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的故事相信大家都耳熟能詳。講述一個貧困少女因一些機緣巧合，飛上枝頭變鳳凰，成爲了公主。今年康城影展也有一個灰姑娘故事，Sean Baker以生涯第三部在康城首映的電影《阿諾拉》（《Anora》）(2024)首次勇奪最高榮譽金棕櫚獎，是繼2011年Terrence Malick 的《生命之樹》（《The Tree of Life》）後，時隔13年再次有美國電影在康城折桂。Sean的敘事以及女主角Mikey Madison的演技感動無數觀衆，在美國電影歷史留下了印記。
《阿諾拉》講述了脫衣舞者Anora某晚邂逅了來自俄羅斯名門望族的年輕富帥Ivan，兩人一拍即合，由派對迅速發展到床上。酒精和毒品的刺激激起了他們之間的濃濃愛火，迅即在拉斯維加斯閃婚。然而，Ivan的父母得悉此事後，立刻飛往紐約試圖拆散這對小情侶。究竟Anora夢寐以求的灰姑娘童話會何去何從？
以愛情為主導的電影一直都不容易在康城獲得評判青睞，對上一次奪金棕櫚獎的愛情片已經要數到11年前的《接近無限溫暖的藍》（《Blue is the Warmest Color》）。究竟《阿諾拉》有何魅力令評審頒予金棕櫚獎呢？當我們看看今年評審團成員，多少能看出些端倪。本屆評審團主席由執導《芭比》（《Barbie》）的美國導演Greta Gerwig擔任，《芭比》一片探討了女性在社會中各種地位，展現的女性主義精神。其他評審團成員包括電影常以社會邊緣群體為題材的日本導演是枝裕和以及Lily Gladstone和Eva Green等「女力」演員。不難想像《阿諾拉》正好吃中評審風格及口味，拿下大獎雖是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Greta Gerwig在公布該獎時表示說：「這部電影非常精彩，充滿人性，它讓我們開懷大笑，並充滿希望 。」
「邊緣導演」Sean Baker
社會上被忽視的群體，包括性工作者和移民，是53歲導演Sean Baker作品的常駐聚焦，並透過他細膩的敘事展現他們的生活與掙扎。他的代表作包括《歡迎光臨夢幻樂園》（《The Florida Project》）（2017）、《赤色大箭男》（《Red Rocket》）（2021）和最新的《阿諾拉》。Sean的電影風格貼地，經常使用iPhone拍攝，並以真實和人性化的故事觸動人心。他希望透過電影打破大衆對性工作者和其他邊緣群體的刻板印象，引起觀眾對其群體的關注。而《阿諾拉》是導演第五度以性工作者為題材所執導的電影。他在獲金棕櫚獎時表示把獎項：「獻給所有在過去、現在、未來努力工作的性工作者。」他亦透露，他的下一部作品也會和性工作者有關。
Sean說：「我一直都想講一個關於俄裔美國人社區在布魯克林內布萊頓海灘的故事。15 年來我一直在構思這個故事，我想那是在我的上一部電影《赤色大箭男》之後，我有點想述説關於一位年輕女子有點太晚意識到自己嫁錯人的故事。」在1970年代，隨著蘇聯政府放寬移民政策，成千上萬的俄羅斯猶太人湧入布萊頓海灘一帶的社區，尋求新的生活和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年輕一代逐漸美國化的情況下，許多移民後代陷入了身份認同的問題。女主角飾演的Anora一直嘗試隱瞞其俄裔背景，並以較爲美式的名字Ani自居，卻在與Ivan的關係中不得不再次面對自己的過去。
至於被問及這部電影究竟是在警世或是批評攀附權貴的現象時，Sean說：「我從不認爲我的電影是在警世或以任何方式告訴觀衆如何做選擇。我在講故事時非常客觀，我只是對觀眾說一個他們可以帶入自己思想、政治、意識形態的故事。」Sean認爲當觀衆能設身處地去面對角色的道德困境與選擇，反思價值觀及個人追求，才能真正在片中得到共鳴，找到自己。
Mikey Madison的灰姑娘童話
女主角Mikey Madison可能在香港觀衆眼中屬於一個比較陌生的名字。她過去的作品比較少在香港上演，唯一比較有名的角色是在塔倫天奴（Quentin Tarantino）的《從前，有個荷里活》（《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中飾演打劫狄卡比奧（Leonardo DiCaprio）的賊。可是小角色也有出頭天，她在往後的一套恐怖片中令Sean留下很深印象。Sean二話不説就聯絡了她，商討她參演新電影的可能性。在沒有劇本的情況下，Mikey答應了加入，成就了這套《阿諾拉》。所以Sean曾在不同訪問中承認，這部電影是特意為Mikey而寫的。
爲了在電影中成功地詮釋Anora一角，Mikey投入了大量時間研究脫衣舞者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狀態。她説：「從初次見到 Sean 至片場拍攝大概有一年時間，所以我能夠深入研究很多關於性工作的事情。我去了夜店、盡可能多學俄語、模仿舞孃、和電影出色的顧問團隊交流。我做了一些非常密集的舞蹈訓練，盡可能地讓自己沉浸在創造角色生活的所有事物中。」充足的準備完全地反映在電影中。由前段毫不尷尬的裸露演出、到中段的吵架發瘋、到最後的落寞內心戲，她的一動一靜，演活了角色活潑、堅韌與脆弱的起伏情緒。她對角色的投入不只停留在演技，片中更有一幕由她和編舞師設計的舞蹈。可見她爲了呈現角色魅力，下了相當大的功夫。
被問及飾演此角色有否令她對性工作者改觀，她説：「我開始研究性工作的時候並不真正了解它是什麼，只是對這個行業有刻板印象。所以當我向性工作者群體敞開心扉時，我愛上了那個群體，結交了許多很棒的，從事性工作的朋友。這是我非常感恩的事。」俗語有云：「笑貧不笑娼」，其實很多性工作者可能都是爲了生計而進入此行業。Mikey在了解了性工作者後，脫下了她的有色眼鏡。Sean也在康城影展的記者會表示性工作應該除罪化，因爲人應該有權利去選擇如何使用他們的身體維持生計。
第一次衝擊康城雖未能勇奪最佳女主角，可是Mikey在《阿諾拉》的演出已贏盡掌聲。由小角色到女一，她在現實中實現了屬於自己的灰姑娘故事。至於她能否繼續在電影界裏發光發熱，讓我們一起拭目以待。
關係中的權力游戲
很多人憧憬着愛情的美好，希望各自都是故事中的公主王子，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可是現實的愛情並非單純浪漫，而是充滿了操控和交易。
「很遺憾，權力大部分時候都與金錢掛鈎。」Sean道。儘管Anora和Ivan的愛情充滿激情，但Ani終究發現自己不過是Ivan世界中的一枚棋子，與那些為其服務的清潔工或酒店員工並無二致。財富上的不對等使Anora在追求愛情的同時，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就如港人常愛問的哲學命題，「你願意做一個在勞斯萊斯上哭的人，還是在天橋底下笑的人呢？」在社會地位與經濟狀況所帶來的不對等關係下，愛情在關係中究竟占多少百分比？有多少人其實只是爲了更好的生活而默默承受痛苦呢？
除了上述二人以外，其實所有角色的關係中都存在不對等，Sean表示：「每個角色都不尊重地對待權力等級比他們低的人。我認為這就是我希望觀眾看到的，每個角色眼中都有他們認為在他們之下的人的關係。」這些角色對於那些被視為「低人一等」的人缺乏尊重，反映出社會中普遍存在的階級意識。現實生活中，許多人可能會無意識地將他人的價值與他們的經濟狀況或社會地位掛鉤，而這種偏見在不同層面上影響著人際關係。到頭來，其實我們都是人，無論生活狀況如何，每個人都是有尊嚴和價值的。因此電影提醒我們，在建立關係的過程中，我們需要反思自己的偏見，消除那些基於金錢和權力的不平等觀念。建立互相尊重、理解的人際關係。
「我想表達的另一個主題可能是「同意」(consent)，究竟什麽定義「同意」和觀衆如何定義「同意」等。」當Anora被迫面對來自Ivan家庭的壓力，質疑這段關係中愛情的真實性和自願性，她逐漸感受到一種無力感。這種無力感與#MeToo運動中許多女性所經歷的情況相似。在運動中，許多女性勇敢地站了出來，揭露在權力結構下遭受的性別歧視與不平等對待。「同意」在此不僅僅是法律術語，它代表著每個人都應該擁有掌控自己身體和生活的權利。Anora意識到，自己的選擇受到周遭環境和權力結構影響，不是出於自己的意願。她必須學會如何在這樣的不平等關係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重新掌握自己的命運，呼應了#MeToo運動所倡導的女性自主與尊嚴的重要性。
各自爲政之下的失語者
在這個數位化迅速發展的時代，人們變得越來越難以建立真正的人際連結。電影中角色們的交流並不僅僅受到語言的限制，還受到文化背景、社會地位和個人情感的影響。即使在語言相通的情況下，角色之間的理解和情感傳遞依然充滿障礙。
對於角色之間的溝通困難，Sean說：「我確實有在試驗穿梭於三種語言之中。特別是那些不懂得那三種語言或對其中一種語言所知甚少的角色。像Anora作爲第一代俄裔，卻只爲了與祖母溝通而學習俄語。」角色之間的溝通常常因為語言和文化的差異而變得困難，使彼此的情感無法真正傳達。當Anora試圖表達自己的感受或需求時，往往無法被理解或接受，從而加深了她的孤獨感和無力感，使她在這段關係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除了語言隔膜以外，就算語言相通，角色之間也因為各自的背景、期望和需求而產生誤解，溝通變得一塌糊塗，完全沒有聆聽對方的意思。在電影中段的諸多對白中，角色們常常答非所問，各有各講，無法真正達成共識。對話聲音完全重疊在一起，彼此都為了個人目的而發言，忽略對方的需求和感受。這樣的溝通方式最終導致了誤解和衝突，直到出事以後，才被迫一起面對問題。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角色們才開始意識到彼此之間的距離。
Sean特別提到：「我認爲在電影尾聲，對白很少是有原因的。在最後一個場景中是我第一次認為有人真正溝通，可是那裡並沒有對白。」雖然沒有言語，但沉默中的理解與共鳴卻比任何對話都來得真摯。有時候真正的溝通並不需要言語，而是源於心靈深處的連結與共鳴。透過這樣的安排，Sean突顯了人際關係中的脆弱與深度，使觀眾在反思溝通的重要性時，感受到角色之間微妙的情感流動。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猶記得多年前曾經有套電視節目，當中有位女嘉賓以「有樓有高潮」來表達自己的愛情觀。誇張的態度在網上被熱烈討論，網絡有一篇文章卻把這個想法一語道破，説道：「有錢人才不管你有沒有高潮，他們只管自己有沒有高潮。」《阿諾拉》的故事正反映了現實世界的殘酷。在個人目的、權力和物質之下，情感究竟有多少分量呢？究竟情愛在一段不對等的關係中能否找到平衡？
《阿諾拉》不僅展現了年輕人對向上流動的渴望與掙扎，也呼籲觀眾重新思考愛情、權力以及人際溝通的重要性。透過Anora的故事，我們看到了女性在追求自我實現過程中的勇氣與堅韌。提醒我們在物質主義盛行、信息過載的今天，我們需要保持清醒，尋找真實的人際關係和情感連結。
撰文：林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