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从剑桥来的信。
以及,一封回信。
谢丁你好
前几天在剑桥跟一个朋友聊天,追忆起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是在成都,一苇书店的一场文化活动之后,照例是聊到夜半。朋友说,那时候他刚从东南故乡来,充满了对未来的困惑。而我看起来相当放松舒展,就着手里的精酿,提着不徐不疾的问题,解构了他的一个个焦虑。我正要得意,他说,但我后来在剑桥再见到你的时候,感觉到了你身上北京的那一面。
什么是北京的那一面?是焦虑吗?我好奇。他说,大概是吧,好像在北京待过几年的媒体人共有的气质,关心宏大沉重的话题,都带着点悲观和紧绷感。我有点不服气,理由是这种全程判断向来有失偏颇,但估计更多是不满足于自己那少见的松弛感就此消弭了。我自我辩护说,估计不是北京或者剑桥的焦虑,是读博的焦虑吧。
但不得不说他的观察有点道理。想想除了故乡之外,我大概长居过四个城市:北京、成都,以及英国的杜伦、剑桥。当然,所谓长居,后面三个也就是两年而已。虽说在哪里都有愉快的高峰体验,都有志趣相投的朋友们,但是如果简而化之来概括其中的情绪,在北京和剑桥是相对紧绷的,在成都和杜伦则松弛许多。是为什么呢?
也许可以说,城市本身不是主要因素,更在于在那里所做的事情,所处的人生阶段。在北京,我第一次离开家,去外地读书、毕业、进入职场、认识同仁、更换工作、积累经验,大概一路都走得小心翼翼。在剑桥,我在写博士论文,本身是个漫长复杂的工程,太多跟自己的头脑较劲的时候,又太久处于一个话题里。似乎这都可以说得上紧绷的理由。相较而言,在杜伦,当时以为读一年硕士充充电就回来了。在成都,以做田野的名义生活,以生活的方式做田野,享受着全身心投入的乐趣。也许两段经历里心态更放松一些。
但也总可以找到相反的理由。我也在北京读了一年线上博士课程,最应该轻松的时候,却轻松不起来——当时甚至都想不到可以去个风景更好的地方读书,明明都是线上课而已。在剑桥,除了写论文其他什么压力都没有,抱怨自己心情低落都有一种愧疚感。反之,在杜伦,第一次在国外长期生活,第一次读一个英文学位;在成都,从2021动态清零加码到2022年底全部放开全部转阳,整个过程起起落落。也未见得就理所当然地轻松。
总归哪一种生活阶段、工作状态、社会环境,都有让人紧绷和愉快的部分吧,很难说什么就是决定性的。城市,在这里成了个有趣的参考系。
仔细想想,北京、剑桥,尽管很多地方不一样,紧绷的原因和程度也大不相同,却有个共通之处:身边浸润着“卷”的气氛。我在北京时并不需要为摇号、首付、学区房、小升初这样的事情焦虑,但是禁不住城市里就有那种“空气”,让人生怕错失什么机会似的。在剑桥,身边都是来自各国各界的博士、博士后、讲师、教授,人人听起来满腹经纶,个个头戴炫目名号,以至于我一度觉得还在写论文的博士生简直就是鄙视链的最底层。虽然我总是安抚自己说,好不容易在十多年工作之后回到学生身份,不应该充分享受吗?为什么要着急毕业?难道想好了之后要做什么吗?然而这些想法还是时不时被那种所谓弥漫在空气里的焦虑影响,话题常常不知不觉就变成博后如何难申、青椒多么辛苦、学界值不值得……
在成都或者杜伦,气氛就松弛很多。身边的人也都优秀,大家也在用心做事,但大家同时认为,生活也不容错过。其实,反而是在那种松弛的、随机的、不给自己设限的氛围里,才有了更多创造力。至少就我自己而言,在这两个城市里打开的潜能更多。
再问下去,所谓一个城市的空气、氛围、性格,到底是什么呢?它似乎关乎于某种生活模版、社会时间。哪种生活方式会被认可、鼓励,哪些又会被默默批评、嘲笑;有没有在什么时间段必须做什么样的事的固定模型;怎样的一生才算是值得过。再问下去,这几乎就是在追问一个城市的三观及其成因了。
这么大一个问题,人类学家大概会给出一个听起来颇为失望的答案——这事儿很复杂。它来自于各种因素的交织互动,比如历史传统、人口组成和规模、经济水平(比如物价、房价、收入水平、贫富差异)、政策福利、生活方式、性别观念,等等等等。几乎没有什么因素是不在起作用的。
我只是在自己的小小对照组里,去掉了一个关于城市距离的迷思。以前以为在交通更便利、去哪儿都方便的城市,人就会更松弛。这大概是我在北京成都之间对比得来的感受。毕竟在成都,下午五点呼朋唤友,还能在六点聚起一大桌人吃饭。但是在剑桥,一个差不多去哪儿都步行半小时的地方,要约个局可太难了。比如我常常遇到在月初倡议、月末还没见上的状况。有次提议几个人一起去看部电影,真正等到人人都有时间的时候,片子都下线了。
也许,一个城市的时间感,不单是守时与否的观念,更重要是时间应该如何分配的问题——什么样的事情值得优先级。又回到伦理价值的讨论了。
想来想去,也没得出什么固定的规律——当然这也就是我们自嘲的人类学家的日常。更何况这次说到的都只是我的个人经验。换一个人,换一个年龄阶段,或者换一个工作或生活领域,即便在同样四个城市待过,也许也会是完全不同的结论。
这么一想,倒是有点触动。
我们常说一个城市有不同的打开方式。就像我在上一封信里说,换个观察角度或者散步的主题词,往往就会有新的发现。最近在想,其实反过来也一样。不同的城市对一个人也有不同的打开方式。在不同的城市居住,就会意识到自己身上不曾留意的面向,不曾发掘的兴趣或潜能。有点像是跟不同人的恋爱,总能在新的恋情、新的互动模式中发现此前甚至不为己所知的那部分自我。
我想说的是,始终保持开放性,充分探索城市,也允许城市充分发掘自己,大概是一种不错的发现和自我发现方式。毕竟,如果无论在哪里生活、跟什么人相处,都油盐不进、岿然不动的话,还有什么成长空间呢?
哈哈,写到这里,意识到自己还是在辩护我为什么“变”了而已。我换城市的经验有限,大概非常主观。来信讲讲你的体会?
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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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回信
灵子你好
现在是凌晨四点,你那边应该是晚上,我想象你正从图书馆写完论文出来(也许只写了一点点),穿过古老的英伦建筑群,走回你的住所。不过你可能也正在喝酒,酒吧吵吵嚷嚷的,而你打算喝完这杯就回去,接着写论文。说不定你早就写完了,正准备收拾行李,听说你很快就要飞回成都。而我此刻,在凌晨四点的成都,躺在金色印象的一间时尚房,按摩师刚走,我从浅睡中醒来,想了半天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为了过夜,我经常在凌晨的成都到处寻找金色印象。打开大众点评,地图显示只有五家。第六家名叫“金足印象”,冒名顶替进了地图。一般来说,我首先会选择成都东站附近的那家,很少有空房,我只住过一次,很贵的行政房,关灯后像个带沙发的包厢电影院。我其实很困了,但既然来了,总得按摩,总得吃点什么(虽然我刚吃完夜宵)。我会点一杯热饮(蜂蜜柚子茶),再来一杯冷饮(解忧芭乐),再点一份抄手,一份长沙米粉。吃完所有这些,按摩师来了,有时我难免认为自己是一头猪,听着音乐被按摩的一头猪。我也去过西边的金沙店,很远,我在那里弄丢了充电插头,半个月后才想起来,打电话过去问,工作人员让我回忆到底是哪天住进来的。我犹豫了一下,凌晨三点,到底算是昨天还是今天?我在金沙店办了一张VIP会员卡。西二环附近的龙腾店我也住过,那天晚上全成都只有他家有空房,而且只余下一间,仿佛为我而留。我想象这个城市有多少人正在被按摩,正在喝解忧芭乐。他们提着行李,住进了金色印象,当我开门在迷宫般的走廊里穿梭时,常碰到跟我穿着同样服装的男男女女,在卫生间刷牙,睡眼惺忪地大喊:服务员,服务员。
我从没去过北城天街店,实在太远了。也没去过富力广场店,从来没有空房。
发现金色印象之前,我有时住在朋友家里,但如果太晚,就不太好意思打扰了。还有个朋友的房子也空着的(你也可以去住),她偶尔回成都,那里像个流动的家,我去住过两次,但每次住完我都想来个大扫除,清理痕迹。一个房子只要变成家,你就想打扫。你打扫,不停地打扫,仿佛这样就属于自己似的。
我住过玉林的几家酒店,其中一家就在二环边上,拉开窗帘,正对着二环高架路。我不嫌吵(在金色印象我也放着电影睡觉),环境声是我梦境的一部分。那时每次到成都,我都换一个酒店(最好不超过300元),后来跟这个价格一比,金色印象划算多了。但如果有钱,我希望一直住酒店。去年夏天和寒假,我在科华北路附近的宜必思住了一段时间。房间很小,一切都规整有序,卫生间像是一体成型的塑料盒子。我很喜欢那里,因为连锁酒店有一种独特的疏离感,是冷漠而克制的。相比之下,金色印象还有一种归宿感,我的金色同胞们,现在是凌晨四点,两个小时前,当我跟朋友告别时,我说你们先走,我回金色印象。我吃惊地发现我用了“回”字。
我讲这些,是因为你提到了打开城市的方式有很多种,而这就是我的方式。多年来,无论去哪里,在国内还是国外,我花了很多精力去寻找留宿之地。酒店、民宿、车站,还有无数个夜晚是在火车和大巴上度过的。到最后,这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行为模式,一个偏执狂的醒不来的噩梦。因为我固执地认为,我们终究会被城市驱赶出去,流落在野,是不安的游魂。
以前在北京,如果你拿着北京身份证去住酒店,会被质疑,他们会问你为什么不住在家里?好像北京人(身份证)才有家可归,而且必须归。在2017年清理低端人口的前夜,我就觉得那个城市是待不下去了。这不是文化氛围的问题(这听起来似乎更虚了),而是更大的恐惧。我开始寻找下一个落脚点,听起来很幼稚,但我真的打开了地图,沿着北京一路往南而去。只要有时间,我就开车往外探索。有人说,如果你在北京租了一套6000元的房子(我们都知道这租不了什么东西),还不如在中国的小地方四处瞎逛,每天200元足够你开销(现在也不可能了)。那时我内心充满渴望,一心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首先要做的就是冲出河北包围圈。往张家口去,你就到了山西大同。往保定去,冲出石家庄和邯郸,你就到了河南。而往沧州走,你就到了山东,那里有海,有青岛和烟台。有时我独自一人,有时跟朋友一起,我们在每个名字听起来不错的小城停留,住上一夜。我就是在那时爱上了酒店,或者说,我迷上了游民一般的生活。在山西洪洞县,我们住在县城中心广场旁边的一家酒店,透过高楼层房间的落地玻璃窗,广场一览无遗。到了傍晚,各种活动登场了,广场舞占据了没有遮挡的空地,而隐藏在小公园和树林里的,是秘密接头的情人们,随后我们被一块巨大的屏幕迷住了,安装在对面大楼上方,显示着这个城市的所有失信人员,照片,姓名,地址,身份证号,欠了多少钱。在这里,一切真是无所遁形。几年后,武汉解封后,我途径山西,居然又去了一次洪洞县,住进同一家酒店,但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喧闹嘈杂的市景。每到一个地方,我们都会寻找性价比更高的住所,然后有一天终于找到了,北方的高级澡堂。那种地方类似于北京早年的权金城,从东北或韩国来的洗浴方式。你买门票泡澡,蒸个桑拿,花钱搓澡按摩,最后有一间房可以留宿(北京还能打麻将)。我们去过多少家这样的店,不记得了,在澡堂和桑拿室听男人吹嘘他们身上的纹身,他们的江湖传奇,然后倒在昏暗华丽的标准房,气味难闻,潮湿而污秽的卫生间,难以想象这间屋子里发生了多少事。现在回头看,我得承认,那些店就是北方的金色印象,但是食物很难吃,没有解忧芭乐。
就是在这么无聊而又怀抱一点希望的路上,那年冬天我们到了烟台。那是我第二次路过烟台,车里还有一只小狗,朋友从他老家捎上,准备带回北京。因为这只小狗,我们既不能住进酒店,也不能带入澡堂。天渐渐黑了,海边的冬天是刺骨的冷,我们决定冒险试一家公寓式酒店,就在高速公路入口附近。停好车,朋友先进去打探了一下,回来说,前台只有一个人。我们腾出一个挎包,把小狗塞到包里。我走在前面,靠在前台办理手续。而我那鬼鬼祟祟的朋友就这样从我身后移过,假装跟我打了一声招呼,快速走到了电梯间。进了公寓,我们把狗拴在床脚,希望它别大声叫唤,然后下楼吃了晚饭。回来时带了两包花生米,两瓶劲酒。时间还早,我们一边磕花生一边喝酒,小狗趴在地上,而我们聊着一路上的城市,有哪些地方适合定居。我想起另一个朋友说,如果要住在海边,得是北方的海,得有冬天的感觉,就像希腊的塞萨洛尼基,就像那永恒的一天。然后我们很快就有了醉意,话没说完就都睡着了。几个小时后我突然醒了,在黑夜中睁开眼睛想了一会,听见朋友的鼾声,我坐起来,仔细穿好了衣服,小狗一声不吭地盯着我。我打开公寓的门走了出去,下了楼。推开一楼大门,眼前一片惨白,烟台忽然下了大雪,风雪交加。我们的车已经被大雪覆盖了。我扫了扫挡风玻璃,坐进驾驶室,开车往海边去。我知道离得很近,只开了几分钟就看到了海。然后我拐进一条小道,旁边是一个新建的别墅小区,还未入住,漆黑一片。再开下去也不知道去哪里,于是我靠边停好车。风太大了,打开车门费了我一点力气,下车后我站在原地,站在围栏处,外面就是水,乌泱泱正泛起波浪的黑水,岸边有一些枯芦苇。我极力朝远方望去,也许能看到烟台市中心的灯光,但大雪似乎把一切都遮盖了。可是总得做点什么,我撒了一泡尿,又缩回车里,然后开了回去。停车,上楼,我进屋时小狗发出低低的嘶吼声。脱了衣服再躺回床上,很快又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再次上路。由于大雪,部分高速公路似乎被封了,所有车都堵在路上。我们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我对朋友说,昨天晚上我半夜出去了一趟。他说,真的?是啊,我说。隔了一会儿我又说,我不想再找地方安定下来了,反正都是无家可归。
差不多一年后,我离开了北京。我在重庆待了半年,又去国外玩了一年,又回北京工作了一年半。到现在我回到重庆将近两年,但我从没觉得这里是家。你得做好准备不是吗。
谢丁
图片由作者各自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