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氣傲笑萬重浪/熱血熱勝紅日光」,《黃飛鴻》裏夕陽下赤膊男兒練武奔跑;抑或「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笑傲江湖》令狐沖泛舟湖上高歌一曲,那些名場面皆誕生於「電影工作室」。一九八四年,徐克和施南生創立電影工作室,《倩女幽魂》、《笑傲江湖》和《黃飛鴻》等系列電影同樣經他們手筆,若說香港人至少看過一部徐克電影也不為過。
說時遲,那時快,電影工作室踏入四十年。近日M+戲院舉辦「徐克:天馬行空的先驅」專題節目向徐克致敬,選映他十二部代表作。徐克電影以前衛創新聞名,首作《蝶變》(一九七九年)已掀起香港電影新浪潮,隨後四十五年拍過武俠片科幻片動畫片喜劇,電影創作孜孜不倦。
徐克接受本刊專訪,剖析執導生涯的兩個動機:將小時候很喜歡的電影感覺帶回銀幕、挑戰未曾嘗試的戲種,間接否認近年為配合內地「主旋律」而拍戲的質疑。至於拍攝手法,他不諱言即使害怕拍得不好,都要創新,「你拍某類型電影拍得多,是否代表你就不用太思考(拍攝手法)呢?不是。愈拍,就愈要想,因為你知道這些都做過晒。你再做的話,就做不到目的和效果,你一定要換一個方式。」
他亦回應了早前杜琪峯「無靈魂論」和香港電影業前景,徐克認為無論甚麼時候,拍電影必然要克服很多難關,寄語新導演要自己創造機會。而他最後透露,已和許冠文和許冠傑討論,打算開拍有關香港故事的新電影。
奇情突破 決意顛覆武俠
蓄着熟悉的鬍子,頂上白髮跟全身烏黑的簡潔衣著相映成趣,今年七十三歲,他的外貌近乎沒有轉變。「人好難變的,人就是被基因控制了。」徐克打趣道。人不變,創作手法倒是常變,幾乎每套戲都突破前人,也許「創作多變」就是他的基因。
因着專題節目,M+多媒體中心現正免費播映徐克首部電視劇《金刀情俠》至明年一月。此劇改編自古龍武俠小說《九月鷹飛》,一共六集。徐克在劇中加入懸疑、恐怖、奇情元素,而其特殊的蒙太奇和燈光效果均突破觀眾對武俠文學的想像。
蝦碌新丁 反創奇招
與本刊專訪前,M+戲院放映他首部劇情長片《蝶變》,及後設有徐克和張艾嘉映後談。席間,徐克坦承初入行時犯下重大錯誤,「我拍電視劇(《金刀情俠》)時,不知道原來有武術指導這件事,我以為是導演搞掂。」當時還要在漢城(今首爾)取景,於是他硬着頭皮,跟劇組內有豐富武打經驗的演員高雄,一同在異鄉設計武打場面。「拍了一個好奇怪的武俠世界(《金刀情俠》)出來之後,就拍《蝶變》。(我想)不要像古龍那個世界,不要用那個方式。」
《蝶變》是一九七○年代末武俠片的異數,徐克結合鍾愛的武俠世界和希治閣偵探電影類型,敘事同時以主角方紅葉(劉兆銘飾)第一身參與者和第三身旁觀者並行,破解蝴蝶殺人之謎,內情更涉及研發機關槍,帶有未來主義色彩。「想的時候就覺得好過癮,做的時候就發覺真是大件事,蝴蝶點搞呢?現在就話有特技和AI。」電影中的蝴蝶從台南運上台北,牠們受長途交通影響而陷入休克狀態,徐克頭痛:「不像書本資料所說,蝴蝶可以控制,會追着香味飛來飛去」。他坦言想過和投資者吳思遠說取消拍攝計劃,幸而他後來發現蝴蝶只是暫時休眠,而且受尿味刺激就會活躍起來。
為何不實實在在拍拳腳功夫武俠片,偏要向難度挑戰?徐克多次說,要用新方法拍攝武俠片:「其實每一次(拍攝)武俠片,對我來說是好陌生。陌生的意思是,我自己看過很多(武俠)電影或小說,但我拍武俠時,經常覺得『喂,人哋都拍過啦,你仲搞乜鬼啫喺度?拍乜嘢啫?』所以我經常從另一道門進入這個世界。」
重現「黃飛鴻」只為分享兒時快樂
夢迴一九六○至一九七○年代,胡金銓、張徹為首執導的武俠電影一度輝煌,其後沉寂一時,徐克卻在一九九○年代將武俠電影回歸大銀幕,「黃飛鴻」、「笑傲江湖」系列等被稱為新武俠電影,每部均糅合歷史情節、武打劇情與幽默對白,使人耳目一新。
不過徐克在專訪時說,出發點並非要帶武俠類型電影回來,而是想將體驗過的感受分享給觀眾。「我好懷念小時候,看《黃飛鴻》那種興奮感。好像突然間就覺得,這回事沒有了。沒有的時候,作為一個電影人,我覺得可以將它帶回來。別人不帶回來,我覺得不如(我)帶回來,看看觀眾可不可以分享當年我看《黃飛鴻》那種感覺。」
今天回顧這些年來拍過的電影,他認為拍完當刻最滿意的作品是《黃飛鴻》(一九九一年),「是我創作過程中較為完整的一個」。「完整」在於找不到缺漏,敘事到位。但後來他再看《黃飛鴻》,卻發現有很多瑕疵,所以他坦言很怕看回舊作,因為總看見不滿意的地方。現時他再看《黃飛鴻》的故事結構、人物設計和氣氛鋪排,還可以改變。
「但是我看完《上海之夜》又覺得,這麼久,四十年前的戲,現在看回又OK喎。我覺得這和你的要求有關,你對某件事的要求,令你有種不同角度去看電影。」
久負盛名 仍然如履薄冰
《上海之夜》的女主角是張艾嘉。在映後談現場,張艾嘉開場白說:「大家一定覺得好奇怪,即是為何一個拍文藝片的張艾嘉,和不拍文藝片的徐克會一齊在這裏傾偈。」徐克隨即澄清:「其實我不是不拍文藝片,我是盡量拍,但是拍得不好。所以想學習怎樣拍,所以就出現《上海之夜》這套戲,亦都好開心,做了這件事。」
張艾嘉回憶和徐克拍戲是辛苦的,因為他要求高,而且經常變換想法,「第一日到片場,我們會帶同牙刷和番梘,因為進去後,聽到那下落閘聲『卡刷』,我們都不知道何時收工。」徐克自嘲:「大家都覺得你們是我的受害者。」張艾嘉尤記得《上海之夜》其中一幕,她和葉蒨文在樓梯有一段感人對話,但後來電影公映時,對白卻全部改變。徐克尷尬地道出原委,「那天我們收工,趁機出公數吃日本餐,接着我解釋其實好對不起,我們拍了三天(當時用菲林拍攝),但全部out focus,所有感情戲要全部重拍,你已經有個心理準備,那後來改對白,對你來說是好小事,哈哈哈。」
徐克隨後收起笑容,認真地說:「其實和Sylvia(張艾嘉)合作拍《上海之夜》,我都好十五十六,不知道拍得好或不好。我對你們有責任感,所以是十五十六,希望OK啦。我到今日,仍然是『希望OK』。你(張艾嘉)到康城那時(《上海之夜》修復版今年五月最先在康城國際電影節首映),我都喺度震。我希望大家不會看完之後覺得可笑,因為四十年前喎,很久以前的事,這套戲比《蝶變》更久。那時,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如果唔變,拍嚟做咩?」
「我拍戲一向都有一個怪僻,不,不是怪癖,是習慣,就是覺得那件事如果好像沒甚麼變,我走去拍乜嘢啫?那些問題就會出現,出現之後,解決之後就會OK,這麼多年,同樣不穩定。」拍攝問題天天都多,從《金刀情俠》的武術問題、《蝶變》的蝴蝶失控、《上海之夜》的拍攝失焦,每一部戲都在「拆彈」。
但更多時候,是他自製問題,例如《刀》,受自身在一九七○年代美國讀書時拍攝紀錄片經驗影響,徐克在《刀》的劇本不寫一句對白,他想讓演員自由創作對白,試拍一套紀錄片式的武俠電影。不過試驗最終失敗,他還是要即場創作對白給演員。亦如同徐克好多部電影那樣,事後配音,大改戲中對白。面對着人人都控訴他「五時花六時變」,徐克在專訪時笑着喊冤,自己不是變,而是「執生」:「其實我覺得無人準確想到百分之百,所以,那不是變,那是執生,對不對?你忘記了帶錢,喂,當然要搵(錢)回來埋單吖嘛。拍戲一樣,發覺你漏了一些事,那你就要去補救。」
「主旋律」嗎? 探討亂世之後的人
直至現在成為大導演,他仍然保持着這份初心,去試一些未拍過的戲,懷抱着不知拍得好不好、隨時「執生」的心。例如近十年有聲音質疑,徐克拍了多套內地主旋律電影,如《智取威虎山》和《長津湖》系列,他在專訪中隱晦地否認說法:「其實和拍武俠一樣,即是武俠片當時我都沒拍過。《長津湖》是一個戰爭片,我不熟悉,要考驗自己可不可以表達這個故事,我當時就問自己,可不可以做?因為我好想和幾個導演,陳凱歌、林超賢一齊做這件事,最後就接了這個波。接了波後,如何打?就從入面了解,如果要做這件事,要做得好,怎樣做?」
說到《智取威虎山》,徐克說年輕時曾在美國唐人街看過這套戲,他認為不管故事真假,仍有分享的價值:「這題材令我們了解或者感受到,戰爭之後,動亂的局面怎樣開始平伏,怎樣出現一個新的生活條件,我覺得這件事很值得我們去體驗。因為我們生活在大都市,一個現代化環境,我們不會了解到,一個不穩定的世界怎樣變為一個有希望的世界,人是怎樣過渡到現代社會而且習以為常。」
回應「失去靈魂論」
月初杜琪峯接受外媒訪問指,覺得香港和自己失去靈魂,而自己亦陷入創作低潮。徐克和杜琪峯是同期入行的香港導演,在二○二二年,他們二人和另外五位本地知名導演合拍電影《七人樂隊》,各人以一個年代的香港為背景,拍攝十幾分鐘短片。
在專訪中,本刊問徐克對杜琪峯言論的看法,他回答:「所有事情都必然有要克服的事,心理上和條件上都要克服。就好像我剛才說,每套戲基本上都要面對一個不知道是甚麼、一個要去解決的、一個自己對世界的認識。我肯定,我回來香港拍戲,我一定會去了解,在那個作品裏面了解自己和觀眾。」
「香港的問題是, 市場是有限的,以前我們有東南亞市場,香港票房壓力沒那麼大,但是這個問題從來不曾消失。後來大陸開放,我們電影人去拍電影,市場大了,但是很多時候,我們都遇到發行問題,規範了我們的空間,這是電影的必然特性。譬如美國的獨立製片拍電影,發行到戲院,如果你在南方拍,南方觀眾喜歡看,但其他地方不一定。這些是拍戲時要考慮的,包括市場、成本和觀眾,如何令觀眾喜歡和支持你的電影,這些問題一直存在。現在香港電影,延續一直以來的條件問題,只要我們想到一個方法,令觀眾支持我們,我覺得我們仍然有很多空間。」
沒有人給你機會 你要自己製造
願景可以美好,現實未必如此。隨着ifva宣布暫時停辦,鮮浪潮不再獲政府資助,現在新一代電影人曝光機會無疑正在減少。追溯ifva與徐克關係,原來徐克曾在千禧年擔任ifva動畫組評審,亦在二○一九年頒獎給鮮浪潮得主。問他怎麼看新一代電影人的前景,他說:「沒有人給你機會,你一定要自己給機會自己。你一定要製造機會出來,讓自己有機會去拍。我想我們有更多機會拍電影,拍好多好多有趣而且有意思的電影。怎樣做?那就要想辦法了。」他說可以
的話,一定會給新導演機會。聽起來有弦外之音,徐克笑笑口答道:「不能講出來,因為大家都未成形,成了形狀才可以講。」
不過,在對談時他幽幽地說了兩次現在拍戲比以前難:「現在拍戲要考的事情多了很多,即是錢呀、專業的人呀、宣傳呀、市場呀,我們以前,所謂黃金時期,其實輕鬆很多,想到想拍的東西就拍。」
夥拍許氏兄弟 打算拍香港故事
新人機會如何,暫不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徐克已和許冠文和許冠傑見面,打算開拍有關香港故事的電影。「我覺得,談到對香港的感受,好多人有十分不同的感覺。我覺得,許冠文、許冠傑,就給我一個好有親切感的香港感覺。我希望從他們身上可以找到我對香港那個感覺,在作品裏表現出來。」是甚麼香港故事?是喜劇嗎?「不能說,說出來就不成事了。」
與杜琪峯的創作低潮不同,徐克仍然多產,預計明年大年初一便會在內地上映《射鵰英雄傳:俠之大者》。今趟回港緊密的行程中,徐克透露,他仍然有很多題材想拍,新的喜劇、動畫、香港故事……
徐克笑說自己其實已經退休了,但仍然在拍戲。本來一個人退休之後,了無俗務,更應找回自己本來喜歡的事去做,偏偏,「拍戲就是我喜歡做的事。」
問及希望一百年後,希望觀眾記得自己哪一點?徐克說:「我不知道,我覺得我看不到自己。我們是一塊鏡來的,鏡是看不到自己,是別人在你那塊鏡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