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的主题周,我们邀请了iSTART联合主办,名叫“小动作,大创造”,试图从儿童的角度看世界,去重新发现和讨论影像。
在连续两天的主题周里,山间游乐场的羊开展了摄影书工作坊,参与了一场分享会。我们随后采访了羊,了解了更多她的故事,以及来自山里的孩子们的故事。
文:Sin
图:山间游乐场
在这次主题周开始的前一个晚上,我和羊坐在一家性别友好的酒吧喝酒,那是我们第一次⻅面,她突然放下酒杯看着我,很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会想要邀请她来做这个影像主题周。
我脑海里浮现了很多照片,这些照片是她这些年发布在「山间游乐场」公众号的内容。我从四年前开始看这个公号,有时候看着笑,有时候哭。情感的振动总是先行于理性的评价,我在这些故事和照片中感受到了很多天然又复杂的情感,而只有真实的行动与生活才能有如此的力量。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邀请她来讲讲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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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是一位自由摄影师,也是一位影像教育者。
从2015年到2018年,羊一直在甘肃陇南山区的一所九年制学校做驻校社工。她和学校的孩子们一起拍照。在这些照片里,有的是高原红的脸蛋上跳着一只小⻘蛙,有的是孩子在阳光下徒手吹泡泡的瞬间,还有山上的⻢,蔓延的雪,蜡烛的光,以及很多很多那里的生活。这些照片构成了一部分「山间游乐场」——羊说,山间游乐场不是一个物品,它不属于任何人,你必须要在其中,在其中就能感受到。
羊参与的是⻄部阳光基金会的“陪伴成⻓·驻校社工”项目,驻校社工是随着“撤点并校”这一教育改革的实际需求而产生的,大量的农村中小学被撤销,学生被集中到城镇中小学上学,因而也就有了许多住校生。
和支教不同,大部分驻校社工并非只是支持课程教学,而是驻扎在学校里开展不同工作,比如做个案、组建课后兴趣小组、和孩子们谈心、家访了解情况、协助学校主办大型活动等等。
驻校社工的项目地都是随机分配的。羊去的学校位于陇南县的山区——⻰⻔山地震带的起点,海拔2100米左右,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这所学校当时是县里成绩最差的学校,一共有300多个学生,2个驻校社工和20几个老师。
到达的第一天,羊和另一位社工伙伴小熊在县城⻅到校⻓和副校⻓,在餐厅里吃了一顿正式的欢迎饭后,他们一起坐着二手皮卡⻋上山了。山路弯弯绕绕,地貌变化迅疾,羊一时间想象不出来学校的样子,然后他们就到达了山崖边的一所邮政储蓄所,这里就是他们的宿舍。
羊至今记得,在山里,天不是伴随着晚霞慢慢黑的,而是突然地就漆黑一片,满山的雾气让手电筒的灯光也难以穿过,在这样的黑夜里,你只能盯紧脚下的路,一步步走。
从邮政储蓄所继续往山上走,就能走到学校。第一天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羊遇到了额头上全是血的小兵,这个不到一年级的小孩在从宿舍去打水的路上摔进了坑里。
羊每个月领着1800元的补贴,三年换了3个搭档, 宿舍也从山崖边的邮政储蓄所搬到了学校⻝堂的二楼。
在这三年里,羊做了很多事,比如家访。山很大,走到孩子的家里要很久,第一次家访的时候,走累了孩子们会像变魔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饮料和鸡爪,羊就这样被小孩照顾着,走到不同的村子里去了解情况。
有时候,羊发现小女孩嘴里⻓了蛀牙,就得问远方的牙医朋友,想点办法让大家开始学习刷牙这件事。小莲想给妈妈过生,但是买蛋糕很难,大家就一起做蛋糕,从家里拿鸡蛋,从⻝堂攒的牛奶,美⻝小组就这样开始了。木工小组也是差不多,有孩子想给喜欢的人做个木头吊坠,大家就一起学习做木工这件事。
而拍照,刚好记录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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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相机的孩子们会先给自己拍一张,给眼前的人或景色拍一张,把水溅起水花拍下来,再过几天,就开始拿相机画画了,去拍脑里的幻想世界,当个大侠,或者打扮成天使或恶魔,爬到高处在空中⻜起来,影像让魔法成了真。”
在主题周分享会的现场,羊像念诗一样念孩子们的拍摄,她在自己的公号里也分享了很多自拍的样子:
“有的孩子要骑在别身上拍,有的是很凶看着相机,有的是看着窗外的侧脸,有 的是微光中的孩子靠着墙壁闭着眼,有时把自己拍得好看一点,小丽拍自己喜欢对着鼻孔拍。坐在 垃圾桶里开火⻋,把扫把带到头上换发型,弯腰把头放在屁股下面,是小孩拍下来给我看的。”
很多人都会问羊,「山间游乐场」是怎么开始的?
把山间当游乐场的小亮,是第一个来借相机的孩子,他上小学四年级,妈妈去世了,老师说他头脑不太好,连爸爸的手机号都记不得,但羊不觉得。她看⻢在人走的路上奔跑,而小亮可以在路连着路的山坡几乎垂直滑下去,他知道学校里的雪有尿骚味,所以只会在外面吃雪。
自从小亮开始找羊借相机后,有越来越多的孩子想要借相机,羊最初带来的4台相机不够用了,网友们就寄来了自己的闲置相机。相机就这么在孩子中流通起来,跟借书一样,学校的孩子会有固定的借相机时间,一般是周末用完还回来,寒暑假期最多的时候借出16台,那些照片和他们的生活世界,因此都留了下来。
照片也会成为卡牌,孩子们用卡牌玩故事接⻰游戏。照片也会成为展览。
2018年6月,在羊走之前,他们一起在学校里办了一场摄影展——「露天摄影院」。羊写道:
“照片挂在七八棵松树中间,树下是和孩子 一起种的向日葵和白菜、生菜和韭菜。照片贴在⻝堂老板的板房外墙上,旁边是半块乒乓球台。热热闹闹来看的都是当地的大人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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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羊离开了甘肃的山里,去了厦门的海边。展览也从山间的学校来到了海边的“白灼影像”展厅,从「露天摄影院」变成了「山间游乐场」。每一次展览,羊都准备了糖果,孩子们可以吃着棒棒糖看着展。
2018年11月4日——11月30日,厦门的「山间游乐场」迎来了许多观众,有附近社区的孩子,有远道而来的关注者,羊一直呆在展厅里,和观众聊天,做蓝晒。
有个刚念初一的女孩来看展,又在隔壁看了一部号召把街道变成游乐场的纪录片,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过按部就班的人生,向家里人宣布要休学。她的妈妈找到羊,说要不就跟着你一起学拍照吧。羊觉得一个人拍照会不会孤单,于是就开启了「⻘少年影像陪伴计划」,在摄影中继续着教育实践。
2019年3月到11月,羊和一群孩子带着相机在厦⻔的街巷中行走,一起用卫星地图看这座岛,他们去了一个有着各种都市传说的商场,各有各的观察与冒险,展览「环形游戏」便是在这其中产生的,地址还是在厦⻔海边的白灼影像。
附近的孩子也还是一样地在展厅里玩,其中一个是三年级的小奇,他总是穿着睡衣在展厅里晃悠,喜欢编故事和演戏。有时候,他和羊一起在闭展时玩自创游戏《恐怖阿嬷》,有时候,他带着自己的小伙伴在这里上演激烈枪战,有时候,他听着⻄游记主题曲跳了一支舞,展览的内容好不同,但是玩的感觉总在,这里可以不断地发明新的游戏。
有一个年轻男人常常来「山间游乐场」的展厅,他白天在展厅呆着和羊聊天,但却不参与任何蓝晒的活动,晚上有时候real live听惘闻等乐队的演出。展览快结束时,他写了一篇感受给羊,里面写着:
“影像展示的是一种儿童的天性,一种人类最初的性格。这种天性是与生俱来以又容易被忽略的,以至于多数人会对这种天性的表露感到似曾相识;这种天性却又是如此珍贵且易于被影响,不恰当的家庭生活与学校教育都能轻易将其折损。这种表达不在于农村或是城市、贫穷或是富裕,而是人类儿童时期的共性。影像的背后是人与人之间的温度,是能够和羊的理念相互印证的,不是某种速成的cosplay。”
在不同的现场,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我始终都觉得,羊在做的事情就是守护这些直接又脆弱的天性,用影像的方式,用游戏的方式,用人和人在一起的方式。她总是很容易看⻅别人,然后⻢上就开始做点什么。「山间游乐场」开始于小亮想要借相机玩,「⻘少年影像陪伴计划」开始于在展厅里闲逛不想上学的女孩,很多事情看起来像一场偶然,但就和我们决定按下快⻔的那个瞬间一样,按下的时机和动作是很重要的,那是直觉的狙击,也是我们所在的生活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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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经常有人问羊,这些山里的孩子是不是天才摄影师?摄影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吗?羊始终没办法回答这一类问题,她觉得,照片或许可以成为过去的回望和一种情感的安慰,但就像她的分享会主题一样——“拍照,有什么了不起?”
羊曾经的学生们都离开了那所学校,有的学生谈恋爱了,在意自己的恋人是否真正的爱Ta,有的学生成为了妈妈,要照顾上幼儿园的小孩,有的学生⻢上要高考,一⻔心思都在学习上,但他们都很期待着《山间游乐场》的出版。
在梦里,羊⻅到自己的学生,他问羊:“这些时间你都去哪里了?”
羊正处于从教育活动转向自己创作的阶段,但她还是继续和孩子一起拍照,做着自己想做的书。她成立了山间印社小组,两个人在家里编辑制作黑白照片小册子,拍摄、冲洗、暗房放大到扫描打印,一切都是自己来。书做了11本,最新的一本叫《乐土:蝴蝶的生命周期》。
在成都的主题周活动现场,羊白天做了摄影书工作坊,晚上分享了这十年的实践。来的观众们,有人是山间游乐场的老读者,也有社区里爱拍照的阿姨,有刚去山区支教完的大学生,大家聚在一起,就这么度过了一天。
在这些之外,我还记得两个瞬间,都是在吃饭的时候。一个是在兔火锅店,阿姨们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话筒对话,“7号桌加一瓶豆奶。”“晓得咯。”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觉得很开心。还有一个是在夜晚的烧烤店,背后的大哥在抽烟,羊立刻起身找到他们交涉,这一切的动作干净利落,很快就回到了位置上,我们一起用茶敬羊,谢谢她如此自然又勇敢地行使公⺠的权利。
从成都回厦⻔的第二天,羊说要收牵牛花的种子了,不同的根茎上贴了不同颜色的胶带,代表着不同的花色,秋天的时候大概就能收到一大盆种子,她在采访里回想起自己的小时候,⻦拉屎拉在她的身上,是一种很结实的液体留在她脑袋上的感觉,这让她觉得很开心。明年,她也许会去云南,继续做着她的事,在爱与行动中创造些什么。
在主题周的分享会结束后,我和羊简单聊了聊,以下是聊天内容的一些切片:
Sin:从成都回厦门后,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啊?
羊:打扫卫生,收拾房间,接着做摄影书。天气没那么热的时候,去海边走走。
Sin:我比较好奇,你说当时本来是想去山里做创作的,后来才慢慢被影响,开始关注教育,那你当时具体是想做什么样的创作?
羊:我当时想搞创作,但是具体要创作什么没有想太多。20出头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你不知道干什么,不想跟别人一样,始终感觉自己很边缘。我还想学习,但不是通过学校的方式,所以就去了山里。
Sin:那你后来知道当时为什么要去山里了吗?
羊:因为我小时候暑假被家里人送到乡下,我父母小时候长大的地方。所以我没有参加过太多的兴趣班,辅导班,夏令营这些。我就是在乡下里玩,我很喜欢那种感觉,去河岸边抓螃蟹,拿起地上的棍子去钓鱼,用竹子做弓箭,在竹林里练武。走在路上,鸟拉屎在我的脑袋上,一种很结实的液体的感觉。我给猪喂食,给小狗做窝,吃甘蔗。想吃零食了,我经过一条河,河里流着红色的水,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个炮竹纸厂。夜里有时就躺在席子上,看星星。后来我回想可能是因为这些个人经验,才会选择去到那里,寻找一种跟童年跟乡村更接近的生活。
Sin:去陇南之前,你都拍些什么照片?也是类似的走在路上拍吗?
羊:什么样的生活,就有什么样的摄影。之前拍摄比较多的是人文和纪实的照片。题材会大于眼光。现在这种边走边拍的方式,是离开山里后,我才开始这样拍摄的。
Sin:在成都分享会的最后,你放的照片是你小学拍的,能否讲讲更早的拍摄?
羊:当时我小学要毕业了。看到妈妈的同学录里写的话和字迹非常好玩,还会贴一张照片。这是我最早的人像启蒙。然后我就去学校附近的照相馆借了一个相机,一个柯达的那种塑料盒子,树脂镜头。拍的内容大概就是我的一天,课前在讲台上管纪律的同学,同学走在街道上,广播体操散场,举着拖把比划,男生抱在一起打架什么的。
Sin:你大学学的是什么?
羊:戏剧影视文学。我不怎么去上课,大学住在学校外面,我跟一个男生合租,换了三个地方,有住过那种夏天会中暑,冬天会结冰的房子,一两百块钱一个月。最后我们就搬进了啤酒厂家属院,有个木柜子拿来做暗房。后来我申请学校的作品集就是在这段生活里的一些事情。
Sin:你是很容易觉得无聊,然后就转往下一个地方吗?
羊:我认为的无聊是会有一个很中心的人物。其实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在追求自由,就是去山里,也是追求自由。
Sin:2018年从甘肃回到厦门,这个决定对你自己,以及对那些山里面的孩子们,影响大不大?
羊:我们这个项目是一年制,然后我想做更深入的事,就接连签了两年,它不是终身任职的,我可以离开那里,我们也道了别。小孩也知道社工会离开的,他们自己也会离开学校。人跟人之间肯定会互相影响的,离别会伤感,会想念,会发信息问在干什么?但其实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面对自己生活上的事情。比如说,他谈恋爱会在意他的恋人是否真正的爱他。有的人会换工作。有的人可能明年高考,想的是他高考的事情。那还有的人生了小孩,小孩都读幼儿园了,她得照顾她的小孩。就是说,这个事情对他们没有那么重要。这是一段生活,它存在过。
Sin:那天吃饭的时候说到你哭了,然后起来赶快写下来,是想到什么哭了?
羊:是写书的后记的时候,我在暗房里洗黑白照片,照片全部放大完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一个小男孩问我这些时间你都去哪了。然后我就哭了,哭得特别伤心,那种伤心是穿透了身体的那种。回想起来那个孩子的脸是辉辉。在洗照片之前我回过一次学校,一进新学校校门,他走路不是很稳,然后我戴着帽子,剪了短头发,他抬头看着我就说,老师这些时间你都去哪了。
Sin:你离开之后,又回去了几趟?
羊:回去过一次。2021年5月的时候。
Sin:当时为什么会回去?
羊:疫情的时候,有些地方想去一定要去,就是那种心情。我就跟搭档零零姐商量,我们在天水火车站门口见,然后我们俩就一起去了山里。
Sin:你觉得是疫情带给你这种很迫切的感觉吗?想要去一个地方?
羊:有,就是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我就去了黄岐半岛,走路拍照,坐船,坐公交,坐大巴车这样转一圈,然后晒得乌七八黑的,就是皮都要掉的那种,它会长出新的皮来。这种事情现在不太可能干了。
作者:Sin,在生活里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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