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flix的《百年孤独》剧集播出后的第二天,小说原著的中文译者范晔发了一条微博:“看还是不看,是一个问题。”下方一条评论引用了《百年孤独》中的原文:“她试图用眼睛去看那些本可以靠直觉看得更清楚的东西,于是开始频频出错。”
经典文学影视化总带来同样的问题,不论改编是否成功,一旦进入剧集,剧中的形象就很容易在头脑中固化,此后再读小说,再说起某个人物,脑子里总是会浮现出某个演员的脸——每个人大概都经历过这种被剥夺想象能力的经验。而越是值得反复阅读的“长期主义”文本,这种阅读体验上的损失也就越大。从这个角度来说,《百年孤独》首当其冲。这只是其一。
《百年孤独》剧照
在很多人心中,《百年孤独》根本就是不可被改编的。马尔克斯也曾经对改编表示抵制。此前,他的儿子罗德里戈·加西亚·巴尔恰在接受本刊采访时就说到过,马尔克斯不想出售自己作品的电影版权,因为那样往往会导致一种结果:制片人不得不用英语,制作一部好莱坞标准的美式电影,并邀请美国电影明星出演。就《百年孤独》而言,3个小时甚至4个小时的电影也无法完整地呈现这个故事。“因此,他有时会想,如果能不惜资源制作,以西班牙语为基准,在哥伦比亚实景拍摄,也许这样的改编是可以考虑的,哪怕这样耗时较长。”
2019年,马尔克斯去世5年后,其家人们一同做出了将《百年孤独》进行影视化改编的决定,Netflix拿到了改编权。罗德里戈·加西亚·巴尔恰说:“我们的母亲说得很对:我们迟早得这么做,《百年孤独》的改编迟早会完成的,当它进入公版领域的时候更是如此。不管怎么说,当时恰逢网络电影和流媒体平台迎来爆炸式发展期,系列剧这样的东西能够得到大量的资源支持,可以想拍多少小时就拍多少小时,想拍多少季就拍多少季,想拍多少集就拍多少集。而且,最重要的是,此次改编满足了我们的条件,即必须在哥伦比亚拍摄,全剧使用西班牙语。最终,我们还是做出了决定——反正迟早要拍的,而不管怎样,现有的条件已经足够好了。”
《百年孤独》剧照
Netflix的拍摄在哥伦比亚的15个城镇进行,动用了超过两万名演员,由马尔克斯的两个儿子担任执行制片人,最终出品16集。以12月11日上线的前8集看,每集时长1小时左右。
开播以来,这部剧的评价始终围绕在对原著的“忠实”或“背叛”。就像罗德里戈·加西亚·巴尔恰所说,“无论最终呈现出的《百年孤独》电视剧质量如何,它都会带来分歧,会有人喜欢它,也会有人认为电视剧完全不是那本书。也会有人说,是的,它很好,但《百年孤独》这部小说在我脑海中完全是另一种模样。”在他看来,很多改编作品的失败都是因为太尊重作者,太尊重原著了。“要想取得电影和系列剧的成功,你必须做大量的改动。如果你害怕改编《百年孤独》,害怕背叛其中的一些内容,那是行不通的。”而这部剧的编剧“在许多地方自由发挥,(改编)为银幕而不是为纸面而写,我觉得这非常正确。”
《百年孤独》剧照
的确如此吗?
开播几天后,译者范晔的纠结终于被好奇心压倒,追剧两集。我怀着一种类似邀请明星带看综艺的心情完成了此次采访,希望他曾经与《百年孤独》文本的近身缠斗,能为我们带来不同的视角和发现。
三联生活周刊:咱们先聊聊对《百年孤独》这部剧总体的感受吧。
范晔:整体上看,我觉得它还是对原著比较忠实的复现,像是做了一个图解的版本,把故事讲了一遍。如果可以一厢情愿地想象,我其实更希望它有一些不是这么规矩改编,比如一个完全黑白的版本,或者像我曾经看过的一出独角戏,一位女演员在舞台上把整部《百年孤独》复现了一遍。把原著当作一个起点改编,取其神遗其形,对我来说可能会更有意思。当然,我的想法可能不适合这样的剧集。
三联生活周刊:演员的选择符合你对角色的想象吗?
范晔:一开始我觉得乌尔苏拉的形象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我觉得她应该更贴近马尔克斯夫人年轻时的样子。但越看越能够代入,尤其他们选择了一位小个子的女士,我觉得这一点非常对,虽然她个子很小,但是拥有一种大地女神一样的力量。吉普赛人梅尔基亚德斯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在我心里他应该是一位永恒的老人,有着停留在时间之外的那种感觉,剧里的形象太壮、太年轻了。这是一个挺好玩儿的事儿,我想肯定每个人在演员的选角上都有自己的认同或者不认同。
三联生活周刊:我对吉普赛人的形象和你有同样的感受。但不知道为什么《百年孤独》中大部分人物的形象此前在我脑中都是面目模糊的,我对他们并没有非常具像化的想象。
范晔:这种面目模糊可能也是对的,因为我觉得马尔克斯并不是要塑造出几个鲜明的面孔,他要书写的是整个家族从诞生到毁灭的宿命,这也是这部作品的成功之处和魅力所在。
三联生活周刊:我记得你曾经在谈论翻译时提到过关键之处在于寻找基调,就这部剧而言,你认为它的基调与原著吻合吗?有人觉得,马尔克斯的两个儿子参与了制作,那“味道”肯定不会错。但另一种声音是,由网飞掌握讲述权,即便在哥伦比亚实景拍摄、采用当地的演员、使用西班牙语,呈现出的东西也不再是所谓拉美的。在你看来,什么是“拉美”的?
范晔:是的,当我们这么说的时候,好像我们默认了有一个东西是拉美的,当我们忠实原著或不忠实原著的时候,也好像里面就有一个边界非常清晰的东西。我们所谓的原著到底是哪个原著?是西班牙语的原著,还是你看了我的、或者其他人的中译文的原著?就算看的都是原文,又哪怕同样是两个哥伦比亚的读者,也完全有可能看出不一样的东西来,有不一样的想象。我想说的是,所谓的原著,虽然我们已经把它拿在手里了,但并不意味着它就是一个已经完成的东西。
《百年孤独》剧照
所谓经典,是一个庞大的、所有人想象的集合。所以严格来说,并不存在一个标准答案似的原著。有些时候我们很容易有一些比较简化的想象,比如有人跟我说,这就是“香蕉公司”拍的《百年孤独》——可见大家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它。这种说法肯定也没毛病,剧集的拍摄背后必然是资本的运作机制,也肯定有一种美国对异国情调的追求,但我们也不必用一个标签就把它解决掉。
其实,即便是马尔克斯的小说本身,就能够百分之百的体现一种所谓原汁原味的拉美或者哥伦比亚吗?也很难说。它们本身也是受多种文化,或者说很大程度上受到欧美现代派文学影响的作品。
三联生活周刊:追剧之前,你特别期待看到某段情节、某个画面的改编吗?
范晔:我其实一时没想那么多,硬要举出点儿例子的话,可能开头或者结尾是我想知道怎么去呈现的地方。虽然结尾我们还没看到,但剧中也透露出了一些信息。开头有很多场景对应的是结尾的内容,比如阿玛兰妲·乌尔苏拉难产死在床上,蚂蚁拖走孩子等等。基本上是我们能想到的一些情理之中的处理。
另外我特别注意了一下“看冰块”,这是一个很经典的情节。我发现了一个小细节,剧中情节的顺序变了:书中写阿尔卡蒂奥带着两个儿子先见到了喝隐形糖浆的人,问他梅尔基亚德斯哪去了,在听说了他的死讯以后他们去看了冰块。剧中他们先去看了冰块。我不知道这出于什么考虑,但这个很微妙的调整改变了原著中的重点。这段情节出现在原著第一部分的结尾,也是一个非常有名的收束: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把手放在冰块上庄严宣告:“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书中写阿尔卡蒂奥为这奇迹迷醉,“那一刻忘却了自己荒唐事业的挫败,忘却了梅尔基亚德斯的尸体已成为乌贼的美餐。”在书中,冰块是比隐形糖浆更加神奇的东西,经过一步步铺垫它才在最后出现。剧中的改编似乎使冰块和隐形糖浆变得同等神奇。
包括对隐形糖浆的处理,书中写吉普赛人喝下了一整杯琥珀色的液体,但剧中他把一杯乌黑的像沥青一样的液体倒在了头上,然后整个人都融化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改编,这样似乎有了更大的视觉冲击,所谓魔幻的感觉增强了,但实际上它有点儿偏离了魔幻现实主义的特色——凸显日常的魔幻,比如把冰说的非常神奇,而不是强调药水魔力的那种浓墨重彩的炫目的魔幻。当然,大家看的时候可能不会像我这样比较,我这有点儿职业病了。
三联生活周刊:对我这样的普通读者来说,能这样去品味和分辨剧中的“魔幻”和“魔幻现实”也是一件特别意思的事情。
范晔:我觉得对咱们一般的读者来说,怎样用所谓“魔幻现实”的角度去理解作品,比反过来用书或者剧的某个部分去印证“魔幻现实”,是更有意思的。
马尔克斯本人也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他有意去回避这个东西,对他来说,自己就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他认为自己的写作都是从生活中照搬的,不是什么“魔幻现实”。他写了那么多作品,除了关于马孔多的作品之外,还有很多并不魔幻的,包括有人认为他最好的作品《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他为什么会强调这个东西?还是我们比较常见的解释,他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颠覆所谓魔幻和现实的二分法。世界上不应该只有一种现实,不是只有符合理性的进步,能用科学规律解释的东西才叫现实。那只是解释现实的一种方式而已,谁也不能独占现实的定义权,给出一个大写的,独一无二的现实。
马尔克斯在关于诺贝文学奖的演讲词里说的很清楚,拉丁美洲人也有权定义自己的现实,探索自己社会发展的道路。这是其背后的诉求。我觉得读《百年孤独》这样的作品,不能把它去政治化,只去看技巧性的东西,只做文学上的探讨,但是也不要走另一个极端,把它完全当作政治宣言。这可能是比较好的解读方式。
三联生活周刊:据说一些理论家正在重新定义“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概念,是这样吗?
范晔:是不是重新定义,我没有研究。但我觉得起码它现在仍然是常被使用的标签。确实,对于“魔幻现实主义”有过一些反对的声音,也存在影响焦虑的问题——《百年孤独》之后,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很难再到达同样的高度。另外,不管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是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都是以乡村而非城市文化作为背景的作品。所以,至少在90年代的时候,当时比较年轻的在大城市里生长的作家就觉得至少对于他们来说,那样的写作已经偏离了当下现实,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他们提出,现在已经不是“马孔多”时代,而是“麦孔多”时代——对麦当劳进行的重新拼写,才能代表共享“摩天大楼文化”的现实。
他们对这种标签非常敏感,当一个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在美国发表,而美国的编辑说,你一个墨西哥人、或者你一个哥伦比亚人写的东西怎么不够拉美?理由是作家没有写什么魔幻的东西。这对最新一代的拉美写作者来说是一种困扰,所以他们提出反驳——我们完全可以写任何东西。他们说,我们的作品被称为拉美文学,并不是因为我们写了那种在你们欧美人看来拥有异国情调的本土化的东西,作为一个墨西哥人就不能写欧洲的事吗?当然不是。在今天,这种紧张和焦虑已经平缓了很多,写作已经不需要护照了,谁都可以写全世界的东西。
但作为一个读者而非这方面的研究者,在我的印象里,至少“魔幻现实主义”还在被使用,说年轻的作家继承它也好、颠覆它也好,还是反思它、重新考察它,或者也可以说是站在它的延长线上与它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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