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在西晋丢失西域三百年之后,唐朝再次打通丝绸之路,并首次将疆土扩张到葱岭以西的河中地区。唐朝能够打下并长时间经略西域地区,除了依靠勇猛善战的大规模远征军外,还依靠唐朝在西域留下的由军、守捉(唐朝在边地的驻军机构)组成的戍守体系。其中在葱岭(帕米尔高原)设置的守捉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会合其所属的疏勒都督府一同起到了唐廷西境“咽喉”与“锁钥”的作用。
唐朝西进争夺葱岭
纵观中原王朝对西域的经略,最重要的两个据点分别是东部联通河西走廊的玉门关和西部天山南麓的疏勒。其中疏勒为塔里木地区南北两道交会之地,能够扼守葱岭东西交通,地理位置极佳。在两汉时期,疏勒既是西域都护府督察葱岭以西的乌孙、康居、大月氏等国的前沿,又是抵御匈奴南下进犯塔里木地区的缓冲地带,还是钳制东部龟兹、于阗等国的节点。守住这里,就等于掌握了天山南路通过葱岭联通中亚、西亚的必经之路。汉朝每次想贯通西域,都必须拿下疏勒及其附近的区域作为基地。
唐初,为了应对突厥的威胁以及畅通丝绸之路商道,唐太宗李世民设置西域都护,西突厥汗国臣服唐朝。唐高宗李治继位后,西突厥首领阿史那贺鲁举兵叛乱,唐廷派苏定方率军西征,一举擒获贺鲁,兵锋直指阿姆河畔。还没来得及巩固在西域的统治,显庆四年(659),五弩失毕部中实力最强的阿悉结部首领都曼反叛,使疏勒、朱俱般、朅盘陀等西域国家叛离唐朝,顺着药杀水流域-乌浒河流域-瓦罕走廊-疏勒的路线进犯安西都护府。
面对新一波汹涌的叛乱浪潮,唐高宗李治命苏定方前往天山北麓,奔袭都曼的老巢。面对唐军神兵天降,都曼同贺鲁一样,一个回合都没扛住,只能选择投降,从此“葱岭以西悉定”。唐军平叛都曼的战争给予葱岭诸国巨大的震撼,在河中地区收了一干小弟,比如吐火罗国王派儿子来长安朝见,又献上玛瑙镫树。龙朔元年(661),吐火罗道置州县使王名远向朝廷献上《西域图记》,请求朝廷在于阗以西、波斯以东的十六个国家分别设置都督府以及八十个州、一百个县、一百二十六个军府,相当于将葱岭一带的国家全都纳入唐朝羁縻统治范围。李治同意了这一请求。
此时的唐朝在西域看似风光无两,其实考验重重。当时新兴的阿拉伯帝国攻灭了萨珊波斯,势力扩张到中亚地区。波斯王子俾路斯向唐廷求救,李治没有同意出兵,而是设置了波斯都督府收留他。除了阿拉伯帝国的压力外,南方崛起的吐蕃帝国也开始对唐朝在西域的统治产生威胁。龙朔二年(662),吐蕃实际掌权人禄东赞发兵攻打克什米尔地区的勃律国,同时唆使龟兹、疏勒和西突厥的弓月部背叛唐朝。
唐廷命苏海政为行军大总管,率数千汉骑会同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二部前往平叛。之前苏定方在的时候,平叛本不是难事。可在禄东赞的离间下,阿史那步真诬陷阿史那弥射谋反,苏海政也帮步真诱杀弥射麾下的各个酋长,从此西突厥各部对唐朝离心离德。唐军抵达疏勒时,遇到了大股吐蕃军队,苏海政不敢以少敌多,竟将军资掏空贿赂吐蕃主帅,才得以和平返回。
这次失败给唐朝在西域的统治造成重大打击。先是疏勒倒戈吐蕃,会同弓月部与阿史那弥射部将阿史那都支一同攻打庭州和于阗。随后阿史那步真去世,西突厥各部彻底倒向吐蕃,帮助吐蕃攻陷安西四镇。唐朝在大非川与青海湖的两场惨败,打破了唐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唐朝没有及时把住疏勒这个关口,给了吐蕃军与西突厥以及其他葱岭势力对付唐军的地理便利,安西四镇在之后的二十年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可参考国历君往期推送《这个突厥王族为何甘心给唐朝当四代“西域守护神”?》)
守捉的独特设置与便利条件
长寿元年(692),王孝杰一举击败吐蕃,恢复安西四镇。从史书中可以发现,唐朝从此在安西四镇的统治基本稳固,一直到安史之乱后才逐渐丧失。究其原因,一个十分重要的举措是唐朝大力强化了在疏勒地区的军镇守备,并在朅盘陀国(今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一带)设立了葱岭守捉,有效把控了这一军事要地。葱岭守捉相当于疏勒镇守军在葱岭地带的派出机构与战略前沿,与疏勒本镇地理位置十分相近,一同组成了坚实的葱岭东段防线。
唐代在边疆设置的军事机构,大的称军,小的称守捉、城、镇,如河西地区有平夷守捉、绥和守捉等;天山北路有罗护守捉、赤亭守捉等,分别驻兵300至7000多人不等。各守捉皆有“XX使”为首领,如唐末军阀李克用就曾做过云州守捉使。
唐朝的西北军镇和守捉的军屯人员主要有四大来源。一是正规部队,大多是从陇右道和山东等内地征调来的青壮年。二是内地犯人,流配后被分编在各地区的屯垦单位,便于随时监督和管理。三是当地各族参与基层军垦者。在人丁缺乏的西北边塞,军事编制容易凑不齐,比如戍守烽燧的烽子(卫兵)难以按员额配置,因此就出现了一种雇各族人代替烽子上番执勤的情况。四是健儿及随军家属,一般指愿意留下来继续守边的退伍军人。
那么葱岭守捉为何能够得到设立并巩固呢?这与疏勒军镇本身设置的条件息息相关。
首先是疏勒守军布置位置的重要性。帕米尔高原之所以得名葱岭,是因为丝绸之路上的商人在此看到山林树木茂盛,郁郁葱葱,还生长着很多野葱。据《通典》记载,疏勒“东去龟兹千五百里,西去拨汗国千里”,对于翻越葱岭的军队、商旅、使节们来说,这里都是必须经过和停留的补给地。葱岭守捉是开元元年(713),由疏勒镇守军在朅盘陀设置,扼守帕米尔南缘交通要冲,是由乌浒河流域东进或由南天竺北上进入安西四镇的必经之地,从而将唐朝在葱岭地带的有效管辖地域从平原推进到山地。
葱岭汇集了众多海拔较高的山岭,宽阔的谷地成为人们对外交流的天然走廊。疏勒镇与于阗镇守备力量的加强,切断了吐蕃人由昆仑山脉入侵安西都护府的通道。吐蕃人不得不向西从葱岭绕行,借道大勃律进入乌浒河与药杀水流域包围安西。疏勒镇守军控制了葱岭东冈,也就占据了确保安西都护府西部地区安全的战略制高点。葱岭由此成为唐朝固守安西四镇的西大门。
其次是疏勒当地支撑守军守备的便利性。光靠从龟兹、于阗等地进行长距离、高成本的后勤物资转运并不能支撑守备,因此疏勒绿洲丰富的资源禀赋是支撑当地军镇长期戍边的经济基础。
其一,疏勒绿洲屯田和开矿条件理想,能够确保疏勒镇守军的粮食与军需自给。早在两汉时期,西域的疏勒、莎车等地就是著名的种植业基地,是西北边军的重要屯田区域。班超在经营西域时曾上书朝廷称:
“莎车、疏勒田地广肥,草木饶衍,不比敦煌、鄯善间也,兵可不费中国而粮食自足。”
唐朝贞观年间,玄奘法师西行途中见到疏勒的绿洲“稼穑殷盛,华果繁茂”。《通典》也记载疏勒“土多稻、粟、蔗、麦、棉、锦”。为实现边疆军粮的自给自足,唐廷颁布“凡军、州边防镇守转运不给,则设屯田以益军储”的法令,也就是靠屯田来弥补军粮转运不足的问题。天宝年间,疏勒镇守军的屯田产量达到“七屯”,屯田面积最高达到3.5万多亩,所产粮食至少能解决80%的驻军人口的需求。疏勒绿洲除屯田发达外,还因出产丰富的铜、铁、雌黄等矿产资源,不仅足够疏勒本地的军需物资生产,还可调配到其他地区。这就为疏勒镇和葱岭守捉能够长期维持经营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其二,相对充足的人力资源,能够满足军镇正常生产生活的需求。据历史学者袁祖亮等人的研究,唐代疏勒总人口为2万人,兵力为2000人,仅次于龟兹和于阗。为什么疏勒总人口较多呢?除了前文提到的自然资源优势外,疏勒镇守军的屯田劳力和葱岭守捉的军防戍卒的一个重要来源是西州等地的犯人,这些人完全能够补充疏勒镇守军生产生活劳力所需。
其三,丝绸之路贸易中转站的地理位置,使得物资商品供给充足。疏勒地扼天山南道与西域中道的交汇处,是东西方重要的贸易市场和商品周转地。美国著名汉学家拉铁摩尔曾评价疏勒道:
“经过疏勒的道路可使商队由近东直达中国。从一个绿洲到另一个绿洲,不经过草原,也就不受草原民族的要挟和干扰。”
法国学者鲁保罗也这样形容疏勒在西域的地位:
“疏勒是亚洲贸易最重要的战略点之一,也是印度之路的目的地。”
疏勒镇守军所需物资除了自产外,还可以通过来往的商队进行交易获取。
因此,疏勒镇与葱岭守捉相互靠近、互为掎角,使得葱岭守捉能够享受疏勒镇本身便利的物质与人员条件,实现“攻守一体”。
能打能守,战力十分靠谱
疏勒军镇与葱岭守捉的设置起到了重要的战略功效,成为抵抗吐蕃人与西突厥人进犯安西四镇的坚固堡垒,助力安西都护府一直延续到公元9世纪初才被吞并。
神功元年(697),武周面对吐蕃“罢四镇兵,求分十姓地”的请求,选择强化包括西突厥十姓之地在内的整个安西四镇军防体系的建设,疏勒镇和于阗镇守军的建设堵死了吐蕃人由青藏高原直接向北进入天山南道的交通,使得唐蕃对峙的区域向西移动到葱岭地带,地处葱岭东麓的疏勒的战略地位大大提升。史载,狄仁杰在建议取消安西四镇建制的朝议与奏本当中,始终将疏勒放在安西四镇的首要位置提起,如“时发兵戍疏勒四镇,百姓怨苦”,由此可见疏勒镇在唐朝的地位。大臣崔融则反对狄仁杰的主张:
“今若拔之,是弃已成之功,忘久长之策。四镇无守,则狂寇益瞻,必兵加西域,西域诸蕃气羸,恐不能当长蛇之口。西域动,自然威临南羌,必以封豕助虐。蛇豕交连,则河西危;河西危,则不得救矣。”
崔融的分析站在整个西北边防的高度,主张若放弃安西四镇,吐蕃和西突厥占领了西域后就会进一步威胁河西地区。历史上和民间传说中的狄仁杰虽然很厉害,但在西域战略的问题上不如崔融有眼光。朝廷最终采纳了崔融的建议,继续加强疏勒等军镇的建设。
唐中宗景龙二年(708),突骑施首领娑葛兵发四路,分别袭击安西都护所在地龟兹、拨换(今新疆阿克苏地区)、焉耆、疏勒。龟兹被娑葛攻陷后,安西四镇的交通道路中断,金山道行军大总管郭元振凭借疏勒在赤河(今克孜勒河)的水路防线得以暂且自保。此时唐廷在西域的力量不足,唐中宗李显任命郭元振为安西大都护,下诏赦免娑葛的罪行,并册立为十四姓可汗,才使得突骑施退兵而还,安西四镇得以保全。从这次事件也可以看出疏勒镇守军的重要性,能够成为抵抗敌军的最后一道防线。
突骑施地理位置。来源/《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
开元元年(713)设置葱岭守捉后,唐朝对葱岭交通的控制进一步加强。比如开元十年(722),吐蕃出兵攻打勃律国,将勃律国王的力量压缩到葱岭守捉附近,成立了小勃律国,这对安西四镇尤其是疏勒镇造成了切实的威胁。疏勒副使张思礼率领疏勒镇的四千蕃、汉步骑,与小勃律王没谨忙合击吐蕃,一战大破之,斩首数万。这一战后,吐蕃人数年不敢再窥视葱岭与疏勒镇。
除了防守反击给力外,疏勒镇与葱岭守捉的主动进攻也十分有力量。开元二十七年(739),疏勒镇守使夫蒙灵察统率疏勒与葱岭守捉的将士,联合拔汗那国王进攻突骑施的怛罗斯城(今哈萨克斯坦塔拉兹城),擒获突骑施的黑姓可汗尔微,又夺取了曳建城(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西北),将之前和亲给突骑施苏禄可汗的唐廷交河公主带回,同时将被突骑施掠夺的数万散发之民交还给拔汗那王,从此疏勒镇守军威震西陲。
再如天宝六载(747),高仙芝奉命率一万军队分三路征讨被吐蕃控制的小勃律国,其中一路为疏勒镇守使赵崇玭(pín)率领的三千骑兵。赵崇玭通过北谷统攻打吐蕃占据的连云堡,成为攻入堡垒的先锋军,保障了后续高仙芝进军小勃律的军事行动。唐朝著名边塞诗人岑参还为赵崇玭写了一首《赵将军歌》,夸赞道:
“九月开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可惜好景不长,安史之乱爆发后,唐廷大量抽调安西都护府的边军进入内地对抗安史叛军,疏勒镇和葱岭守捉的守备力量被严重削弱。在吐蕃切断河西走廊后,安西都护府同唐廷的联系断绝,但得益于疏勒镇和葱岭守捉的军事建设,吐蕃一时拿安西都护府没办法,只能与南诏等势力疯狂进攻、劫掠陕甘、河套和川蜀地区。
安史之乱的平息并未让唐朝安定下来,反而留下了藩镇割据的巨大隐患。783-784年爆发的泾原兵变与“四王二帝之乱”,使得唐德宗李适十分惊恐,眼见吐蕃宣称以安西为筹码才能换取吐蕃出兵帮助唐廷平叛,竟不假思考一口答应,好在宰相李泌及时阻止了这一决策。然而唐廷也实在无力援助安西都护府,疏勒镇与葱岭守捉只能艰难地靠少数兵力与吐蕃周旋。
吐蕃地理位置。来源/《简明中国历史地图册》
791年,在安西都护郭昕借道回鹘回到长安后,吐蕃与回鹘一同进攻安西与北庭,最终,疏勒镇与葱岭守捉寡不敌众,陷入吐蕃之手。随着疏勒镇与葱岭守捉的陷落,唐朝在西域的统治进入了倒计时。
疏勒镇守军与葱岭守捉凭借丰富的物质、人力资源条件与发达的地理交通优势,逐渐构建起以军城、戍堡、烽燧、驿、铺等工事支撑的军事防御体系,从而让唐朝在西域势力范围延伸至葱岭及其以西的地域。可惜安史之乱与之后唐朝的内乱严重削弱唐朝在西域的边防力量,以葱岭守捉为代表的唐朝西域卫戍体系彻底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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