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陣》寫青年二郎因過失殺人入獄十年,出獄時剛好遇上2008年奧運開幕前夕,破落小鎮漸漸淍零,流浪狗滿街在跑。小鎮領導下令要整治捉狗,目標之一是一隻懷疑染上瘋狗症的黑狗。二郎與社會格格不入,在全片中幾乎從不說話,狗隊招募了他入隊,但他捉狗不力,還跟那隻「惡狗」成了好友。一人一狗,幾乎在對抗全世界。
當初為甚麼拍《狗陣》?靈感從何而來,怎麼有此想法?
「其實不是靈感。我腦裏有好多個不同的故事,每天或者隔幾天就產生一些新的故事,有的忘了,有的留下來。其實《狗陣》也是我一直想拍的故事,開拍時因為屬疫情期間(2021年),閒下來,就把它拍了。我有養狗,疫情期間人很煩躁,狗一直陪你呆着,眼睛都望着我,我就老覺得人和狗之間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溝通渠道,值得拍成電影。」
片中的小鎮,一直抓狗、拆遷,它是否真實存在?
「當然。拆遷肯定存在,有些地方抓狗,但不是為了殺狗,它是將流浪狗收養起來。」
把故事背景定在2008年,為甚麼?
「2008年是中國人共同記憶最深的一個年份啊!那個年份,世界經濟發展那麼快,(北京)奧運會,舉國歡慶,然後汶川大地震,舉國悲哀,中國人記憶很深。在這個大動盪裏面,描述普通人的生命是有利的。經濟發展那麼快,但快速列車對於一個剛出監獄的人來說,他趕不上這趟列車!社會發展太快了,他想追狗都跟不上,就把自己給隔絕起來。片中的黑狗正好是不需要語言,於是,這是兩個被遺忘的生命互相扶持、互相幫助的故事。」
2008年這段日子,你記得自己在做甚麼嗎?
「我就跟你們大家一樣,看奧運會、去酒吧、嗨啊!喝酒!但是我突然接了一通電話,老家有一個我們最親的老人去世了。你就在這個年代嗨啊,歡樂的時候,想到山區那些人是甚麼樣子,他們還會嗨嗎?還會在喝酒嗎?我覺得電影有責任表現另一群人的感受。」
彭于晏有一股狠勁
今年有一部《芙莉歐莎 末日先鋒傳說》,片中主角幾乎沒有對白;而在《狗陣》之中,飾演二郎的彭于晏也幾乎沒有對白,管虎說,因為他患了失語症。
「我沒看《芙莉歐莎 末日先鋒傳說》。二郎他是失語症,就是生命中突然遭遇重大波折、大困難、大絕境的時候,例如從監獄走出來的人,會有一段時間沒法跟人交流,也不願意交流,他抗拒社會,這是一種病。」創作時有找藍本參考嗎?「也沒有。但網上有很多這樣的故事,太多了,很多人出獄以後找不到工作。」
《狗陣》中二郎的父親在動物園工作,父子不見多年,重逢後也不說話,你在片末寫到把本片獻給父親,它的創作,與你們父子關係可有關?
「不。父親在二郎人生裏,畢竟是邁不過去,對二郎來說,他有一段中國式父子關係,跟一個女性的緣分錯失,又跟仇人有一段愛恨情仇。我寫這段父子關係,是因為每個中國男孩都要面臨這種父子對抗,那是一生的對抗、一個常態。我父親去世了,我就把它當成一個禮物(送給他)。」
中式父子關係,對管虎來說,在全世界獨一無二,「互相不講話是一種暗中的(對抗)。父親往往是男孩長成少年時第一個違抗的對象,大多數人都如此,然後一打就打一輩子,到最後也沒辦法和解。」這是你的經歷?「電影裏面,肯定也有我自己的經歷。呀,不是經歷,是確實有感受在裏面!我父親是名老演員(按:管宗詳),但我們一般也只是泛泛而聊,深入的交流很少。我叫它做『中國式父子』,它是一種特有的關係。」
《狗陣》怎麼會找到彭于晏主演的?
「其實是我老婆(女演員梁靜,本片監製)給我介紹的,我對他不熟。大眾看到的彭于晏都是陽光帥氣、萌呆的,但我覺得他身體裏面有一種你們看不到的野性,他有一股狠勁,你看他把那個翻滾給練了(按:戲中二郎曾是馬戲班特技演員,有一場吊索翻滾戲),不是狠人練不到的!他有種狠!所以我覺得他能完成這件事。而他也想挑戰一下,我覺得挺好。」
管虎說,找上彭于晏,是因為疫情期間,他突然決定開拍,突然去找演員,當時彭就在上海,工作停了,隨時可以加入劇組,「我們也沒有坐下來談,只用視頻通訊。當時他在家裏,亂七八糟,也不帥了,我覺得這哥們行。談好了,我們就去了西北拍,當時西北的疫情還好。」
一個上路的故事
管虎拍過一齣《鬥牛》,也拍過蛇、老虎、孔雀,很多動物,跟拍狗有甚麼不同?牠們是演員否?
「拍狗反而更容易,我覺得特別容易,因為狗好像更加具有靈性,更能理解人。《狗陣》裏的狗都不是演員,牠們都是從全國各地徵召上來的『素人』。看戲時會覺得很神奇,其實做這件事情,你得做準備,你得訓練,你得有耐心啊。好多工作要做。」他說:「比起拍其他動物,拍狗不算難。當然,你看馬戲團甚麼動物都有,就是沒有訓練牛的,因為牛最難拍!牠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狗反而是最容易的。」
導演說來容易,但看電影,黑狗出現的第一幕,二郎在牆角小便,他走開時黑狗就來了,也在同一角落小便。到了隔天,二郎在同一牆角小便,隔了一陣黑狗又來了,這幕拍得好準確!到底是怎樣拍的?
「那個拍了二十多天,一百多條!問題是牠不一定很準確,訓練完了,每次牠都不一樣。我們沒有用CG,全片只有兩個動物鏡頭用了CG,一個是兔子,因為拍牠被丟進老虎籠中,要是真的丟,牠會被咬死。」
電影中文叫《狗陣》,英文叫《Black Dog》,就只集中在那隻黑狗上,「狗陣」是甚麼意思?我們怎麼去理解這個名字?
「英文翻譯我回答不了。中文叫《狗陣》,是人這一輩子,身邊也就只有三、四十個人──他的同事、老婆、孩子、朋友,這一輩子就成了一個『陣』。我們這個故事,是一個重新上路的故事,就是把這些人、這個陣法扔掉,把一眼看到的生活完全忘掉,重新上路,開拓一個新的賽道,這就是破陣而出!」管虎:「狗也一樣,狗圍成一『陣』,牠推着這個『陣』慢慢走過去,這是一個隱喻。對我來說,『陣』就是一個困住人的東西。但你讓導演在這解釋,我覺得也沒法解釋,因為每個觀眾感受不一樣,他會因為受的教育背景、他的喜好、性格,而產生不同的感受。」
對未來市場有點悲觀
《狗陣》讓人想起公路電影,或西方一些獨立電影,它們經常描寫一個在小鎮發生的故事。而在近年的中國片中,反而甚少看見這類主題。
「其實八十年代,吳天明他們拍了好多這種電影,像《老井》、《紅高粱》甚麼的一堆,並不是沒有,只是這幾年好像拍少了。像我就特別簡單,就是疫情期間想寫這麼一故事,沒想着賺錢,又不希望上院線,單單純純的幾個人去那邊拍了就行,疫情嘛!電影院全關着的。我們一行70多個人,你拍出來都不知道是不是將來能上映,所以只是把自己想要的東西拍出來,沒有想太多。」
前幾年,田壯壯導演接受訪問說,中國電影市道雖好,但市場完全沒有培養出文藝片觀眾,也沒有文藝片院線,現在怎麼樣?
「目前大陸電影評價體系,都是這套戲賣多少錢、那套戲失敗了沒能賺錢,形態比較單一。電影其實有很多形態,它提供給觀眾的戲種越來越少的話,大家就沒選擇,也不知道有另外的選擇。」管虎:「現在確實是如你說的,因為市場不好啊。你看一個這麼大的工業,電影都賣不出錢,觀眾不愛看電影了,所以投資方就更少了。觀眾不願意看,創作者也不願意拍。像陳思誠《解密》、徐崢《逆行人生》在市場上都賣得不大好,說明電影對觀眾來說不是必需品,年輕人不看電影也行。所以我對未來,是有點悲觀的。現在大型投資的電影越來越少了,都是些中低成本的製作。」
你拍這種電影,會有困難嗎?「我還好,年輕導演才更艱難,我是一個老導演,就是『我給你賠了,下次給你賺回來』就完了,我做這事很容易,人家願意給我錢我就拍。年輕導演就很難了。」
怎麼看《狗陣》在外國得獎,但在國內不怎麼被肯定(票房只有3,000多萬)?
「這部戲拍出來時我就知道一定會這樣,因為我很了解中國電影市場,也很了解觀眾,我對我這件事的目的、我要幹甚麼很清楚。這部電影不是靠講故事的,但是現在大陸很多觀眾是要看故事的,你這部電影沒故事,他們就看不出來別的東西了,他會很失落。電影有不同的形態,人家只看故事我也沒辦法,不能永遠是故事故事故事,它還得有人物。」
《狗陣》片中用了Pink Floyd的《Hey You》,管虎說這歌很貴。但貴不是問題,問題是樂隊不容易批准你用,他為電影特別寫了封信給樂隊,他們看過了、也喜歡電影,這才答應了。
大片拍過,小型的你也拍過,目前有甚麼目標?你在電影界有偶像嗎?
「我喜歡Stanley Kubrick,大家都說《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但我最喜歡是《發條橙》(A Clockwork Orange)和《烈血焚城》(Full Metal Jacket)。我拍電影是為了紓解自己,要拍不一樣的、有興趣的、有挑戰性的、好玩的東西。我對於拍電影的態度,是有一個算一個,對我來說,這就跟生活一樣,跟工作、吃飯、睡覺差不多,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管虎近年產量甚豐,去年才在香港拍了一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寫男主角在疫情期間,被困在香港酒店裏的故事,電影將在十月上映;來港前,他也正在拍大型海難電影《東極島》,「我拍了一半就過來了,現在想馬上回去把它完成。」
撰文、攝影:何兆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