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底,我频繁地出现在成都的不同活动中,在一次次聚会中,建造起内心的安全屋,以此来抵御外面的漫天风雨。如今一年多过去,我们聚在一起时,发现对方依然有如此多的茫然和困惑。
文:梨果
图:朱玲玉
朋友从远方回来
我已经很久不参加成都的活动了。嘉宾来来往往,观众走走停停,他人经验如此遥远,像隔着水面一样氤氲模糊,难以抵达。况且我懒散又疲惫,常常发呆走神,自觉浪费时间。
但听说赵宏、陈碧和李红勃要来成都做分享,我还是精神一振。群里交头接耳“成都吃得也太好了”,柚子和怡欣决定从外地回来。
柚子在西安工作,不用坐班,遇到朋友聚会,感兴趣的活动,总要溜到成都,在活动上出现的频率赶超我这个成都“本地人”。车程3小时半,车票263元,她为中国铁路贡献了不少。
怡欣在北京的金融行业工作,向来繁忙,但想参加活动的时候,挤出周末空闲也要往返成都,把工作压缩到飞机上完成。这次回来,她还担任了其中一场活动的主持人,主持人介绍上写着“精神成都人”。
兴奋之余,我们又把前不久的一篇稿子翻出来读。
赵宏、陈碧、李红勃和罗翔同为法治专栏写作,加上四人求学任教经历相似,友谊日渐笃深。那篇文章把他们叫做“最小单位堡垒”,笔触细腻,写得动人,在社会价值日益割裂的当下,四人还坚持公共写作,普及常识,从不挫败。我由此生出好奇,也想见识这伟大情谊。
加上柚子和怡欣回来,好像没有不去的理由。
罗翔去美国访学,这次成都之旅只有三人成行。除了学术活动和出版社邀请,这还是“最小单位堡垒”第一次同时参加活动。
6月14日下午,我在麓湖新开的野梨树书店外面见到了三人。
陈碧让人眼前一亮,利落的短发,亮黄色无袖衬衫,白色短裤,白色中筒袜,看上去不那么“高校”。她和赵宏像结伴出游的姐妹,互相拍照,把好吃的东西发到群聊。李红勃则安静许多,微笑着点点头,带着好奇的目光到处参观。饭桌上也安静倾听,只有话题轮到自己头上才会讲几句。
私下讲话的时候,李红勃总是轻声细语的,温和,盯着对方眼睛,对每一句话都给予尊重和回应,“你说的有道理,你的观察很敏锐”。但一到公开场合,拿起话筒,他的声调立刻高了起来,语气坚定,带着某种说服姿态。
三场活动都在野梨树书店。野梨树的老店窝在紫荆南路的55平方米小房间里,养了一只叫“小野丽莎”的狸花猫,每次见面,小野都长大许多。在那里我们庆祝圣诞,分享蛋糕,送别朋友,留下了许多合照和回忆。有时聊累了,坐在树下发呆,看着黄色亮灯的书店招牌,都会感觉到温暖舒适。
这是我第一次去麓湖的新店,店面扩张到1000平方米,分割了咖啡区、喝酒区、二手书、黑胶唱片区,甚至还有一个播客角,放着复古磁带和收音机。选品风格一脉相承,高悬的条幅上是xxx的歌词,黑塞的句子,阔气又陌生。
三场活动的主题是李红勃定的,分别是“法律如何体面地对待恶人?”“法律如何面对性别差异?”“面对未成年犯罪,法律该怎么做?”
有人总结了一个简洁版:好人VS恶人,男人VS女人,成年人VS未成年人。
这几个话题都很大,我也好奇他们会怎么讲。
陈碧
赵宏
李红勃
三场法律讲堂
前两场安排在了周六的下午和晚上,150个名额全部报满。座位坐不下,迟来的观众就端着咖啡或酒,站在角落里,坐在长桌上。有人带着孩子,有人带着猫,还有人带着一只兔子。咖啡机隆隆作响,啤酒区的客人窸窸窣窣,仿佛市集开业。
“恶人”是个太模糊的概念,三位教授拉回法学领域,拆解了一堆概念,诉讼认识有限性、程序正义,罪责自负等等。主持人是一位法学博士,讲话慢吞吞的:“三位讲得非常好,让我想起著名的米兰达警告。从前有个美国人叫米兰达……”我和柚子对视一眼,决定出门抽烟。
下午场结束已经接近六点,三个人应余松邀请,抽空去看他自编自导的亲子剧。看剧时,李红勃始终挂着微笑,表现出专注的样子,偶尔转头看看其他人的反应。赵宏看了看时间,接了个电话,还要赶去吃饭,于是一行人起身离开。穿过走廊,一时间空气有点安静,陈碧打破冷场:“其实挺有意思的。”
傍晚七点半,接上性别讨论,换了怡欣做主持人。
无论什么场合,性别话题总是能激发人的表达欲。三位嘉宾起了个话头,把时间让渡给观众们。举起的手此起彼伏,女性更多地讲自己的故事,关于生活中被冒犯的细节,因性别产生的各种困惑,男性则努力表现自己很“xx”的思考。
三位教授像注视学生一般,慈爱又专注地看着每一个倾诉的人,然后给出观点或建议。
有人是带着共同体的想象前来,举手问赵宏和陈碧:“日常相处时,罗翔和李红勃是否会因为性别问题冒犯到你们二位?”好似突然有人打破了课堂秩序,气氛一时活络起来。
话筒递到面前,李红勃愣了一下:“我有吗?”
陈碧笑着接过话:“其实没有,但有些男性,”现场响起一片笑声,“他太……”陈碧挠了挠头,“太想保护你了,当然是出于好意。”
时间已到晚上十点半,怡欣的语速不断加快。活动结束后,还有几个观众没有散去,聚在一起互相道歉。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夜晚暑气消散,商店大多关了门,十几个人就着书店的灯光,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赵宏和陈碧更多地与同龄人交谈,对陌生人的搭话表现得矜持谨慎。她们聊起晚上的主持人很棒——“叫什么来着?”
有人提起了《十三邀》的对谈,许知远向俞飞鸿“坦白件事,我还梦见你两次”,这究竟是因为中年男的猥琐不自知,还是因为“男人至死是少年”的清纯无辜?
我和旁边的朋友揭竿而起,当然是前者。
凌晨一点,人群终于解散。赵宏和陈碧转场去玉林,跟着“小酒馆”的老板打卡成都的夜生活。
第二天下午是第三场分享,观众少了大半,三位嘉宾也流露出淡淡的疲惫来。讨论的话题也很严肃,桩桩件件触目惊心,将未成年犯罪这个庞大的隐蔽的问题,再一次推到台前。
现场气氛变得肃然。从案例讲到法理,从立法讲到教育,三位嘉宾分享的依然是法律讲堂,他们像外科医生般精准,将问题拆分解体,但能否药到病除,没人能给得出答案。
分享结束,李红勃赶动车去眉山,参加一场学术会议。赵宏和陈碧结束了主要工作,和朋友相约去看打鼓音乐会。
以后多见面
因为参加活动,我和柚子就近住到怡欣家里。怡欣家又有了新变化,门口玄关处贴着几张她最喜欢的《时空恋旅人》剧照,我们躺过的地毯“海德公园的草坪”搬到了书房,多了一个沙发横放在中间,将客厅从中腰斩。
我们带着好奇去参加活动,又带着更多困惑回到家中。柚子想起去年北京的几位律师来做分享,同样是性别话题,但讨论完全不同,他们从辩护的案子讲起,讲性少数群体遇到的障碍和不公。而现在我们聊教育,聊法治,聊户籍制度,聊这一切“上层建筑”,但面对邯郸受害人父亲的哭喊声,这些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对空言说。
但我们又很快宽慰彼此,每个人只能为自己代言,只能做自己的事。况且这样温和的说理方式,在当下已经很难得了。
背景音乐从xxx放到声音碎片,我们漫无边际地谈话,从活动说到聚餐,从客厅说到阳台,聊到口干舌燥,大脑空白。
最后总是聊回自己。关于友情的龃龉,庸俗的工作,关于我们想要建立共识但不断落空的努力,想要融入群体又不断游移的内心,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幽暗时刻,在夜色浮动中,语无伦次地拼凑出来。
——你懂吧,就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讲。
——没事我懂,我能理解。
2022年底,我频繁地出现在不同活动中,在一次次聚会中,建造起内心的安全屋,以此来抵御外面的漫天风雨。如今一年多过去,我们聚在一起时,发现对方依然有如此多的茫然和困惑。
周日晚上,我和柚子又躺在阳台,两人一时无话,她玩着手机,我听着烟头燃烧的声音。
怡欣已经坐上了回北京的飞机,她靠在窗户边,发消息告别。“最近状态混乱,但和你们在一起这几天真的很开心。”“以后也要多多见面。”我听着她温柔的声音隔了话筒传来,仿佛就在身边,不知道为什么,怔怔落下泪来。
周一去上班,在地铁上睡得不省人事,坐到办公室时仍觉得恍惚,仿佛在异世界漂流了两天,刚从梦境中醒来。长舒一口气,我又回到现实世界了。
梨果:新闻民工,提不起精神的精神成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