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丁
图文授权转载自公众号「PORT港口」
西弗勒斯,一个年轻人,二十几岁,来自重庆合川,我遇到他时,他正在寻找生活的目标。更年轻时他当过兵,算是退伍军人,在湖北孝感度过了几年军队生活。他没有详细描述过军队的日子,也许是谨慎,或者军队太无聊了,没什么可说的。但在那个时候,年轻又有集体荣誉感的时候,他的目标是为打仗做好准备。他是空降兵,也就是伞兵,热血沸腾,等着有一天空降到某个地方。在他参军之前的2008年,中国空军参与了汶川大地震的空降救援,有十五个空降兵在恶劣天气下从5000公尺高空跳下,超出了平时训练几倍的高度,成功降落在四川高山谷地之间,打破了当时解放军高空跳伞的纪录,被称赞为十五勇士。西弗勒斯那时的目标就是成为勇士,也许更大,是成为战场上的勇士。但他退伍了,血也冷了。离开军队后,他和朋友在孝感开了一家早餐店,卖面点,位置就在部队大院的外面。他们什么都卖,包子、馒头、点心、各种饼,他很清楚部队的食堂有什么,而伞兵们喜欢吃什么。开了一年店,他们赚了一些钱。然后他抽空回了一趟重庆老家,还没来得及返回湖北,他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说他的店出事了,是他那个不靠谱的朋友出事了,警方以为他也牵涉其中,但他根本不在现场。他们赚到的钱全没了。
回到重庆后,西弗勒斯几乎一无所有。在他后来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脑中有时会出现一些画面:一个伞兵,一个所剩无几的年轻人在山城的大街上晃荡。我从未仔细问过他做过哪些工作,但他肯定尝试了各种各样的事。疫情前一年,2019年底,他微信朋友圈的情绪还停留在军队的生活,大声为祖国感到骄傲。到了2020年4月,他开始悼念武汉逝去的医生。然后急转直下,他参加了一个播音培训课,在喜马拉雅推出了自己的主播电台。他的普通话也许就是在那时练成的。他每天读一篇文章,声音很温柔,有些人会觉得很有感染力,尤其是深夜。他选的都是名家散文,偏向鸡汤类的人生指南。他读过李安、卓别林,读过莫言的“最深的喜欢,就是爱”,读过谷川俊太郎的“二十亿光年的孤独”,由于版权问题,这些音频后来都下架了,唯独还保留的是一篇张爱玲的“非走不可的弯路”。这些文章我都没看过,甚至不确定真假。那年夏天快结束时,西弗勒斯似乎找到了一个稳定的职业发展方向,做婚礼主持人。他长得很端正,当过兵的人,仪态也很正。他很快做出了一点名气,开始拓展新的创新式业务。当我们在2022年底遇到时,我问他到底做什么工作,他看起来像一个无业游民,他说,我主持传统婚礼。我问什么传统?他说就是穿着汉服主持婚礼。几个月后的一天深夜,出于一种无来由的好奇,我把西弗勒斯最近三年的朋友圈看了一遍。上述经历,有些是我们聊天中他随意提及的,有些是我从他的朋友圈看来的。有好几次,我渴望找个安静的地方,跟他喝个酒,聊上一晚。但他不怎么喝酒,喝了脸就红。我们从未深聊过。
在重庆,我知道西弗勒斯住在哪个地方,离匿名书店不远。他偶尔来参加书店的活动,深夜结束后,我们一群人去吃烧烤,他陪我们去 ,但什么都不吃。他说,作为婚礼主持人,要注意自己的身材。然后大家各自打车回家,他目送我们离开,再步行回家,只要十几分钟。他和三个人合租了一套公寓,也许总共三个人,摊下来很便宜。我能感到他很注意开销,一方面是节约的习惯,另外,他始终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朝不保夕。有一天半夜我从书店出来,没打到车,就那么一直往前走,走到了西弗勒斯的小区楼下。楼群高耸,我不知道他住在哪一栋哪一层,我想也许可以问问他,要不要出来散个步。但我停在那里,抽了一支烟,放弃了。我对他的生活非常好奇,但有时我得抑制住自己对别人的好奇,保持距离,不要深入交往,这是我那时跟人打交道的方式。
我在2022年秋天回到重庆,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北京了。但五年前我也这么说过。五年前我回到重庆时,正陷入一个巨大的空洞,与世界隔绝,独自住在郊区的一套顶层两居室,几乎不怎么出门。现在想起来,西弗勒斯应该也是在那时从军队回到重庆的,当他开始寻找生活的目标时,我放弃了生活。再往前十五年,我在北京挥霍了人生最重要的阶段,大学毕业后,我从未换过职业,以记者身份在各个报纸杂志工作。回头看,我也算不上真正的新闻记者,从未写过调查报道,有个领导评价说,我不是在写新闻,而是玩一种写作的花活儿。凭借这种花哨的写作,我获得了少数一些人的认可。机缘巧合,我还出版了一本书,集合了所有新闻写作的花活儿,印刷了五千册,至今没卖完。以现在的眼光看,毫不顾忌地说,我的职业生涯可以一笔勾销,从未给他人带来真正的收获。很多都是幻觉,但身处这一行业的人几乎都这样,否则大家无法鼓励自己继续往前走。我刚好碰上了媒体最繁荣的时代,混到最后才变得清醒,发现浪费了十几年。这就是那个空洞,当你发现之前的目标其实是虚幻的,人生似乎就到了尽头,空洞最深处不是绝望,而是对自己的愤怒。然后瘟疫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愤怒。2021年,一个新工作找上了我,我曾发誓再也不回北京,但为了钱,我几乎立即跳上了飞机。在北京,我住在亮马河附近的一套顶层小公寓,大约五十平米,每天最多的运动是从厨房走到客厅,坐在桌子前,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编辑工作中。像以前一样,我关注社会上的所有事件,紧贴热点,仿佛活在时代的最前线。但和过去相比,有一点不同,我如今的工作几乎只存在于网络,每个人都是线上生存。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我发现自己正在慢慢消失,活生生的东西都不见了,我们所见证的三年,加速了这个消失的过程。我甚至能感觉到,北京或者上海,这些曾经拥有活力的大城市都在消失。当我辞职再次回到重庆时,我试图抵抗这种消失。我开了一家书店,想认识一些陌生人。西弗勒斯不止是陌生,他身上还有我一直着迷的神秘和茫然。
匿名书店开业的前一天,重庆封控了,整个城市被静默,而我们只能沉默。西弗勒斯后来说,他那时被封控在九龙坡黄桷坪的某个公寓,每天无事可做,快被逼疯了。在最崩溃的那个时候,他全身心地投入了木工活里。他之前参加了一个学习做木工的作坊,也许是另外一个培训班,或者只是拜了一个师傅,总之,他用刀雕刻动物,手掌那么大的动物。他向我展示过一匹木马,像宜家家居展示厅的装饰物,没上颜色,粗犷的动物,但尺寸又那么小。封控结束后,他想把这些动物送出去,送给陌生人,这像是某种监狱的产物,人只有失去自由的时候,才会想到马。我不确定他是否想送给我,因为他拿着那匹马,在手上把玩,仿佛要把一段经历送给我似的,我承受不了。
书店在2022年12月8日开业,随后,很多人都阳了,躺在家里。2022年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做了第一场活动,嘉宾是李一凡和李维,但他们俩只说了一小会儿,剩下两个小时都是现场的观众在讲述,也可以说是倾诉。书店很小,一进门就是个小吧台,余下的空间只能坐二十个人左右,但那天晚上来了四五十个人,挤在门口。重要的是气氛,不止是现场讨论的热烈,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氛围,像幸存者的哀鸣,或者是控诉,但没人看得到胜利,对于未来,大家都只能提出一个问题:怎么办?没有答案。接下来一个月,直到春节,书店的客厅似乎一直处于这样的氛围中。嘉宾一个一个来,观众几乎是同一批,那些脸孔变得熟悉,然后他们偶尔也会带一些新朋友来。在这样的冬天,有时我们在书店外面抽烟,一个大院子,几棵大树,你会觉得很多人只是想到这里来疗伤。也可能,来书店的年轻人和我差不多,都在思考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
西弗勒斯为什么会到书店来,我没问过,很可能是跟着他的木工师傅来的,每次都只来参加活动。他们总是迟到,然后轻轻推开书店的大门,如果过道还有余地,西弗勒斯就倚在吧台,或者靠着窗户,双手插在裤兜,伸长着脖子张望。有时候我会远远跟他打个招呼,让他绕到后门进来。他穿得很正式,裤管笔直,大衣修长整洁。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出现的次数多了,我就记住了他。活动结束后,大多数观众都赶去坐地铁,他不走,点一瓶老挝啤酒,在客厅站来站去。这时候,出于礼貌,我会跟留下来的人聊聊天,仅仅是随口问几句。我忘了是哪个晚上,不知道聊到什么,西弗勒斯突然说,他在书店参加活动,好像打开了另一个世界。我问他原来的世界是什么?他迟疑,也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说,反正不是这样的。他很少买书,如果买了一本,也许是跟当天的嘉宾有关,或者刚好碰上了他非常感兴趣的话题。但我知道他不坐班,因此几乎总能陪我们到书店关门。他的迟到也让我生疑,好像他总是在傍晚时分工作。然后有一天,2月初的一个周日晚上,书店组织了一场观影,放的是一部三峡的纪录片。电影放完了,我们也聊完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西弗勒斯推开了大门。他穿着一身汉服,一只脚先踏了进来。除了内裤,从头到脚,由内到外都是汉服。我说,你刚刚就穿着这套衣服从街上走来的?他张开双臂,像古人那样摊了摊说,是啊。他刚刚结束一场婚礼的主持。我想象他穿过附近最热闹的那条酒吧街,像锦衣卫掠过人群。他说这套汉服是他花钱订制的,很贵,真的是明朝制式。我不懂古代服饰,但我告诉他,他看起来像东厂的大太监。他说,我一直觉得你很适合穿汉服,因为你的眉眼是倒三角,看起来非常凶,粘上胡子就更凶了。我让他脱下来,再把帽子给我。书店有时会让人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我穿上那套汉服之后,虽然身高不够,但真的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不是我的我。我可以那样走到街上去,不用担心别人记住我的样子。西弗勒斯也知道这一点,因为他仿佛从来就没在重庆的街上存在过,也许在任何地方都没存在过。我在那天晚上加了他微信,名字是severus,我备注是西弗勒斯。
接下来,西弗勒斯来得比以前更勤了,也可能是春天书店的活动更频繁了。不知是不是穿过同一件衣服,我和他彼此都感觉近了很多。但他很少准时来,如果书店挤满了读者,我常常站在院子里抽烟,有时就看见他从社区的黑夜里冒出来。聊几句,他轻轻推开大门,或者绕到后门,进去听一阵。在那些时刻,书店被人挤满的时候,我就像个守夜人,透过玻璃窗看着客厅的人群,无声的交流。我总能碰到一些人,慕名而来,但完全不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只是想进去逛逛。我说,你们可以从旁边的窗户翻进去,站在屋里的走廊上,听听嘉宾在说什么。但更多时候,尤其是熟悉的脸孔越来越多时,我发现另外一个真理,很少有人专门冲着某位嘉宾而来,他们只是需要走出家门,走到一个可以聊天的地方,坐下来,听听别人在说什么,兴致来了也说两句。其实我和他们一样,每个周末我都离开家门,坐在书店外。我们抽烟,沉默几分钟,总有人说几句时局,谈谈本地的趣闻,互相问问对方正在做什么。我并不是故意要打探别人的人生,但出于职业习惯,话题一打开,有些人自然会讲他们的故事。大多数故事我都忘了,或者没有细节,但没人在乎。我们头顶是几盏昏暗的黄灯,楼上住着一位看电视到深夜的单身女士,因此我们尽量压低音量。有时,屋里的嘉宾在聊,而书店外面,另一群人也在聊。就是在这样的夜里,有一天我听到西弗勒斯说,他想去国外看看,去美国。我问他为什么要出去。他说,只是想出去看看,多一个可能性。接着他又说,在你们这里听久了,就想看看更大的世界。他原话是否如此,我已经忘了,但他说普通话时,喜欢用书面语。他常提到“世界”,我对这个词印象很深,因为我们已经很少用“世界”来表达欲望。我又问,为什么要去美国。他说,听说可以走线,从热带雨林穿过去,走墨西哥偷渡入境。成功率很高,他说,你们不知道吗?
当走线成为西弗勒斯生活的目标时,也成了我们和他见面的唯一话题。我和其他朋友,有时是读者们,坐在书店外的走廊上,他远远从黑夜里走来,一坐下,我们就问,走线安排得如何了?他笑笑,不说话,或者说一句:还没策划好。2023年5月末,他在微信发来一些图片,是附近一家门店正在寻求转让。他说,如果书店要开分店,他可以跟我们一起合租这个空间。我问他要空间做什么。他说做一个木工工作坊。几天后,我们又在书店见面了。我问他,不走线了吗?他说他什么都想试试。那天他又迟到了,而我在那时才意识到,他周末的生活不止是到书店参加活动。当然,主持婚礼是他的主要收入,业务已经扩大到重庆各个区县,但他还有一份兼职,在一所私立学校教孩子们木工活。与此同时,他还奔波在各个主题的培训班,也许不是培训,只是兴趣爱好者的聚会,或者某种技能的学习。他说他什么都想试试,多学一些东西,总不是坏事,万一以后做不了婚礼主持,还有其他技能傍身。有那么几次,纯粹是出于好奇,他还去教堂做了礼拜。他参加的各种活动太多,导致我最后觉得,他能抽空来书店,对我们而言是一种荣耀。不过更可能的是,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2023年6月或7月的一天夜里,书店关门后,我们一群人走向街头。凌晨两三点,这条街仍然拥堵,喝醉的年轻人四处晃悠。以前我们就在这里告别,西弗勒斯穿过热闹的酒吧街,步行回家。但这天晚上,我开了车,说我可以顺路带他回去,也许去看看那个门店。他上了车,坐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空气中有点尴尬。离开书店,离开人群,我们似乎变成了刚认识的陌生人。为了打破这种沉默,我问他家里怎么样,如果出国,会不会有牵挂。他没立即接话,停了几秒钟,漫长的几秒钟。然后他说,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没了,母亲后来嫁到新疆,他几乎是跟着奶奶长大的,现在奶奶也去世了。我不确定他说的是父亲很早就死了,还是离婚了,但我也没追问。他又说,他和母亲也很少联系,隔得太远,而且她也早已有了另外的生活。我就是一个人,单单独独的一个人,他最后说,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几分钟后,我们开车到了他小区附近。我找了个空地,停好车。四周很安静,街上的门店都早已关门,旁边有个新建的商业中心,据说吸引了一些很洋气的生意,咖啡馆、面包店、酒吧。他提议我们走走看看。我说,这里怕是不行,晚上太惨淡了,没什么人,如果书店开在这里,深夜就只有我们亮着灯。他说,偶尔有些酒吧还开着,这里不扰民。我们爬上一坡阶梯,走在露天的商业街,像两个清醒的酒鬼。这条步行街的四周,全都是高楼。西弗勒斯指着前方一栋,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指的哪一栋,说那就是他的住处。这些高楼,偶尔还有窗户透出亮光,不知为何散发着一种温暖,然而又有点凄凉。我们分手告别时,他站在大街上朝我挥手。
夏天快结束时,我打算出一趟远门。有一段时间我没见到西弗勒斯,可能不凑巧,我们俩没有同时出现在书店。其他人告诉我,他已经放弃了走线,打算去澳洲。他正在学习英语,准备以留学的方式申请,也许先去读个语言学校,然后想办法留下。我离开重庆前的一天晚上,天气闷热,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书店外,西弗勒斯突然来了。我问他英语学得如何,他说已经报了雅思考试,不出意外,年底他就可以去澳洲了。我们很惊讶,也有点感伤,好像他第二天就要离开似的。我问他需要考出多少分的雅思,他神秘的笑了笑,说他有办法。我说去了澳洲,真的能留下来?做什么呢?他说先别想那么多了,到时候再说。一时半刻我有点羡慕,他的生活怎么能如此自由地变幻莫测,完全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不过说到底,对于西弗勒斯,我又知道什么呢?
2023年8月底,我在云南。书店的朋友说,西弗勒斯要走了。他们说,他又改了计划,不去澳洲了,或者他推迟了澳洲的行程。他现在先去菲律宾,马上走。我算了算时间,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据说他去菲律宾学英语。我犹豫要不要在微信上跟他告别,想了片刻,放弃了。我暗自期待九月的某个晚上,他会突然从黑夜里走来,出现在书店外。但他这次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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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创立于伦敦的男性杂志,知识和风格兼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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