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9日,中国攀登者何静无氧登顶世界第14高峰——希夏邦马峰(8027米),这是她无氧攀登14座八千米级山峰挑战中的最后一座,祝贺何静在自己的攀登履历上又增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次何静是跟随尼泊尔探险公司Climbalaya队伍进行的攀登,在这个团队中何静与另一位意大利攀登者Mario Vielmo都没有使用辅助氧气。实际上,在此前中国西藏自治区登山协会的管理规定中,明确要求所有在中国西藏自治区境内攀登八千米级别山峰的个体必须在7000米高度之上使用辅助氧气。14座8000米山峰中唯一一座完全在中国境内的希夏邦马峰就在该管理办法中。
据了解,何静在2023年就有完成该座山峰的计划,但因为当年攀登季两位美国女性,以及她们的夏尔巴在希夏邦马峰的两场雪崩中丧生的事故,所有试图前往的登山者都被拒之门外了。而今年何静和多位国际攀登者在这座山峰上的攀登计划,也因为必须“使用辅助氧气”的这一规定显得不那么顺利。从结果来看,是令人欣喜的,在这次攀登中除了何静之外,包括明玛G在内的多位国际攀登者都以无氧攀登的形式登顶希夏邦马峰真顶。无论如何,我们最终看到了中国西藏对多元攀登形式的包容与接纳,以及对攀登者的尊重。
此外,要理解这一成绩的意义,我们也要理解何为“无氧”攀登。无氧攀登是指在海拔超过8000米的高山上,登山者不使用辅助氧气设备进行攀登的方式。一旦决定了无氧攀登,就意味着攀登全程不能携带氧气,如果在中途任何一个环节吸了氧,就被视为攀登无效。八千米之上的低压低氧环境,对登山者的体能和意志考验极大,即便是强悍的夏尔巴向导也要使用辅助氧气攀登。对于何静而言,无氧攀登第14高峰希夏邦马峰,在她登峰路上已经不是最大的体能挑战,毕竟前13座已经证明了她的身体适应性。2022年,何静就创造了用74天无氧攀登四座8000米山峰的记录,并荣获第十七届中国户外金犀牛奖年度突破奖项;以及在2023年,她一年就完成了5座8000米山峰的无氧攀登。这些数据的背后,是她对攀登行程的周密计划,也是体能与意志力的超强输出。
过去六七年来,因为“真假顶”的存在,14座8000米山峰的完成名单一直备受争议。截至今年10月9日之前,世界上共有三位女性与“无氧十四座”仅差一“峰”之遥,分别是何静的希夏邦马峰,以及奥地利登山者Gerlinde Kaltenbrunner和意大利登山者Nives Meroi的马纳斯鲁峰真顶。何静此前在采访中提到,这两位女性也都是她欣赏的杰出攀登者,其中Gerlinde在14座8000米攀登中皆以阿尔卑斯式自主攀登方式进行,不跟随向导,通常是选择比传统线路难度更高的线路。在出现“真假顶”一说前,两人都已经无氧登顶全部14座。但在此之后,到目前为止,Gerlinde与Meroi并未重新攀登马纳斯鲁峰真顶。
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有竞争之处就有说辞不清、理不断的争议。在2023年的采访中,何静对我们说,她个人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无意去争谁最先做到。她说这两位女性做到的远比她难,“就算自己先于她们完成了,在我心中真正做到的也是她们,因为从攀登形式上,自己永远做不到那样。”而我们想说的是,相比于名次与头衔,几位女性攀登者的攀登故事本身更为精彩。
2023年我们曾与何静面对面进行了一次深度对话,在这篇文章中我们讲述了她对攀登的理解、态度和情结,以及她如何翻越真实世界和构建自我历程中的一座座山。
撰文|了了
编辑|Shea
设计|Manny
图片来源 | 何静
· 本文为「户外探险OUTDOOR」原创内容 ·
八千米攀登、无氧、女性,把这三个词任意组合,都很不一般。但今天要讲述的,不是关于一个有天赋的女性如何在山上屡屡创造记录的故事,至少对于何静自己而言不是。
你可能看过《Free Solo》,知道徒手攀岩的Alex Honnold,他有一个很不寻常的大脑,对恐惧的反应和常人不一样。徒手攀岩在900多米高的酋长岩上时,他大脑中的杏仁核是关闭的。这些年来也有很多人认为何静是天赋型选手,要知道,在八千米的“死亡地带”,连有“喜马拉雅的超级人类”之称的夏尔巴人,仍然需要补充氧气。
但实际并不是这样,2023年,她在华大基因做了一次身体检测,检测结果显示,她不仅不是天选攀登者,而且资质相当平平:“登山基因”弱,先天耐力中等,先天爆发力弱,缺氧耐受能力正常水平……各项指标都没有什么突出。
▲何静在华大基因所做的身体检测结果。供图/何静
那么是什么驱动着她一次次选择无氧攀登?她是一个怎样的攀登者?
与何静的对话中,当你试图挖掘她更深层次的驱动力时,总是被打断,并且她会把这些在我们看来很厉害的经历,稀释再稀释,最终都归为一句话——“我就是一个普通的爱好者”。
而当你想探寻她在山上的更多故事时,她会更加小心甚至排斥——“你要让我回忆的话,相当于把我的伤口再给扒开,你们又不管它的愈合,最后我就只能自我疗愈。”
下山后的何静也会常想起山上的故事,这时候记忆会像倒带一样,把她又拉回到那个场景中,寒风吹入肺中的疼痛,走到力竭时的自我怀疑,和那些生死攸关的时刻。那些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故事和细节我们不得而知,只能从她身旁的山友口中略知一二。比如八千米上失联的队友,迟滞20多个小时的救援,和得知“人还活着”后一瞬间的释怀相拥痛哭。
▲摄影/何静
云南省登山协会会长龙江,2017年见证了何静的第一座无氧攀登——马纳斯鲁峰(海拔8163米)的攀登,其后的两年他们又一起攀登了马卡鲁峰(海拔8463米)和安纳普尔纳峰(海拔8091米),谈到何静在下山后的沉默,他表示自己也是这样,下了山不愿意再聊山上的细节。
所谓惊心动魄的故事,无非是生与死的故事,里面多少有些伤痛。“原来我们一起17个登八千米的朋友,包括在国外登山的,后来不在了的就9个了。”龙江说。
在何静看来,能与之讲出这些故事的,只有一起登山的那些人,“而且还一定得是你的队友,你跟他讲这些,他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我们现在不在同一个环境,所以没办法产生共振。”
▲摄影/何静
她也不想评价他人,无论是在正式访谈还是在闲聊中,她生怕自己的一句评价惹来非议,当话题指向她之外的其他人,她就会机敏地感知到什么信号,马上严肃地对你说:“我们不是说好不评价别人吗。”
她不混圈子,以前手机里半年没联系的人就删了,偶尔向她提起一位圈内的资深玩家,她会不好意思地低声问你:“他是谁?你知道我不太认识圈内的人。”
但她也有在攀登领域悄悄欣赏的人,那是两位阿式、无氧攀登十四座的女性,一位是Nives Meroi(梅洛伊),当年在十四座女性登顶的最后阶段主动退出竞争,其后很多年才复出;一位是Gerlinde Kaltenbrunner(格琳德·卡尔滕布鲁纳),也是在十四座中完全没有去争第一的心态,只专注于登山,而且爬的几乎都是非常规路线。在何静自己看来,她与她们之间最大的差距在于——“我是一个爱好者,而且仅仅是一个跟随者。”
▲格琳德·卡尔滕布鲁纳(Gerlinde Kaltenbrunner),常被称为当今最强女登山家。图片来源:gerlinde-kaltenbrunner.at
她很欣赏Gerlinde在攀登与生活之间的平衡。Gerlinde此前并不是一个职业攀登者,而是一个护士,她在自己的爱好中有了一番建树,完成了这些之后,仍然回归到自己的平静的生活中。何静也不是一个职业攀登者,在攀登之外,她有着一份稳定的事业,做着科研类的工作。
从某种程度来讲,登山只是何静的一个爱好,就像有人喜欢足球,有人喜欢下棋,都能让人有成就感,只不过何静的成就感是在山上。
“你总得选择一个地方,要突破自己,要不然生活真的就像温水煮青蛙,你就只能是上班、下班、结婚、生子,就会过这样的生活。”
走进何静的家中,除了墙上挂着的几张她亲自拍下的雪山照片,和卧室阳台上散开堆放的一些装备外,并看不出来太多攀登者的痕迹。
但痕迹又无所不在。她的自律性很强,即便是聊天进行到深夜,她次日清晨仍会准点起床跑个10公里。她的背包里最近常揣着一本打印版的国外登山书籍,家里的沙发上,或出行酒店的床头边,她都会拿出翻一翻。
十多年她一直坚持长跑,尤其是开始八千米攀登后,她一周五天早上都会跑个10公里,骑单车往返40公里上下班,除了负重训练外,还有定期的越野跑和一周三次爬楼梯。
▲2017年何静在中国三峡超级越野赛。供图/何静
入坑八千米攀登以前,何静也曾是一个喜欢买包,踩着细跟高跟鞋的精致爱美女生,现在她好久没去商场了,不爱打扮自己,衣柜里有很少、风格很单一的衣服,就在我们见面的前一周,她才刚被闺蜜拉着去买件新衣服。“现在越来越休闲了,不是说不在乎,女孩子都爱美,但是你得有取舍,花钱花在刀刃上。”
这个“刀刃”,就是登雪山。
何静与山的相遇在2006年,有一天她在大学老师的家里翻看老师在户外登山时的照片,一看便着迷了。从短距离徒步到长距离徒步,从低海拔山峰到高海拔山峰,在因为无氧攀登而被更多人认识前,何静的户外生涯已走过了17年。
2011年,何静的姥姥突然病逝,至亲离世让她一时无法接受,那一年春节,何静不想在弥漫着悲伤氛围的家里过年,便和母亲提出去外面转一转。母亲很理解,于是何静和朋友们相约去了四姑娘山二峰。
第一次登雪山,一切都特别不专业,何静还记得那时自己就是穿着一件长款羽绒服,冲锋衣也是临时买的。但表现不错,何静算是很轻松地登顶了人生第一座雪山,当时有同行者看她状态这么好,还开玩笑对她说:“你很有登珠峰的潜质啊。”
▲摄影/何静
那时何静对珠峰的认知,都只是来源于学生时代在课本上的了解。在遇见人生更高大的山峰前,她站在五千多米的四姑娘山二峰,已经感受到了:在大自然面前人原来是那么渺小,生死好像也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了。
从四姑娘山起步,5000+、6000+,迈过慕士塔格这座7000+的门槛,清冽的山风变得冷峻,空气越来越稀薄,感受越来越痛苦,直到有一天她站在八千米的门槛前问自己:我是不是可以尝试了?
2016年,她的第一座八千米从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开始。当时标配是两瓶氧气,但何静在整个攀登中只用了1瓶,她爬的很快,冲到顶峰时黎明的天空还被黑暗笼罩着,甚至看不见对面巍峨高大的珠峰。
▲2016年,卓奥友峰攀登。供图/何静
大部分国内商业攀登者,在攀登了一座八千米后,下一个目标就是珠峰,何静的队友们也是这样。但当时的何静觉得35万的珠峰报名费,太贵了,不划算,所以没有一起去。
然而,当队友们在5月末从珠峰回来时,何静对自己感到了一种失落,她看到队友们身上好像带着光环一样,觉得是英雄归来了。那颗沉寂的心又开始躁动起来,“我就想我不登珠峰的话,能不能尝试一下其他的8000米山峰?”
▲2017年无氧攀登玛纳斯鲁峰时所摄。供图/何静
▲2017年,何静无氧登顶马纳斯鲁峰。供图/何静
机缘巧合之下,恰好十四座俱乐部的创始人张伟来到西安做马纳斯鲁峰攀登推介会,从高度和难度上来看,马纳斯鲁峰与卓奥友峰大致相当,因为此前在卓奥友峰攀登时只用了一瓶氧气,何静于是萌生了尝试无氧攀登马纳斯鲁峰的想法。
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方面是因为非常现实的理由——省钱,在尼泊尔一瓶氧气需要花费将近8000元人民币,如果自己能不用氧气,省下的钱正好可以支付向导的小费。
而另一方面,对何静来说,这也是一种自我挑战。
在数百人的登顶队伍里想要找到何静并不难,因为放眼望去,都是密密麻麻带着氧气面罩的登山者,除了何静。
没有氧气面罩的隔离,八千米的冷空气在呼吸之间直接进入肺部,龙江把这种感觉描述为一种痛觉,2013年他在登顶珠峰的时候,在山顶上因为要拍照就把氧气面罩摘掉一会,“8000米极寒的风灌到你的肺部里面的时候,那种激烈的疼痛,会让人产生一种痉挛!”短暂的疼痛感让他记忆犹新,所以谈到像何静这样的无氧攀登者时,他说自己总是心生敬仰。
▲2022年,无氧攀登珠峰。供图/何静
没有真实体验过的人或许无法想象那种感觉。你可以试着带上厚厚的口罩,身背几十斤重的背包,爬到30楼下来,再反复多次,体会下没有寒风的“无氧”感。据说中国首位无氧登顶珠峰的男子穆萨,就是这样在日常训练中模拟无氧条件下的雪山攀登。
1978 年,“登山皇帝”梅斯纳尔(Reinhold Messner)和夏尔巴向导Peter Habeler完成了首次无氧攀登珠峰,直到在他们登顶之前,许多科学和医学专业人士都认为不带瓶装氧气攀登珠峰是自杀行为。梅斯纳尔后来也写道,在他绝望地爬向顶峰的过程中,他感觉是“一个狭窄的、喘息的肺,漂浮在薄雾和山峰上”。
▲2022年,无氧攀登珠峰。供图/何静
采访拍摄时,阳光打在何静的脸上,让她双颊的高原红更加明显了,这是长时间在高海拔登山留下的印记,除了高原红,还有在交流过程中她常自我调侃的“断片儿”的大脑,“人大脑有上百亿个细胞,其实大多数的细胞一直都在那闲放着,偶尔烧死几个,我觉得还好。”
这是下山后的玩笑话,在山上这可就不单单是损伤几个细胞的事儿了。
在八千米之上使用氧气,可以增强攀登者身体的力量和耐力,但更重要的是,氧气可以增强大脑的认知能力。缺氧的大脑会做出错误的决定,而珠峰上的错误决定就意味着死亡。这就是夏尔巴人也使用氧气瓶的原因:他们服务客户的工作需要头脑清醒。
▲2019年4月25日,何静成功无氧登顶世界第十高峰——安纳普尔纳峰(8091米)。供图/何静
龙江说曾经在安娜普尔纳峰(海拔8091米)上,他们的一位队友在体力衰竭后产生幻觉,他在冰崖下方对自己的夏尔巴说:“你把我推下去吧,我就留在山上了。”也是在这一年的安娜普尔纳峰上,何静在无氧攀登将近17个小时后几近崩溃,她拉着龙江的手哭着说:“龙哥,我为什么要来登山!”下山后的何静并不记得自己短暂崩溃的场景了。
龙江曾专门为何静写过一篇文章,文章里有这样一句话:感受痛苦,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是他们从事运动魅力的一部分,也是宿命的一部分。
一旦决定了无氧攀登,就意味着攀登全程不能携带氧气,如果在中途任何一个环节吸了氧,就被视为攀登无效。除了这些约定成俗的规则外,还有无氧攀登对于天气近乎严苛的要求,何静说自己攀登时,风速不能超过每秒20米,温度不能低于零下40度,温度太低会有冻伤的风险,风速太高会快速带走身上的热量,而无氧本身就会导致血液循环特别缓慢。
▲2023年7月21日凌晨冲顶迦舒布鲁姆1峰,途中等待修路队的过程,何静不知不觉进入嗜睡状态。供图/何静
“一个人决定攀登八千米雪山,实际上是不理智的,但是去了以后,就要很理性地对待每一次攀登。”何静在山上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在珠峰南坡,有氧攀登的攀登者只有行至海拔7000米以下的1-2次拉练,而对于何静,有时候一呆就是一个礼拜,有时候队友会拿着对讲机“骂”她:“在上面都快没吃的了,还不下来!”
在2022年进行珠峰无氧攀登适应时,何静上上下下了四次,最高抵达海拔7900米的四号营地宿营一晚,这几乎是其他攀登者在适应阶段不会触及的高度。在采访中何静也提到,她并非靠天赋而无氧攀登,科学且严格的高海拔适应拉练,才是她能够成功无氧的密码。
▲通过冰裂缝。供图/何静
没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她只是通过实践自己去验证。有时候这种严格也会冒失大意。
2018年攀登马卡鲁峰,何静在海拔适应拉练时准备了5天4夜的干粮上山,但遇到了暴风雪,她和向导在上面扛了8天7夜没能下撤。
“好几次,明知马上袭来的暴雪会要了我的命,可我实在没力气挪动一步了,都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不断挣扎躲闪着。”何静在采访时曾说。体力透支,外加风雪肆虐,她甚至悲观地想到自己可能就要永远的留在山上了。这次经历让她清晰认识到了海拔适应的科学性。
选择无氧攀登对何静而言,就像走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注定是一场艰难而孤独的征程。
2022年5月14日,何静无氧登顶珠峰,在她登顶的时段,顶峰一丝风也没有,她没有特别的兴奋,摘下厚厚的手套,展旗,拍照,又赶快带上手套。
一套动作后,何静在顶峰停留了将近半个小时,始终在环看着四周——
在她身体的左边,是尼泊尔,身体的右边,就是祖国的境内。此时,她还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回国,从2021年4月抵达尼泊尔,一直到2022年5月14日登顶珠峰,她因为疫情而滞留尼泊尔超过1年了。
▲供图/何静
2021年3月,她留给单位一堆保证承诺书,一个人奔赴尼泊尔。这场攀登之旅大费周折,当时出国政策刚刚开放,她打了两针疫苗,又费很大力气做好父母的思想功课——在珠峰之前,她从来没有跟父母坦白过自己的八千米攀登,这次瞒不住了……
“珠峰就是你最后一座了!”
“好。”
原本,这可能真是最后一座,但梦想止步在海拔8400米。2021年的珠峰天气状况并不好,印度洋上飘来的一阵气流,带来了不稳定的天气条件,“我进入大本营太晚了,5月12日才完成珠峰适应。”5月12日后,一直到6月1号前,何静再没等来特别好的窗口期。
因为对天气的苛刻要求,那一年没有任何人成功无氧登顶珠峰。更糟糕的是,此时疫情肆虐,航班异常,直到八月份才有一些队友从第三国辗转回国。但夸张到10万一张的机票,让何静望而生畏。她想着,登珠峰这件事没有完成,或许回国后再出来就是天方夜谭了,不如就继续在尼泊尔坚守。
在枯燥的等待与训练间,七峰公司春秋季的道拉吉里峰攀登计划给何静带来了一丝光亮,但到了报名时她却很纠结,摆在眼前的是实实在在的费用,登顶珠峰失败了,已经花了将近50万元,如果这一次再失败的话,压力可想而知。
犹豫之时,向导的一句话让她坚定了想法,“没有人能够告诉你到底应该怎么做,这件事情的决定权在你手里,如果你不尝试的话,你永远都不知道结果。”
老天眷顾,2021年10月1日,何静无氧登顶世界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登顶那一天正是国庆,何静在海拔8167米的顶峰,动情地唱了一首《歌唱祖国》,此时她已经6个月没有回家了。
▲2021年,何静无氧登顶世界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供图/何静
从道拉吉里峰下来,迎来的依旧是国内没有正常通航的消息。何静的心情从希望转为失望,失望再到绝望。一位国外的队友在得知何静没办法回国后,向何静发出邀请:“我们去徒步吧,看看地震之后对当地人们到底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10天的徒步,让这段滞留尼泊尔的经历,多了一道不同的色彩,而10天后队友回国,何静心里冒出一个更为疯狂的想法,她买了一张地图,只带着这张地图,独自一个人再次上路,在不到40天里,徒步尼泊尔960公里。
从加德满都搭乘公共交通到吉里,然后从吉里出发长途跋涉5天,这条旅途被称为“先驱者之路”,因为在20世纪60年代机场建成之前,喜马拉雅山脉的攀登先锋们,就是这样到达卢卡拉,再前往珠峰大本营的。如今,这些步道上几乎再没有游客或攀登者,也不容易找到背夫,大多数攀登者都会选择乘飞机从加德满都直接抵达卢卡拉。
▲从加德满都经过吉里前往卢卡拉和EBC。
在这40天的徒步中,何静也走上了这条道路,孤身一人行走的她,遥想七十年前埃德蒙·希拉里和夏尔巴丹增·诺尔盖,就是这样跋涉在这条通向珠峰脚下的路上,敬畏之情就会油然而生。在“先驱者之路”上的行走,让何静发自内心地懂得了:攀登珠峰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滞留在异国他乡,除了行走,无处可去,漫漫无尽头的九百六十公里路途上,何静心里想的最多的,便是远方的珠峰——2021年这场攀登没有登顶,登山费用并不会退,明年还要继续吗?此时她其实已经动摇了。
▲供图/何静
直到11月29日那一天,这场徒步之旅带着她慢慢走向了珠峰南坡大本营,冬季的珠峰大本营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国外攀登者,正在尝试冬季攀登珠峰。何静一个人走在正午炽烈的太阳光下,有那么一刻她抬眼望去,珠峰宽厚巍峨的身躯,蓦然挺立在她的面前,像一个金色的巨人,对她发出温柔的邀请。
如今再回忆起那个画面时,何静的眼里依然透露着闪闪光芒。那一刻何静下定决心,2022年继续无氧攀登珠峰。
“如果这件事没做成的话,你回去就是个失败者。”
何静面对采访时是抗拒的,她不希望自己的故事被太多人知道。她一直对我们说,自己的故事真的没有什么意思,不值得提。在低调的另一面,我们发现她其实非常顾忌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她不是没有受到过这种言语的中伤,曾经一个很亲密的朋友在谈论她所做的事情时说——“她可能是为了名或为了利,才做这件事。”“这件事”指的就是无氧攀登,以及一次次在八千米上创造的记录。何静为此受伤了很久。
2023年年初,「户外探险」电话联系何静,问她是否愿意接受中国户外金犀牛奖年度突破奖项提名,何静几番拒绝。即便是在完成了74天无氧连攀四座八千米高峰后,她仍在仔细掂量着自己的成绩能不能当得起“突破”二字。下山后,那些疯狂怀抱着的野心,好像并没有那么强烈了。
▲摄影/何静
2021年无氧珠峰失败后,2022再次尝试时,何静的心理压力极大,她想如果再不成功,那么不仅不会再无氧了,八千米山可能也就就此不登了。
为了避免像2021年一样错过窗口期,何静在从加德满都徒步抵达大本营后,当即第二天就去了二号营地进行海拔适应。对于普通攀登队员,珠峰攀登只需要进行1-2次高海拔适应性拉练,最高不会超过海拔7000米,但无氧攀登的何静四次过危险的昆布冰川,把从C1到C4的营地都住了一遍。
“你已经适应到了3号营地,已经可以了,不一定要住到4号营地,这个风险太高了!”国外的队友对她说。
“因为是无氧,如果我不在4号营地住那一晚上,我觉得心里没谱。”何静这样想。
▲供图/何静
但真的无氧住在海拔7900米的4号营地时,何静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抗拒,“难受到想死的心都有。”她说。狂风加暴雪的夜晚,她和向导挤在一顶帐篷里,帐篷里面也都是雪,根本没有办法入睡,她无比羡慕地看着在一边吸着氧气的向导,“没有办法,这是自己的选择。你因为这件事坚守了这么久,所以就只能扛!”
冲顶的路从下午6:00一直走到次日早上9:00,在海拔8500以上,她走的特别的慢,脚步沉重,一步一呼吸,身体几近极限的边缘,完全是靠意念支撑到顶峰。
2022年5月14日,何静成功无氧登顶珠峰,这是首位中国女性无氧抵达世界之巅。耗时两年的攀登终于成功,但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任何人。“就是感觉这件事做完了,没有那么激动,只是对我自己的一个交代而已。”
▲2022年5月14日,何静成功无氧登顶珠峰。供图/何静
不告诉外界,是因为她不喜欢由喜剧转悲剧的故事,此时她的心还在悬着,另一个更大的计划在心中盘算——无氧完成珠峰与洛子峰的攀登。这两座山峰毗邻并通过南坳连接在一起,从大本营到三号营地,珠峰与洛子峰的共用一条登山路线,之后分开而去,到达不同的顶峰。刚从珠峰下来的何静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没有告知外人,怕别人觉得她不自量力。
5月15日刚刚下撤到珠峰大本营,16日的早上,七峰探险公司的老板过来找何静说,如果想抓住当下的窗口期,她当晚就必须要出发。此时何静在大本营才休整了16个小时。
何静第一时间觉得,这简直是跟她开玩笑。她当然可以考虑再等后面的窗口期,但2021年珠峰失败的阴影又飘到她大脑中,她决定当即出发。
2022年5月20日,何静成功无氧登顶海拔8516米的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创造了一个登山季同时无氧登顶珠穆朗玛峰和洛子峰的世界纪录。下山后的她才了解到,曾经也有国外的攀登者想尝试珠峰与洛子峰的无氧双登,但都以失败告终。
▲2022年5月20日,何静成功无氧登顶海拔8516米的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供图/何静
珠峰与洛子峰的无氧连登后,何静又在一番焦急的等待后,于6月26日拿到K2的攀登许可,她当晚就飞到巴基斯坦,成为整支队伍中最后一个报到的队员。7月22日,何静完成了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8611米)的无氧登顶,并再一次于几天之后的7月27日,无氧登顶布洛阿特峰(8051米)。总计,何静在2022年耗时74天就一举完成了四座8000+海拔的高峰的无氧登顶。
进入2023年,何静再次用4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干城章嘉(8586米)、南迦帕尔巴特(8125米)、迦舒布鲁姆1(8080米)、迦舒布鲁姆2(8035米)和卓奥友(8201米)五座八千米山峰的无氧攀登。
此时有个问题你也许好奇想问她:每年4-5座,这是你提前悉心规划好的吗?
她说:“完全没有任何的规划,只是觉得出国一趟特别不容易,能多爬一座就多爬一座,这样可以节省费用。”
▲2022年7月22日,何静无氧登顶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8611米)。供图/何静
除了个人的突破外,何静没有为自己的攀登成就赋予额外的意义,或者做出什么更为宏大的表达,在她看来,在山中真正的突破应该是具有探险色彩的攀登。而自己能否去做这些,也要随缘,时机到了自然就会去做。
十四座首登之争,无论是有氧或无氧,十余年来从未从八千米攀登的名利场上真正退场,有人野心勃勃,有人觉得无趣主动退出竞争。何静对这个话题似乎并不感兴趣,她无意去争谁最先做到,她在那次采访中坦诚地说,这两位女性做到的远比她难(Gerlinde与Meroi不跟随向导,完全自主攀登,且在出现“真假顶”一说前,已经无氧登顶全部14座)。“就算自己先于她们完成了,在我心中真正做到的也是她们,因为从攀登形式上,自己永远做不到那样。”
▲供图/何静
曾在2013年登顶珠峰的龙江,对八千米山峰上名与利的追求司空见惯,但他在何静身上看不到这一点,“她自己不愿意去宣扬,甚至很多时候,都是我们这些熟识的山友在微信上来发一发她的东西。”
攀登18年来,作为一次次在八千米上打破记录的女性,何静仿佛是在刻意躲避聚光灯,曾经有媒体冒然前往何静父母家中采访,二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热情接待了记者,何静为此大为生气。她不想让这些虚无的东西打扰到家人和自己平静的生活。
攀登的年头越来越长后,她再回头去看那些质疑之声,也能够平静的对待。时间不一定会让他人放下偏见,但攀登教会了她学会放下:“不要躺在过去的成绩里沾沾自喜。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它就已经结束了,我们得向前看。”
当我们试图追问攀登者关于“生死”的问题时,实际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对于生和死,她可能早就想过了,想通了,才会去做。
何静不忌讳谈论生死,“我们生来对于死亡都有恐惧感,在尝试8000米攀登的过程中,我们知道自己会跟死亡接近,但是也清醒的知道,它不会拿住我们,只要我们不突破那个界限。”
▲供图/何静
2019年,何静跟随由韩国登山者洪成泽率领的登山队前往洛子峰南壁。洛子峰南壁被称为是世界上最艰难、垂直的山壁之一,从南壁攀登海拔8516米的洛子峰十分具有挑战性。
一分钱不用花、有顶级的攀登者带路、国家地理杂志全程跟踪拍摄,这场攀登对于何静诱惑极大。可是去了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有多恐怖,即便是现在已经登顶了13座8000米雪山,在她的评估系统里,洛子峰南壁也是非常难的。
这也是何静第一次单独跟随国外的队友们一起登山,在一次冲顶失败下撤中,因为操作失误,何静的下降器掉落山下,没有下降器意味着下降的巨大难度和风险,何静心中希望可以有队友陪着自己下降以确保安全,但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起来“一个个跑的比兔子都快,就剩我一个人站在二号营地……”
▲洛子峰南壁。摄影/何静
在平抚了一时的惊慌后,何静暗自想:与其等死,不如自己下撤。平时学习的技能派上了用场,她用半扣绳结做保护,在长达3个小时的下降中全神贯注,她心里只剩下一个信念——“一定要活着回去!”
洛子峰南壁是一场极其艰难的攀登,前两次接连失败,准备第三次再次尝试时,只剩洪成泽和何静两个人,国内的朋友发消息试图劝退何静,告诉她已经没有天气窗口了,何静再三确认天气后,最终选择了放弃。
然而有一个画面这些年来一直印刻在何静脑海中——那是在洛子峰大本营,第三次冲锋,洪成泽一个人孤独前往一号营地的身影。
“他还在坚持,那一刻我看到他一个人孤独的身影在前往一号营地,我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在为了他的梦想在坚持。孤独,但是又让人特别佩服,是梦想的力量还是什么,在驱使着他再一次出发……”
▲供图/何静
她仰慕那些为理想而坚持的人,但登山于何静而言终其只是一个爱好,她不会为了它拼出性命。在她认识的攀登者中,也有人因为无氧攀登而冻伤,或者永远的离开了。但在每一次攀登中,何静是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一点点的冻伤的,在行进的途中或在顶峰,她总不会忘记搓搓手或者做些其他保暖措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一定得保证我能毫发无伤,活着回来。”
有一天何静突然发现,父母家里的电视总在放着西藏电视台。
这是个从小到大家里都很少看的电视台,何静就问母亲:“怎么突然看这个?“ 母亲对她说,这样就可以看到你那边的天气情况了。
她发现一向不理解她登山的母亲,开始以这样独特的方式关心她,开始有意无意了解她在做的这件事,到底是什么。
▲2023年7月21日拍摄于迦舒布鲁姆1峰。供图/何静
2022年何静在尼泊尔攀登珠峰时,父母只知道她前一年攀登失败并因为疫情滞留那里,却并不知道她又开始了第二次尝试。何静没有透露,而是向他们撒了一个谎,说是陪朋友去山里拍高山杜鹃。
“我在每次适应性拉练后,会在距离珠峰大本营四五公里的一个地方,用一点点信号给他们发个信息,说我最近挺好的。”
5月12日从二号营地出发时,她给父母录了一段视频,说:“亲爱的爸爸妈妈,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跟你们说一段我心里的话,守候一年,今天我就要从二号营地出发向珠峰发起最后冲击,放心我会平安回来……”
在每次攀登之前,何静都会留下一封遗书,这封信改了又改,已经写了20多封。她知道每一次的攀登都是有风险的,遇到风险后父母怎么办?“你总得做好交代,不能自己走了之后留下一笔糊涂账。”在信中她会写下银行卡的存款、密码、父母要怎样安顿,自己的遗物应该怎么处理掉……
▲何静在世界之巅表达对父母的爱。供图/何静
以前何静在家里很少聊登山的话题,有一次在新闻上,父母看到一个有氧攀登冻伤的人,就马上打电话问何静:“人家有氧都冻伤了,你没事吧?” 何静渐渐就不再对父母隐瞒了,每次出发前都会明确地告诉他们——我要去登哪一座山、它在哪里、山有多高,以及是什么难度。
“我觉得只有让他们知悉了之后,我每次又能够毫发无伤的回来,他们才会更加的信任我。”
采访中我们问到何静,过去一年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并不是任何一座山峰,而是 2022年8月,何静终于在滞留尼泊尔一年半后,回到祖国,回到家中。经历了那么多后,再见到父母后,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
妈妈对她讲了这样一句话:我觉得一个人一辈子要能做成一件事情,也挺值得骄傲的,我发现你是做到了,所以我还蛮欣慰的。
▲2023年7月16日拍摄于迦舒布鲁姆2峰。供图/何静
在山上登顶那一刻的感觉是什么?下山后这些记忆意味着什么呢?
“其实好像是一股暗流。你也并不知道波涛它什么时候会出来,但它是存在的,有时候会突然之间就蹦出来。”何静说。
只要那些留在记忆深处的快乐和满足,甚至是有些潮湿的感受还在,生命里绵延的思绪波涛,就不会停止。
下山之后别再追问一位攀登者,在山上发生了什么,就像苏格拉底说的:改变的秘密,是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建造新的东西,而非与过去抗衡。
读完何静的攀登故事
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