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在北方农村,几乎家家都有粪坑。粪坑又叫猪圈,顾名思义,是养猪的地方,也是沤肥、积肥的场地。农谚云:“种地不养猪,等于秀才不读书。”即是说养猪不仅能吃肉、卖钱,猪粪还是上等的肥料,可以肥田,所以种田人家猪圈是须臾不可或缺的。
猪圈一般挖在闲置的院子里,砖砌圆形,直径3——4米,深约2——2.5米,向阳一侧建有简易的猪棚,刚好能遮风避雨。猪这东西虽然笨,却也懂得讲究卫生,屙尿时自动走下砖砌的阶梯,去猪圈里方便,有时也躺在猪圈里晒太阳。当然,人们也要不断地打扫猪舍,将家里的垃圾及烧柴灶剩的草木灰倒进猪圈,并经常垫一些干土,以保持猪舍的干燥卫生。有的人家为了沤肥,还“发明”了茅厕与猪圈连体的方法,即在猪圈边沿修建厕所,让人便漏到猪圈里。这样,就出现了这样一种可怖的情景:人在上边蹲坑大便,猪在下边哼哼着等“食”,胆小的人往往被吓一大跳。一通大便顺着一道斜坡下去,就听猪“呱唧”“呱唧”地舔舐,吃得那个叫香!轮到现在,如果再遇到这样的情形,恐怕人们恶心得连猪肉也不吃了!猪在圈里踩踏一层,主人便垫一层,圈坑里的肥也一层层上涨,直到几与地平,这时候就该“出圈”了,即挖猪圈。
“出圈”是个力气活儿,非身体强壮的小伙儿不可。因为杂草、泥土和粪便被猪蹄反复踩踏凝固在一起,又臭又硬,铁锨、大镐派不上用场,必须用特制的铁“三齿”和铁叉。刚开挖的时候,由于粪肥距离地面低,男女老幼都能干,但是,越往下挖坑越深,力气小、个头矮的就渐渐力不可支了,一叉10来斤的泥块很难举上坑来。谚云:“出圈泥房,活见阎王。”因此,一提出粪坑十人却有九人愁。
“猪蹄羊尿”虽然是优质肥料,但是,在“定产定量”、人都吃不饱的年月毕竟能养猪羊的人家寥寥,因此生产队的粪肥奇缺,有的地块甚至三五年都上不了一茬粪,被戏称为“卫生田”。“有收无收在于水,收多收少在于肥。”由于土地贫瘠,庄稼年年歉收,好的年景亩产一二百斤小麦,遇到干旱风灾亩产只收几十斤,除去公粮、种子、牲口饲料,分到人头的也只有几斤、十几斤麦粒。有人酸楚地戏称:“今年我们队小麦大丰收,打了一囤。”实则是打了一“顿”,喝了一顿凉汤(凉面)。
这样,队上就号召家家户户开展积肥运动。所谓积肥,即是在户外空地上挖了很多粪坑,形似猪圈,有的没有砖砌,就是一个圆形的土坑。人们在工余时间把田间、地头、路边的杂草铲掉用独轮车推回家中做沤肥的原料,在粪坑里铺一层草,垫一层土;再铺一层草,再垫一层土……有的还多少撒点人便和猪粪、狗粪、草木灰等,相当于发面的酵母,但更多的人无处弄这些粪便,就是纯粹的撒草,撒土。填满粪坑后,还要挑水浇透,促使粪肥发酵、霉烂。有的人懒得挖坑,便用懒法儿,在空地上将土草泼水均匀混搅,然后堆成一堆,四周用泥巴糊起来,叫做高温积肥。这种办法积出来的肥当然没有土坑效果好。夏季是积肥的最佳时节,因此越是天热,人们越是忙活,拔草,敛土,挑水,中午不睡晌觉,去地里拔草,晚上挑水有的一直忙到半夜……
经过一个夏天的高温发酵,杂草腐烂,和泥巴混合在一起,开始变黑变臭。秋后种麦前,生产队以工分的形式收社员的肥。验肥的时候,每家出一个代表,组成合议组,逐户验收、评判肥的质量。粪肥分为三等,每等有每等的工分标准,人们既看肥质,主要看沤的粪是不是足够黑;又看粪坑的质量,一般砖砌的要比土坑等级高。当然,谁家有猪那理所当然的是一等肥。为了争等级,打吵子的事常常发生,有时人们撕开面皮,争得面红耳赤,仿佛那一堆粪就是一堆金子,互不相让。有的人家为了上等级多挣些工分,把坑底沤的最黑的粪肥故意撒在粪堆表层,但是,有经验的队长用三齿一扒拉就露馅了。那时候以阶级斗争为纲,人人“斗私批修”,无论事情大小都要提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来对待。有一家富农分子的家属随手将染土布的黑水倒在了粪堆上,便被冠以“弄虚作假、骗取工分、坑害集体、破坏生产”的罪名大会批,小会斗,成为全公社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的典型。那富农被勒令站在粪堆上,身上被抹了一些稀屎,真正是被“批倒批臭”了。不仅如此,嘴里还可怜巴巴地喃喃地反复做着检查:“我是坏蛋,大家不要跟我学……”一贫农揪住他的耳朵大声呵斥着:“你光说自己是坏蛋不行,还要说说你这个蛋是怎么坏的?”人们哄笑!
我家那时没有整壮劳力,我和弟弟妹妹都上小学,只有母亲一人(半劳力)干活,每天能挣6分工。“工分儿,工分儿,社员的命根儿。”尽管一个工(10分)只能分红2毛来钱,但没有工分日子还要穷上加穷。所以,积肥几乎成了我们家的挣工分的主要渠道。
我在村边的一处空地上挖了一个粪坑,不大也不小,能积10来方粪。每天放学以后或星期天,我便和弟弟妹妹们去拔草,倒在坑里积肥。近处的草都被别人拔了,我们只好推着木轮车到很远的地方找草源。野草稀疏的地方用手拔,手指勒起了血泡,指甲旁边磨起了肉刺儿,一碰疼得钻心,有时还常常被蒺藜秧子扎了手,火辣辣的疼。草密的地方就用镰刀割,镰把握得久了,手腕子发涨,有时镰刀不听使唤,隔破手指也是常有的事。这时候,随地抓一把土捂在伤口处,继续割,也不觉得疼。
将草撒在粪坑里,还要去推土。为了尽量把肥沤的质量好一点儿,我们去干涸的湾坑里取土。我推着车,弟弟妹妹在前边拉,吭吭哧哧把土推上来,再一层层地撒进粪坑。最怵头的是挑水。因为是土坑,水渗得快。遇到雨水大还好说,坑塘里积满了水,可以挑湾水省去了拔井绳的苦。遇到干旱,即只能去挑井水。提井水是一件非常危险的活计,井水离井面约有2丈,人站在井沿上,两脚离远了井绳勒住井沿水桶提不上来,离近了向下一看黑洞洞的,稍有不慎滑进井里,九死一生!我每次提水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来摆动水桶,等水进桶的一刹那,猛地一松井绳,让水桶下沉,等水桶灌满水使劲往上提。一只手往上拽,另一只手倒着井绳,瘦弱的身躯被20余斤的水桶坠着,每提上一桶水心里都暗自庆幸着:“又收了……”(意思是自己没落入井中)浸泡过一层草、土,大约需挑20来担水,肩压肿了,就和弟弟妹妹们抬……
尽管这样,我们家的肥质量仍是最差的,一直停留在三等水平。由于小孩子没经验,杂草和土撒不均匀,加之土坑渗漏严重,密封性差,挖出来的肥怎么也不黑,白杂杂的沤不烂,像是做了一锅夹生饭。每次评判等级,人们投来鄙夷的目光,仿佛在说我们懒或者是笨,连肥都沤不好,我脸上都是一阵阵发烧。几次建议母亲买点砖,也砌一个像样的粪坑,哪怕是碎砖也行。但是都遭到母亲的拒绝:“咱连院墙都垒不起来,哪有闲钱砌粪坑?”
“出圈”的时候,更是一大关。各家都有自己的粪坑,各忙各的,哪里去请人帮助出圈?于是,这活儿就落在我的头上。我先用“三齿”将粪肥扒松软,然后用铁叉子一叉一叉地掘,沿着粪坑扔一圈。越掘坑越深,土层越硬,不光扒着费力,扔着也吃力,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汗水顺着脖子淌,浑身的衣服都溻透了,像在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我在下边挖,母亲在上边倒,一边倒,一边提醒我:“叉子少铲点儿,别抻着腰!”挖着挖着,我实在没力气了,母亲就拉着我的手,把我拽上坑来,喝碗水,休息一会儿。
每次“出圈”,母亲都像过节一样,烙几张白饼,并特意煮两个鸡蛋犒赏我。吃饭的时候,一再嘱咐弟弟妹妹:“这鸡蛋是给你哥哥吃的,你们不要抢!”看着弟弟妹妹眼巴巴地瞅着那俩鸡蛋,我怎好下咽?但弟弟妹妹们懂事,都说“哥哥,你干活累了,吃吧!”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和着鸡蛋一块下到肚里。
粪坑,相伴农民几千年。据殷墟出土的甲骨文记载,商、周时代已有猪的舍饲,可以推测从那时即有猪圈的雏形,虽然不一定积肥,但粪坑应该已是存在的了。历史的车轮前进到20世纪80年代,各种化学肥料大批量生产出来,农民种田单一靠农家肥的时代结束了。特别是随着近年农村改厕革命,建设美丽、卫生、整洁新农村工作的进行,粪坑、猪圈这些名词也渐渐生疏起来,已作为一个历史符号留在人们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