拍攝。十多年間,時光冷酷,人會變老,社會也翻頁轉變。再拍一套兇殺電影,他說,沒有上一套《踏血尋梅》的銳利和批判目光,這次《爸爸》反而想用一種善意、溫柔的角度,來講一宗悲劇。
這幾年間,翁子光經歷親人離世,上一套電影《風再起時》,無論初衷如何宏大,但觀眾反應就是不似預期,當然整個社會環境也有著重大改變。《爸爸》主角學習重整自己的人生,其實對於戲外的他、當下香港人,同樣也在學習如何重整自己,繼續生活下去。「在一個困難的環境之中,你如何保持自己的信念,繼續做一個好人、做一個有使命感的人?」
悲劇是真實的,電影是虛構的。戲中兒子雖然仍在收柙,但診斷為痊癒,有望重投社會。電影的情節,流露著創作者的期許。他說,這幾年香港發生了很多關於精神病的案件,不少人也會用「白卡」來形容精神有問題的人,其實是一種標籤,「我們又可否用一種善意,來對待他們呢?」
時間的哲學
電影以4:3比例拍攝,沒有很廣闊的鏡頭,只有舊日厚身電視機的熒光幕比例,如像段段厚重的回憶。「我想觀眾忘記那是一套電影,而是好像看著一套家庭錄像帶,接近畫面裏面的人,走進他們家、產房、婚姻註冊處、睡房、生活,好像看見在相簿、幻燈片裏面發生的影像。」
電影以「非線性」的手法來敘事,即不是以順序、倒敘、因果關係來講述故事,而是從不同家庭成員的生活片段,來拼湊出爸爸的回憶、昔日的甜和當下的苦。他形容就像一趟時光之旅,一個劫後重生者的時光之旅,包含這個人的過去、現在、將來,再尋找自己,過程中可能會迷路、有點恍惚,但他希望觀眾可以陪著這位爸爸,一同經歷和拼湊出對方的感情。
對於時間,翁子光有一套哲學。他覺得時間,會令人困在情感世界裏面。舉例說,如果沒有時間,就不會後悔,後悔是指已經發生的事;如果沒有時間,也不會有盼望,盼望是指對未來的憧憬。「會不會我們過去的自己,其實仍然存在?即使家人離世,但我們陪著家人的時光,其實仍然存在?拍照那一刻,是瞬間,還是永恆?時間要用豁達的心境,去相信和感受。」
他想做的,就是透過剪接,拼湊出這位父親,整個人生片段,引導觀眾重新思考,對於時間的理解。「我希望大家在這個過程裏面更加自在,更加釋懷,不要因為我們經歷不幸、困難,令到我們困於某一個,自己給自己的時空環境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