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韩复榘,字向方,1891年出生在河北霸县(旧称霸州)东山台村。社会流传关于父亲的笑话很多,比如什么“行人都靠右走,那左边留给谁”、什么“我们中国人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地盘上建一个大使馆”、什么“十几个人穿着裤衩抢一个球”、什么“没来的请举手”、什么“连中国的英语都不懂”……这些笑话不仅在民间流传,甚至某些文章著作也以讹传讹,乐此不疲。
对于这些笑话,我一向置之不理。稍有知识的人也知道,这些笑话是编造的,是假的。这些笑话无非说父亲没文化,不仅是老粗,而且是大老粗。
实际上,父亲出身书香门第,旧学颇有根底。韩氏祖籍湖北蒲圻,明朝永乐皇帝建都北京后,韩氏依江南大户北迁充实京畿之令,迁居霸州,至父亲为北迁第18代。韩氏为霸州的望族之一,世代以读书科举为主,五百年来以科举出身者层出不穷,这在族谱中有详细记载。父亲祖上因家境中落而相当贫困,即使如此,我祖父韩世泽尚是清末的秀才,祖父以教书为生。父亲兄弟五人,他排行第四,自幼聪明好学,受到祖父偏爱,特送到本村小学读书。毕业后因贫穷再无能力去外地读中学,就随祖父在私塾中读书达七八年之久。其间熟读十三经,能诗,善属文,尤以书法见长。婚后,父亲到县衙任“帖写”,相当于现在的文书。职务虽卑,但也需相当的文化程度,决非文盲老粗可以问津。
对于父亲究竟是不是“老粗”,山东省从事多年文史研究的纪慧亭老先生断言:“韩复榘决非老粗,应属于旧知识分子范畴。”而徐北文先生1993年在《济南日报》上发表文章也说:“韩在西北军以能诗文、善书法发迹。”“笔者年幼时曾瞻望其风采,颇有老儒风范,其诗亦合平仄规律,通顺可颂。”
曾受国民政府派遣,到山东工作过一段时间的陆立之,1994年在《炎黄春秋》上著文,谈到他与韩复榘接触后的种种感受。他说第一次见到韩时,“就感觉到世人是误解了他”。又说:“凭我个人观察,根据其人待人接物的各种姿态、其谈吐表白、其心态流露,我认为韩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在当时国民党所谓‘儒将’中,还很难找到第二人。”
1986年,与父亲密切交往的梁漱溟先生接受采访时说:“我印象中的他(指韩)对儒家哲学颇为赞赏,且读过许多孔孟理学之作,并非完全是一介武夫。”“对于民间流传的关于韩复榘的种种笑话,不只是我,如韩的老友张钫(原国民党政府军事参议院副院长)、闻承烈(冯玉祥军队的兵站总监)等,都认为许多不合事实。”
父亲曾参加过滦州起义,1937年,国民政府批准在北京西郊建立“辛亥滦州革命先烈纪念陵园”。冯玉祥让他写了滦州起义的纪念碑文——《辛亥滦州革命先烈衣冠冢铭并序》。这篇碑文是他亲自写的,冯玉祥知道父亲能写文章,所以就命令他写。
后来我在一本书中找到父亲题写的《最新北平指南题词》:
煌煌巨制,煞费经营,条分缕析,包孕润宏,以此南针,导游北平,采风问俗,览胜陶情,如逐斯揭,如镜斯明,一编具在,万象毕成。
虽然我没有查到这篇题词是父亲什么时候写的,但我能确定,这篇题词是他写的。这篇字涂涂抹抹,我小时候见过他的字,就是这个样子。
父亲第一次见到蒋介石是在蒋桂战争之后。1929年,蒋介石与李宗仁在武汉发生战争,冯玉祥命令父亲带着七个军去武汉援助蒋介石。实际上,如果真是援助蒋介石,只需要带一两个军去做做样子就可以了。那为什么是七个军呢?这是因为冯玉祥想等蒋介石与李宗仁打得差不多了,两败俱伤以后,插一杠子把武汉夺过来。当时父亲想参战,但冯玉祥却不让打,让父亲先观望,看他们两家打。但后来李宗仁的军队发生哗变,没打就跑了,蒋介石轻易就获胜了。蒋介石看到父亲的军队在观望,有点害怕,就派人请父亲,欢迎父亲去武汉见面,表示感谢。
父亲就去了,蒋介石让宋美龄陪着一起吃饭,倒酒敬酒。宋美龄张口闭口的“常胜将军”,说:“常胜将军辛苦了,喝杯酒。”那时西北军很穷,没有受过这么好的礼遇,于是父亲对蒋介石有了好感。后来谣言说,蒋介石收买父亲,给了他二百万。实际上,蒋介石确实给了点钱,但只有几十万。这笔军费是劳军,是该给的,这笔钱也不是给我父亲个人的,而是给整个军队的,当时父亲还向冯玉祥做了汇报。但后来有人却造谣说,蒋介石收买韩复榘。
这一天,蒋介石在日记里记下来与父亲的见面,称父亲为“我之宝贝”。从这里可以看出,蒋介石对父亲是赏识的。后来父亲脱离冯玉祥,归顺蒋介石,蒋介石高兴极了。
父亲归顺蒋介石后,被任命为山东省主席,直到抗战爆发,父亲一直担任山东省主席。父亲管理极其严格,以致人们都说父亲爱杀人。父亲是农民出身,觉得老百姓太可怜,他审得很干脆,说枪毙就拉出去枪毙了。刚去的时候,他什么案子都审,法院就不干了——案子你都审了,还开法院干什么?他审了一年多民事案子,后来就不审理了。但有三种案子还是他亲自审理:一是带有军事性质的土匪,当时山东的土匪很猖獗,但经过父亲的治理,山东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民安居乐业,是历史上最好的时期,至今仍然活着的长寿老人,都赞不绝口;二是禁烟,那时只要卖大烟一律枪毙,无论数量大小。对于抽大烟的人,父亲采取的是第一次抓着打一顿,第二次还是打一顿,第三次就枪毙,事不过三;三是官吏,父亲建立了高级侦探队,每个机构都有这样的侦探。这些侦探定期写密报,直接送到父亲那儿。贪污受贿的公安局长、县长常常被枪毙。
父亲主鲁期间,十分重视教育。父亲说:“近来我国社会愈趋愈下,最大原因为教育落后而不普及,凡事皆不知其所以然。”在他就任之初,即将“普及教育”列为四项“政治计划”之一,制定了《山东省各县强迫儿童入学办法》,勒令学龄儿童入学,经劝告不听者受罚。将初小人数从1929年的50余万增加到1933年的100余万。还创办了山东大学和山东省立剧院,增设了许多完全中学、一所医学专科学校、八所乡村师范和四所职业学校。
父亲还尊崇中国传统文化,新建了规模宏大的山东省立图书馆藏书楼,建立了山东考古研究会,成立了山东京剧院。
有人在电视上说,我父亲刮地皮,金条装了一火车。这怎么可能呢?金条一火车,那是多少钱呢?
抗战爆发后,济南失守,父亲孤立无援,率残部撤往鲁西南。但1938年1月11日,蒋介石却以在开封召开高级军事会议为名,将父亲逮捕,并在1月24日以“不听命令,擅自撤退”为由将父亲枪杀。
刚逮捕时,父亲被关押在二楼上,总共关押了七八天。一天,忽然有人告诉他,你不是要见何审判长吗?他请你。他一下楼,在楼梯拐弯处,看见下面的人全拿着枪,不像请客的样子。他很警惕,就说:“我回去换一下鞋,这个鞋不合适。”他一转身,后面就开枪了,身上中了七枪。没打他的头,都打在身上。
蒋介石为什么要杀父亲呢?“不听命令,擅自撤退”只是借口,主要原因还是由于西安事变时,父亲发出的两封电报,让蒋介石记恨在心。
西安事变时,我还小。但我记得,父亲连夜从北京跑到济南。那天我们都睡下了,突然父亲回来了。他笑嘻嘻地进来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啊。我们赶快起来,究竟是什么好消息呢。他说:“张汉卿把蒋介石扣起来了。行啊,这小子胆子真大。”这个时候,突然电话铃响了,《山东日报》那边就问父亲,明天的稿子标题怎么标?父亲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表明态度,那个时候全国对张学良、杨虎城一片骂声,称张学良、杨虎城为张逆、杨逆。父亲就说:“你们打算怎么标?什么?张逆、杨逆?什么张逆、杨逆呀?张学良将军、杨虎城将军不就完了吗?他们是不是将军啊,是将军不就完了吗?谁给他们起名叫张逆、杨逆的?”可见父亲是支持张学良的。
再加上父亲与蒋介石闹矛盾,曾解散了整个国民党山东省党部、各县党部。所有这一切,激化了他与蒋介石的矛盾,最终导致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