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有什么了不起”是羊在七月主题周分享的主题。这是她的现场讲述。
口述、整理:羊
图:LOOKFOR
“拍照,有什么了不起”是羊在七月主题周分享的主题。
羊是一位自由摄影师,也是一位影像教育者,她从自发地和孩子们一起拍照共同创作,到探索不同的影像教育现场,创作个人的摄影书,十年过去,她得以拉开距离重新观看山间游乐场,反刍整理成书后,旅途才刚刚开始。她开始带着自觉向儿童文学、影像人类学、乡村影像实践的前辈学习,一幅更大的图景在面前展开。她想分享这些发现和联系,而拍到一张好看的照片,则是这趟旅途中,最不重要的事情。
以下是羊的现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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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从2015年我去到甘肃陇南的高山学校和孩子们一起拍照,也十年了。从2018年结束社工工作回到城市里,我也一直在探索着影像教育的可能性。摄影是高度依赖现实的活动,有什么样的生活,就有什么样的摄影。影像教育也是如此,它随现场和对象的需求而流动。今天想和大家分享我所经历的几个现场,以及前辈们探索过的道路。
拍照有什么了不起,是山间游乐场在厦门展览期间,每天来展厅巡视一圈的小雨说的话。他当时4岁,上幼儿园。他家就在展厅隔壁,对面就是猫咖和汉堡店,是在街道上长大的小孩。他好奇墙上的那些照片,是怎么变出来的,让我拍他搞怪的样子。用蓝晒把自己晒了出来。
一
山间游乐场:
学习生活,游戏和爱
这个展览来自于我在陇南高山学校和一群孩子拍的照片,我们在学校一起做了展览,叫露天摄影院。我大学毕业以后,作为一名驻校社工及摄影爱好者去到山里,驻校的乡村是随机安排的。那里是龙门山地震带起点,听起来在甘肃,但就在九寨沟附近,学校在海拔大概在2100米的地方。后来才知道,那里半年都在下雪。从县城到学校要坐5个小时的大巴。
这是一所九年制学校,有学前班到初中,大概300多人。因为撤点并校,本来在村小的孩子,就来到了乡里的学校。很多学生从一年级就开始住校,大概6-7岁,这意味着周一到周五他要自己照顾自己,学会适应学校生活。晚上住宿在马路边上,周末得自己背着书包走路,翻山回家。幸运一点有哥哥姐姐。或者住在校外,有爷爷奶奶带着。日子无聊没什么可玩的,一次期中考试过后,孩子就来找我借相机玩,就这样自发的开始了教孩子拍照。网友们把自己闲置的相机也寄了过来。
把相机交到孩子手中,他们会先给自己拍一张,给眼前人或景色拍一张,把水溅起水花,拍下来。再过几天,就开始拿相机画画了。他们会拍出脑海中幻想的世界,当个大侠或者公主,打扮成天使、超人或者恶魔,爬到高处,在空中飞起来,影像让魔法成真。
但我们不仅仅只是拍照。我在那里的工作是驻校社工。去家访,上课,让年纪小就开始住在学校的孩子们,在课余时间有丰富的活动。兴趣小组有阅读,科学,画画,手工,音乐,美食,戏剧,自然笔记等等。把把学校仓库里能找到的物资都用起来。这些兴趣小组虽然很多,但都是出于孩子的具体需求设立的,比如想给喜欢的人送一个木头吊坠,就做了木工小组,买蛋糕很难,想给自己、朋友和妈妈过生日,就一起动手学习做蛋糕。没有实验室却想做科学课本里的实验,就与初中生物老师合作了科学小组。用铅笔画画,用粉笔削成粉画画,还想用其他的东西画画,就有了画画小组等等,摄影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组,但是记录了这些事情。跟很多人想象不一样的是,山里的孩子也不是天生就懂得怎样生活,怎样劳作的。而怎样学习怎样玩,也是一个需要习得的事情。我所能做的就是创造一个可以放松安全地玩的环境。
孩子对世界有许多的好奇和疑问,想去外面看看去冒险,问我石头从哪里来?他们的精神世界同样需要关心。我也从只关心摄影转为对教育更感兴趣,开始阅读教育学,自然农法,儿童心理学等资料。了解其他地方其他国家的人怎么开展教育活动。比如英国夏山学校、日本的宫泽贤治、在广西的卢安克、台湾的没有围墙的学校、华德福、瑞吉欧、印度乡村科学实验活动。还有性教育也就是生命教育。摄影在忙碌的日子里更多的是一种陪伴和记录。创作的心放下了,因为总有更具体的问题需要去解决,比如冬天要砸煤烧炉子,填饱肚子,建图书室,跟每个老师了解学生情况,管理社工室的书和工具,玩具,体育器材。孩子受了伤,会来找我和搭档包扎伤口,虫牙和冻疮,有时还会给住校的小孩子剪个头发,大一点的孩子会互相剪头发。孩子会突然不来学校念书了。这些事情都比拍下照片来得紧迫。大部分是摄影小组周末活动的时候,我们外出在路上拍的。或者像借书一样,借相机回家拍照。我通过整理这些照片,来了解他们的生活和心事。把照片洗印出来,他们带回家或者做一本相册,还会一起做故事卡片玩。他们选择洗的大部分是自己的照片和家人的照片,家里的动物,想念的人。
二
青少年影像陪伴计划:
陪伴,街头,冒险
再回到18年在厦门的展厅现场。有个刚念初一的女孩来看了展览,又在展厅旁边的文化空间看了号召把街道变成游乐场的反抗行动的日本纪录片《素人之乱》,宣布自己不想要按部就班的人生,坚决要休学,尝试其他的受教育途径。那时候她刚刚12岁,她爸爸一开始无法接受这件事,周围人都是从高考过来的,就每天说服她去学校上学。她学习成绩不错,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关系就僵住了。
于是她的家庭摄影师妈妈找到我,希望我教她摄影,陪她度过心理剧烈变化的这段时间。一个人拍有些孤单,我建议可以有同伴,于是青少年影像陪伴计划就这样诞生了。我结合自己学摄影的经验,又查了资料,分享会我把街边的一间屋子用黑布变成了一个大相机。来参加的家长和孩子都站在了相机里面。把胶带撕下来,外面的景象从孔里打在白纸和手上。
我们一起看摄影书,寻找自己感兴趣的画面。在城市的街巷行走,用路上观察学的方法记录不太日常的人造景观。一起用卫星地图看这座岛,看看每个人的家附近的街景,然后孩子们决定去一个有各种都市传说的商业广场里面探险。这个地方从地图上看是两个圆形,有点像福建的土楼。
这里有很多做夜宵和外卖的饭店,也有宠物店,夜市,电影院,仓库,地下是各种风格的舞室,地上又有海盗船和摩天轮。一番惊奇后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关注点,有人搞不懂地下河里躺着共享单车,有的人开始录小孩练声视频,有的人对眼睛感兴趣,有的人对人们脚上穿的鞋感兴趣。但最让孩子们兴奋的是那种冒险的感觉。用新的眼光观察自己生活的环境,无目的地打量街头。后来我们一起策划了展览环形游戏。
住在展厅旁边的孩子,照例来玩。这个每天穿着睡衣出现的是小奇,他把他的作品也放在了里面。这些是他做的zine,还在后面标注5元一本,把自己做的纸手枪放在展厅做展品。拿着伞跳西游记的舞蹈,我用蓝晒画了下来。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表演,我们在展厅和街头拍了好几部戏,比如恐怖老师,恐怖阿嫲。他既是导演又是演员,我是摄像。他还为这个展览拍了一部五分钟的导览短片。他和陪伴计划里的孩子都是城市里的孩子,也都感兴趣影像。其实是不同的现场。但也不影响他在展厅里拍自己的戏。
陪伴计划里有个男孩选择了黑白胶片来拍照,他喜欢森山大道的摄影。胶片涉及洗卷和暗房,也不能马上看到拍得怎么样。所以在陪伴计划结束后他继续学拍照,我们一起街拍,四处游荡。最后做了一本他自己的黑白摄影集,他爱打篮球,那时候是疫情期间,他给作品起名叫《疾停》。
那个休学的女孩在家自学了一段时间,先是去了教会学校,又去了国际学校上高中。摄影是她的日常习惯,但她感兴趣脑科学,自己去医院当实习生,观摩手术。下个月她就要去读大学了。她的成长道路上,摄影是一只随身携带的小相机,她说摄影变成了爱好,陪她去直面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对山里的孩子来说,也是一样。有人问我他们还在拍照吗?这个问题包含两个期望:摄影是需要坚持的,所拍摄的现实也会随之存在下去。摄影是有用的,能够改变生活的。摄影确实会改变生活,但不是以那种乡村天才摄影师的形式。另一个极端的提问是,孩子拍照也能称为摄影?拍照是一个人有意识地和现实互动。与其说是孩子的才能,更像是本能,指着一个东西说:看哪!孩子的时间体验就是生命本身。无论他在什么环境中,是否有天赋,拍下的是儿童的天性,一种人类儿童时期的共性。
关于什么是摄影,我也一直在思考和做个人创作。在疫情期间我开始整理自己的作品,再次体会到了摄影书的魅力,开始在家用打印机和手工装帧来做摄影书。也写作编辑了山间游乐场的书稿,作为告别。这本书现在还在出版流程中,将由乐府出品。
三
问厦门:
自然,自我,讲述
2023年夏天,又有家长找到我想让孩子学拍照,交流之后,发现其实诉求并不是要学会拍照。青春期的孩子休学在家或者暑假沉迷电子产品,对现实生活提不起兴趣,很容易感到无聊。情绪多变,也不像小时候什么事都跟家人分享了。
近几年在厦门,我体验到自然对人的安慰,也对厦门这座城市的环境有了了解,是一座岛,会有台风,候鸟,潮汐,基本上没有原生植物了等等。我设计了问厦门,为期一周的厦门岛附近探索之旅。我们一起算好潮汐去赶海,去古厝,走植物园里的秘密小路,也会在路边遇到一场雨中的英歌舞。我们加入了讲评环节,把照片投在墙壁上,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个环节,给大家讲自己的照片,听别人对他照片的感受。和陪伴计划相比,孩子的年龄更大。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忽然就衣服小了不合身了,正在青春期的,在自我形成的阶段。总有没来由的忧郁和充沛的感情。有个说法说你14岁听的歌是你一辈子会听的歌。其实就是这么回事。这是在鼓浪屿,这个男孩在一边在沙滩上写字。然后你一笔我一笔,就变成了一只穿背带裤打领结的蝴蝶了。还流着眼泪。最后做书有个女孩还画了蝴蝶在封面上,蝴蝶不是天然就拥有翅膀的。青春期的孩子像毛毛虫,并不好看,一直吸取养分,一层层蜕皮。人内心的裂变也像破茧,伴随着痛楚和力量,迸发出新的自我。
四
更大的图景:
影视人类学、乡村影像、游戏精神
这些实践,虽然参考了美育理论,也融入了自然教育,项目式学习等方法,孩子和家长的反馈都很好。但是在联结他人和更长的时间尺度上看,还需要更有见解的理论支持和案例参考。
比如影像如何实际地作用于生活,如何通过拍照展开行动,完成现实和影像的循环。比如儿童认识世界的途径和心理结构是什么?怎样做符合儿童的思维方式开展教育活动?几位前辈做过的实践和提出的理论把我过去关心的事情联系了起来。只关心自己还不够,只关心人还不够,还要关心环境、村落、社区和其他人。
人类学家郭净老师从2000年开始,与一些机构和基金会合作,实践了一系列的乡村影像教育。最早做的是社区影视教育,让香格里拉汤堆村,制作黑陶的手艺人自己拍摄做陶器的过程。郭净在茨中村里拍摄了当地的天主教文化活动,再和参与拍摄的村民一起看素材,听他们的思路进行剪辑。不同于外来人带着理论和目的的眼光,也不是对社区生活的简单记录,自己拍摄自己的生活,让村民作为主体表达自己的意愿思想和知识。并且在当地放映,让影像成为社区内部交流和传承文化的新工具。
影像也可以成为学校的教材。07年他们做了校本课程的实践。就把刚刚提到的制作黑陶的片子放映给当地学校的孩子们看,他们对这个产生兴趣,去到手艺人家里学习制作黑陶。本来黑陶工艺是只能让男生学习的,因为有了这件事情的推动,女生也可以学做黑陶了。再围绕影片所提到的主题,学生们做本村调查,通过画地图,提问题,动手学习,把自己亲身体会到的知识,做成手册。把生活的东西拍成影像素材,把影像还原成生活的实践,完成这样一个循环。而不只是把生活变成虚拟的影像,停留在影像的世界里。
乡村之眼是后来山水自然保护机构做的系列影像培训班。因为是藏区,语言不通,牧民想表达自己对当地发展的意见时,影像是很有力量的。《牛粪》这部纪录片是牧民兰则拍摄了牧民日常生活中牛粪的不同用途,比如盖房子,当燃料,制作工具等,以及现代生活中,牛粪的渐渐消失。导演说,没有牛粪的日子,也是我们自我遗失的日子。
郭靖老师还提到了人类学的工作方法。比如考虑个体的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也就是说此时此地。我觉得这也是影像的特质。还有用影像做当地的生态保护,人和自然不是分开看待的,他们互相影响。比如绿绒蒿的拉丁名只有一个,但是在藏医的植物图谱里,它的每个生命阶段都有一个专门的藏文名字。不是汉文化,也不是西方的观念,这来自于藏人一起用他们文化的生态观做的一本书《年保玉则志》,也就是青藏高原的山水文化。
另一个给我带来启发的是儿童文学理论家班马老师,他提到儿童是通过动作来认识世界的。如果有语言,那一定是讲故事。所以戏剧的教育现场,符合儿童的审美心理。2000年在广东的海滩上,他做了一个大型的儿童海滩行为实验。他请渔民在海滩杀掉一条大鱼,来观察孩子的反应。准备八条颜色不同的布条,让孩子们布条自由玩耍。这场行为实验让他从作家走向教育现场,用游戏精神来教授孩子写作,在他的课堂上有许多的玩具和道具。同样他会用摄像机来记录这一切。后来他成立了少年旅行者俱乐部,和同是儿童文学作家的妻子韦伶,带孩子在行走中认识世界,也在广州当地开展自然教育活动。
结语:
一些可能性
受前辈们的启发,也结合我这些年来的实践。我在想影像教育可以做什么,还能怎样做?下一阶段,我想去到西南地区的村庄,以当地的自然人文为现场,他们的技艺如编织、舞蹈、祭祀劳动的歌曲、食物、当地的节气物候、动植物药材等等。让孩子当导演,教他们使用摄像机和相机,跟他们合作,一起演绎民间故事。还可以带着孩子们边行走边拍摄直接电影,通过制图对话等形式做调查,并在当地放映,用一系列的行动串起影像教育到现实生活的循环。
实际上这是我今年给一个在雪山下的驻地教育项目的提案,但是落选了。很遗憾暂时没有实践的机会。但是我相信行动。摄影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它看起来实在太简单了。好像谁都可以做。但它的力量也正在于此。它可以让孩子或大人,乡村和城市,一样发出声音,讲述自己。我可以做,你也可以做。前人做过,我们接着做。就像多年前我在展览前言所相信的那样:角落连接角落,就是整个宇宙。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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