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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这个笋干用来煲汤、炒菜，绝绝子。阿婆自己晒的，货不多，只有五斤，要的赶紧下单啊！”镜头前，抖音账号@爱莲孃孃 的女主播穿着白色碎花衬衫，介绍着手里的笋干。
很快，笋干被一抢而光——还有四五位粉丝嚷着说自己没抢到。爱莲面前的竹筐里摆放着各式山货：菌子、辣椒、虫草、番薯干……不远处，几位奶奶戴着斗笠，排队等候卖货。仅一上午，近30种农货单品全部销售一空。
@爱莲孃孃 账号的主理人丁浪说，这类直播单品量都不大，但种类繁多，“最关键的是，笋干上有阳光的味道。”
直播间位于焕河村，距离贵州德江县城车程三个小时，村里共住着204户人家。2019年7月，丁浪开始在抖音上发布焕河村的短视频，并先后做了两个账号：@黔东农仓 和 @爱莲孃孃（原@古村乐乐），累计吸引了近300万粉丝。
丁浪
202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田丰带领团队走进焕河村，用半年时间展开田野调查，最后将调研成果写成《芝草无根》一书，还原丁浪如何借助抖音电商助力特色农产品销售，推动乡村振兴。
近日，田丰一行重返焕河村。时隔3年，他看到了更多变化的发生。事实上，《芝草无根》的故事不只关乎年轻人返乡改变命运。在田丰看来，在更大的图景里，焕河村从一个错过工业发展阶段的农业社会，直接跨入了数字社会，“这是一个时代浪潮里各方合力的故事——创业的年轻人、淳朴的村民和积极作为的地方政府，一同以短视频为舞台，为乡村注入真实的能量，焕发出动人生命力。”
够土，就对了！
每逢赶集日，@爱莲孃孃 平均一场直播能帮助近百名村民免费卖货，销售额达四五万元。
丁浪坦言，直播带农货的念头来源于一段低谷时刻。2023年，@古村乐乐 账号主播乐乐因个人原因离开了团队。他找来了新主播爱莲，但老粉丝仍有些排斥心理，“公司节奏全乱了”。
焦虑导致头发白了一半。最终，他选择将重点转向商户直播带货，“更多地以产品作为驱动”。
回头看，丁浪发现自己集中精力投入到直播带农货的策略“赌”对了。
一方面，找到了产品的稀缺性。对农货来说，一个常见的特点是，有些品相不够好的产品，其实品质很好。比如本地小花生，个头不大，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味道特别浓郁。简而言之，粉丝买单的不是批量生产的花生，而是“足够土的花生”。
工厂无法生产出有阳光味道的山货。比如笋干，批量生产的话，就一定会失去阳光的味道。“农家会自己去晒，有阳光的味道。而且就那么点，三斤五斤，粉丝还会抢起来。”类似“带有阳光味道”的产品还包括土豆片、苦瓜干、野蕨菜、干豇豆……
另一方面，直播增强了信任：真实生动的场景为账号带来持续的人气——粉丝和主播常常直接在线上互动，“所见即所得，互动性特别强。”
丁浪骑着电动车在大山里寻觅好物
在丁浪的理解中，这套商业模式双赢且可持续：这些直播间的农货，目的不在于赚农户差价。比如：本地花生六块一斤，粉丝只需要加一点运费就买到，性价比很高，农户能获益。流量起来后，他会同时推荐本地企业生产的天麻、石斛、花椒等标品。
其中最重要的产品是天麻。销售量最高的一次是在2023年，“卖了十多万斤”。天麻的销售亮点同样是“够土”。德江天麻是贵州天麻的代表，其特点是鹰钩嘴，凹肚脐，姜黄皮，芝麻面。丁浪在视频文案中写道：“我们当地有一种说法，‘种麻如绣花，管麻如带奶娃娃’。”一片林子种植天麻一年后，要等5年后才能再次种植。有时，直播团队会去山上播天麻专场，直接让粉丝看到天麻基地，进一步增加用户信任感。
这些年，直播电商竞争异常激烈。丁浪感到，只有抓住农货的核心特色——土，才能在跟大城市大公司的一线主播和团队的竞争中生存下来。
如今，丁浪团队已有近30个新农人，通过直播带货天麻、红薯粉、花椒、脐橙等农特产品，三年累计销售额超过3000万元。
丁浪在拍摄短视频
“我看中了那个洗菜井”
7年过去了，丁浪仍然特别怀念刚到焕河村的日子。
2017年，受村长赵红军之邀，丁浪前往焕河村寻找农产品合作机会，一眼就被当地的环境吸引了。跟许多已经建起现代砖房的农村不同，这里保存着古朴雅致的木房，到处是长着苔藓的青石路。四周是数十株珍贵古树，黄连木、白檀、榉木、古柏……更是增添了村庄宁静的氛围。
最特别是一口叫“民卫井”的古井。古井里的井水清澈见底，溢出来的水潺潺流淌着，喝一口更是清凉甘甜。丁浪有个直觉：可以做个视频账号，内容是一个传统村落加传统美食，博主最好是一位老奶奶。
“民卫井”
生于1988年的丁浪，曾经是一名深陷迷惘的城市打工族。从浙江某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他到广州的亲戚家做鞋子网店，连续三年996的状态让他疲惫不堪，便想回老家贵州省铜仁市德江县搞农村电商。
回家后他注册了公众号，用视频记录一些农业基地的故事，始终不温不火。2018年，他敏锐地发现抖音的流量具有很大商业价值，决定做一个固定IP。
于是，他再次去了焕河村，见到了村长赵红军。对方当下表示支持他创业，给他介绍了张金秀奶奶。丁浪一见奶奶就觉得很亲近。张奶奶笑起来温柔，戴着一顶古朴的土家族帽子，做得一手好菜，特别贴近大多数年轻人心中慈祥的奶奶的形象——当下，他就确定这是他想拍摄的对象。
丁浪和张金秀奶奶（左一）
一台相机、一盏补光灯、一台电脑，丁浪开始拍摄奶奶的日常。他给这个抖音号取名为@黔东农仓，签名写着“只有家乡的味道，才能慰藉漂泊的灵魂。”
第一周的拍摄漫无目的，随着拍摄内容增多，丁浪不断学习短视频爆款的构图、视角，第一个爆火短视频是奶奶做南瓜花菜，播放量达到了100多万次，点赞数5.5万。这给丁浪带来了巨大信心。
打动网友的也是那口古旧的水井。张奶奶每天都会拎着一个菜篮子，到古井边的石砌圆形水池洗菜，伴着淙淙流水声，慢悠悠地洗菜。一条点赞达到近六万的视频评论写道，“实不相瞒，我看中了那个洗菜的水井。”
很快，丁浪有了带货的机会。他拍了一期奶奶蒸紫薯饭，视频发布后播放量多达2000多万，帮助村民销售出5000多单的紫薯，销售额达到了十多万。
张金秀奶奶和老伴儿在干农活
挫折也随之到来。2020年初，因拍摄不便，视频一度断更，粉丝量下降。丁浪找到了两个朋友加入团队，成立了创作基地。一开始最难的是资金缺口，因为找不到企业赞助，三人彼此达成共识：一年不拿工资，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然而，他们意外地获得了政府部门支持，缓解了流动资金短缺。当时电工贸局决定找一家本地电商企业对全县农产品进行采购，丁浪的义派电商成了对接企业之一，负责农产品货源收购等工作。
另一个急需解决的困难是住宿。差不多此时，丁浪结识了赵建涛。赵建涛原就职于德江县住建局，受到丁浪创业精神的影响，回到焕河村担任驻村书记。在对方的帮助下，丁浪团队手动改造了一个原本破败的老房子，开始了驻村拍摄。
内容重复、审美疲劳是许多短视频账号逃不开的挑战。时刻有危机感的丁浪发现，@黔东农仓 粉丝量达到60万左右后，难以再有新突破。
转机来自一对年轻主播乐乐和涛涛的加入：女孩乐乐相貌标致，性格温柔，也擅长美食，与少年涛涛合作起来颇有CP感。他们的第一个视频就火了，没多久粉丝量就涨到了十几万，后来甚至超过了@黔东农仓。
又一个账号@古村乐乐 爆火了。此后，焕河村正式成为网红村。
丁浪团队在开会
合力
这不仅是一个年轻人返乡创业的故事。根据田丰的观察，焕河村的变化揭示了一个崭新的现象: 没有跟上工业浪潮的古村落，直接从农业社会迈进数字社会。
“没有互联网科技的发展，张金秀奶奶、乐乐、焕河村可能永远不为人知，数字社会给传统村落复兴提供了机会，也为乡村振兴提供了一条可探索的路径。”
2021年3月起，每天有四五百人驱车前来焕河村游玩，其中许多重庆和湖南的游客慕名而来。最热闹的一个周日，来往车辆超过120辆。2023年10月国庆假期，村里的8间民宿都住满了旅客。
过去，焕河村的人们曾尝试各种致富方法，比如种植紫薯、外出打工，都因受限于地理环境而未果。这一次，村民们积极呼应了短视频浪潮。
文旅经济需要人。但据赵建涛回忆，部分村民起初并不适应外人进入。85岁的赵爷爷就曾反对，他担心进村的人太多后，以木结构为主的村庄会存在火灾隐患。
赵建涛出面说服赵爷爷，文旅经济能给当地全村带来更多利益，村里人的生活都会变得更好。渐渐地，赵爷爷改变了观念，在村头的休闲长廊上卖起了鸡蛋。
长廊上的小吃店
渐渐地，长廊上有了卖凉面、米线、斑鸠豆腐、苞谷斗酒的摊位。生意火热时，每天长廊摆摊总销售额能达到5000余元。“以前红薯花生要扛到县城里去卖，现在古井边就能卖掉了。”赵建涛说。
田丰观察到，随着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战略的相继实施，越来越多有能力、有想法的年轻人，愿意带着技术和资金回到家乡。艰苦岁月里，焕河村的年轻人都梦想着离开贫穷的家乡，如今，风向反过来了。
在村干部的动员下，张晓芬在休闲长廊上摆摊卖起土家美食“豆腐汤圆”。即便暑期旅游高峰期已过去，她也还能月入数百元。在家门口创业，是张晓芬此前从没想过的。过去路不通，为了买两袋盐巴，需要花两三个小时翻过村后的大山。通村路修建后，张晓芬曾到广东打工，直到数年前腰部受伤了，她不得不回到家乡。
赵建涛说，最多的时候，长廊上有28家摊贩，“有的村民原本一年收入不过万，现在可以一年三四万。”
田丰认为，在缺少农业产业化条件的地区，乡村振兴必须向文化旅游方向转型，其核心要义在于两个“基础设施”——一个是乡村的硬件基础设施建设，另一个是网络平台。
这跟赵建涛的看法一致。赵建涛回想起来，这些年当地政府做得最正确的事情，就在于改善焕河村的硬件设施。
关键是交通。2014年，焕河村才修了第一条通往县城的水泥公路。为改善道路状况，政府组织对其中的18处进行修整。其次是住宿，本地已建起了8家现代化的民宿和8个露营帐篷，“一到长假假期，几乎住满游客。”
毫无疑问，政府发挥了主力作用。田丰认为，如果没有国家扶贫攻坚的政策，寨子的基础设施难以得到大幅改善。2021年，贵州省财政厅批复“特色2021全省特色田园宜居农房试点项目”，通过400余万元资金的注入，将传统村落核心区域里的19栋传统建筑进行修缮，还包括修建人行步道、健身广场、水源保护等等。
抚慰现代性焦虑的心灵原乡
为什么焕河村能持续火三四年？在田丰看来，焕河村最大的优势在于保留了原生态的农村生活，“是保存古村落样貌最完整的一个地方”。
正因为地处偏远，多年交通闭塞，反而让焕河村的传统文化保留下来了。第一次到焕河村，田丰就被当地木质的老式建筑吸引了。画面跟他记忆中湖南老家田家湾的房子一模一样，堂屋之间是打通的，“一下雨，人就可以穿过所有的堂屋，而不是像城市里的高楼住宅，把人跟人的距离进行切割。”
焕河村属于2013年8月住建部批复的第二批中国传统村落之一。除了那口古井，很多游客喜欢寨中一座最具土家特色的房屋，其空间布局为“三合院式”，浮雕花窗，由柏木建成，门窗还刻有渔、樵、耕、读等生活画面。
焕河村远景图
吸引他的还有当地人不设防的人际文化。他跟赵爷爷聊天，发现对方完全没有把他当外地人，把人生经历一一分享，“没有隔阂，没有那么多小心翼翼，这种人际关系也是我们现代社会所遗失的。人跟人的真诚，在中国的底层文化里非常重要。”
在他看来，这是@黔东农仓 能够吸引大家的原因。网友们喜欢通过视频感受到难得的真诚。短视频技术，就这样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
田丰认为，当我们进入到焕河村恬静美好的世界，原本被遗忘的乡村情结被再度唤起。
某种程度上，网友们在焕河村“重新捡起集体的文化记忆”。他在《芝草无根》中写道，“在打动人心的关系互动中，受众得以与遥远的乡土建立更牢固的情感联结，使乡村景观成为抚慰乡愁孤独、现代性焦虑的心灵原乡。”
接触几次后，田丰眼里的丁浪是“真正从大山里走出去的孩子”，通过自己的努力，借用科技的手段，帮我们留下了深厚的乡土文化。
张金秀奶奶和她的老伴儿
他在丁浪身上看到最大的优点是耐挫力强，“经历过很多失败，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了，像从石头缝里挣扎长出来的灵芝。”
这也是田丰将书名取为《芝草无根》的缘由：他在很多返乡创业的年轻人身上都看到了丁浪的影子，成功当然属于少数人，但是这股奋斗的劲无处不在，“他们都在努力地改变我们的生活，改变我们乡村的面貌。”
在田丰看来，焕河村的新面貌背后体现了多个角色的共同努力，包括政府、村寨、 居民、商业运营团队——形成了一股多元主体协同参与的合力。“乡村振兴中的各个主体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不同角色的职责、利益、情感的表达是真实的。”
未来路途漫长且艰难，每个人都奋力投入到这股时代的浪潮中。赵建涛说，近日，焕河村正在发展一项新的产业：具有当地特色的手工陶瓷。目前，手工陶瓷已经开始生产，赵建涛跟丁浪商量，抖音电商正好是推广手工陶瓷的入口，“这又是一个互惠互利的机会”。
这正好验证了田丰的洞见：一个更好的未来在于，或许只有兼顾不同主体权益的协同发展，才能够实现“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乡村振兴。
作者丨罗文
设计排版丨赵淑萍
图片来源丨抖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