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畜第一年，上海一地潮湿

2018年她刚毕业，工作第一年，租下上海一间房。室友们很少在客厅活动，远方的男友在干什么？一只猫能给人温暖。

据说当社畜的第一年，我们都会长出相同的困惑。

不知道为什么，人有时候会被很朴素的歌词一击即中。比如陈升的"黑色眼睛的天使，say goodbye"，再比如《蓝色房间》第一句——"每天我都必须回到，蓝色房间"。听到它之前，我一直想要一个蓝色房间，不知道情愫哪里来的。当时的住所，在上海闵行，三居室中最小的一间，月租金1700，只有八平米。偌大的客厅无人使用，因此落下厚厚的灰。那是2018年，我工作的第一年。

豆瓣上找的房子，三个卧室的主人互相不来往，空气中有些隐隐的张力。我很可惜这么大的客厅，觉得它应该有更温馨的场景——可能是更小时候受美式情景喜剧的影响。和室友较为密切的一次，她在餐桌旁喝红酒，招呼我加入。她脚边已经堆了些红的白的，是一股要买醉的架势。因为客厅少有人活动，所以她在那，存在感格外强。我诚惶诚恐拿茶杯去接红酒，是，我在这个住所只有一个白瓷茶杯。

她说她来自特权阶级，她说她第一眼就觉得我是“内心充满遗憾的人”，她说公司里每一个男同事都喜欢她，她说她的老板在追求她，说要送她去巴黎学电影。她给我展示追求者的照片，可是手机上明明是一个房产广告。我才意识到她真的醉了。

凌晨一点半，我无法再忍受醉言醉语，找借口躲回房间。但担心她吐到被噎，没法睡着。约莫三点，我听见她进了我们两人共用的洗手间，水声哗哗。我想能处理个人清洁应该还算清醒，但持续只听见水流不太对劲。我大力敲门没反应。推门进去，氤氲水汽中，一具裸体，烂醉如泥。把她一丝不挂的身体拖回她的房间，是我们唯一交集的尾声。

在上海，我感到隔绝与真空。那时前任还在任，我们之间横亘着两个省，一千公里，我给他写长长的信，没有回信。我常常感到无处可去。周末我背着碟片与DVD机去公司，连接公司的大屏，看完那些面目模糊的话剧，再把机器背回家，夜风推着我走。“每天我都必须回到，蓝色房间。”

八平米的房间我觉得广袤无垠。直到小猫到来，打破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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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回小猫的当天，她还没学会用猫砂，躲在能钻到的所有角落四处便溺。次日清晨，我在猫屎味中醒来，跑去找她，看见经过排泄却几乎完整的基围虾壳，我蹲下来，仔细辨别，笃定是椒盐做法。

小猫是我从门卫大叔那截下来的，可以想象他们如何照顾她，午餐外卖中拣几只虾几块肉这么饥一顿饱一口的，也是爱怜，只是过于粗暴。

我把并不多的家具移来挪去来回两趟，仍不能彻底清理干净。因为她的不良饮食，使她的排泄物坚硬地盘踞在深色地板上，给我的清洁工作造成了困难。懊恼之下，只好求助家政阿姨。家政阿姨态度专业但行动潦草，我嗅觉不灵敏，走进房间只觉得味道冲着脑门辣眼睛。

活了二十来年，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动物皮毛。过去，我对动物的认知完全来自科普知识，或是动物园。所以接到猫后，我兴奋得不知所措，先在群聊里“奔走相告”一圈：“我捡到一只幼猫了，好小好小。”

支付宝顷刻收到朋友哐哐砸来的转账，承惠过多以至于我以为这是在众筹。住得近又有猫的朋友马上先送来了应急的猫粮猫砂，她知道大晚上我无处准备。第二天我又收到同事送的猫砂铲、羊奶粉、猫玩具等种种物资，一言以蔽之，刚开始完全是空手套白狼般在养猫。

有了猫日子大不一样了！走在路上，心里想着我的猫，不自觉念出来“小猫、小猫”，这两个音节是魔力、魔音、魔法。蹲着如厕，看大理石或瓷砖的纹路，冷不丁看出一只猫的轮廓来，这有一只卧着的、这有一只翘尾巴的。我心里全是我的猫。

但是回家面对脾气暴烈的小猫，毫无经验的我仍然一筹莫展。只能一步步出让我的领地，床上是我的，床以外随她玩，当时她还太小，一己之力无法跳上床，斗室之内，我只能在床上偏安一隅。看书睡觉还好，有时要用书桌，双腿一旦下地裸露在她面前，即遭扑咬。我索性连床也不要了，整间房间让给她玩，我去餐桌写东西，那段时间大多数文字在餐桌写就，于是我命名餐桌为我的“缪斯桌”。

没有猫时，我觉得这一方天地还算恬静可爱，猫来了以后，我便觉得这小小房间有如牢笼，囿着我俩。

养了几天，思来想去，认为小猫实在不适合跟我，于是把小猫还回去，打包了她的猫粮，嘱咐大叔们好好喂，不要再喂剩饭了，吃完了我再买。大叔说没事的没事的，小时候家里养了多少猫，都是随便吃吃的。唉，爱得粗暴。

从此我开始了一天两趟探猫，早上出门上班前，晚上下班到家后。门卫和我熟了，不消我探头，老远看我来了，抢先说：“你又来看小猫啦。”哦！他们也没给小猫起名字。

一天就这么两个时刻最有盼头，然而又不能在门卫室久留，门卫室很小，总是同时坐着两位大叔，没有空间富余。门卫一天两班倒，昼夜班各值12小时，我看他们脸上常挂着黑黑的眼圈，有时夜里到家迟了，总能看到值班的门卫中会有一位先打起盹，另一位看剧消磨时间，如此保存体力。想想他们有只小猫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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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走了，我又恢复了从前自主分配时间和空间的恬谧生活。周末看书至四点，在床上睡不着，只想披件外套去看小猫，我想我是疯癫了。门卫又在怂恿我，你这么喜欢小猫，就把小猫带回去养吧。

我一直自我安慰，门卫室24小时有人陪玩，花园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无论如何要比囿在小小房间和我面面相觑要来得幸福，唯一担心的饮食问题，有我的持续供给，好像也不是问题。探猫时，我总要看看猫食碗里装什么，大多数时候是猫粮，有时是剩饭和零星几块腊排骨，明明我买的猫粮还在门卫室摆着没吃完，我有点生气，但也无可奈何。

主卧的室友拥有更好的遮蔽，她的房间有独卫，更少出现在公共区域。卧室门永远紧闭，只有一次，在半掩的门里，我看见她的金吉拉，一只硕大的猫囿在只有猫身子两倍大的笼子里。我想，如果我把门卫小猫再接回来，一定让小猫跑天跑地。后来我如愿把猫接回来了，小小房间里还要再放一个猫砂盆，力所能及再容纳一些猫玩具。

随着天气变冷，越来越多的困惑长在上海冬天氤氲的迷雾中。那年的我困惑，为什么上半年新媒体还在鼓吹消费和新中产，下半年就在大呼经济凛冬。未来的十年会一年不如一年吗？

我还困惑，在上海可以不用沪普当面具吗，不绝于耳或见诸于屏幕的"好呀好呀"，"吃吃还是可以的"、"鲜得来"、"你说是哇？"让我有点心理过敏。习得这样一种语言系统，然后假装熟稔。那年我在工作中学会了一个词，在地。假装在地。起初我也会被48一杯的精品咖啡吓一跳，再后来我也成了棕色液体的奴隶，每天不喝一两杯简直要失去和工作打交道的能力。异地的男朋友说话夹枪夹棒：哟，上海小白领啊。

哇，我腹背受敌。现在看来完全不足以成为困惑的，当年真实地困惑着我。

那任男友来看过我一次，后来再也不肯来了，我三催四请，追问原因，他终于在电话中的一阵沉默后回答："想到要去你那个小房间，我就绝望，真的。"

我忘了当时我有多震动，一定很震动吧。我的安身之所，一艘小船载着我在这片隔绝海域里飘飘荡荡，我唯一拥有的领土。在他眼里，那么不堪一击。

一切又是多么自洽与合理，我问他博士毕业后会进体制内吗？一个“是”或“否”的问题，我以为他会回答其一，他说：“不然呢？人不进体制内怎么活？”我万万没想到的答案。人对生活的想象力，怎么会如此偏狭？我大为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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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烈的伤心只发生在上海的冬天。我在日记里写：我努力克制，想要保持成年人应有的冷静，白天平静甚至有时是开心的，晚上难免被摄魂怪捉住。

感情无可救药地得不到回应与支持，工作也不算全然顺心，心情如同上海天气一样潮湿。

总是在回家刷地铁卡出闸机那一刻，眼泪便应景地掉下来。下班后在家大哭，猫被吓得只敢卧在床脚看我，跨年那天从凌晨五点哭着进入新年。现在想起来也有些惊诧，当时肺活量怎么这么够用？

对失恋这件事并不是全无经验，只是不清楚自己要用多少时间来消化，又不好揠苗助长催自己。

我把暗无天日的坏情绪都嗔怪给上海。于是我决定换工作换城市。我有两个选择，去北京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前途未卜。或是回福建，去男友身边工作，"阶段性维稳"这段感情。

落地北京那天，计程车载着我和猫，首都机场的行道树笔直笔直，空气不再黏稠，一切爽利无比。是不是我也能告别潮湿的情绪，我问自己。

不在潮湿的南方，眼泪也少了。伤心，倒是旷日持久继续了大半年。那半年我总是怀疑，当时若不是逃来北京，而是去男友所在的城市，经营维护这段感情，我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大概分手五年以后吧，我们约在一家酒馆见面。席间我提到最近在尝试做新的料理，他先是嘲笑了我的用词，“哼，料理"，一阵嗤笑。紧接着说，你住的房子那么小，你怎么做料理？

我想我一定又是震惊极了。不知这人到底只是为了讥讽我，还是真的忘记了人是能够流动的。五年过去了，仿佛在他眼里时间从未经过，只要我还选择在上海，便会被永远困在那个蓝色房间里。

坏狗，戏剧工作者，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