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被困的登山爱好者大多会在夜幕降临后选择报警。天亮后,从潮湿冰冷的深山里完成任务走下来的救援队员们,又纷纷奔赴各自不同的人生。随之而来的新闻报道中,他们将被描写为奋不顾身出现在他人的苦难困境中的英雄。
我们很少关注他们的另一面——有关他们自己的困境。山地救援队是一种专门从事山地救援工作的组织,由不同行业的人志愿加入组成,进行公益救援,并没有酬劳。事实上,这个群体中的不少人的物质生活条件并不好,有些甚至还在生存线上挣扎。做着救援工作的他们,很多时候不仅要在山上面对被困者家属的指责与抱怨,下山回到家还要面对家人的不理解。
在和他们的对话中我们也发现,其实在道义之外,一些山地救援队员坚持这份事业的背后也有着个人精神的诉求。就像《平凡的世界》中路遥所说:即使最平凡的人,也得要为他那个世界的存在而奋斗。
撰文|了了
编辑|朱鹏
设计|Manny
· 本文为「户外探险OUTDOOR」原创内容 ·
二十世纪末的下岗潮一直漫延至新世纪初,2005年,陈瑞建下岗了。
原本在福建一家鞋厂国企里有着稳定体面的工作的他,丢了“铁饭碗”,下岗后的陈瑞建尝试了几份不同的工作——在城市高楼外墙上做过“蜘蛛人”,在派出所做过晚上执勤的保安,有时候两份工作白班和夜班连轴转,熬了一夜后,白天再去跑外卖的活儿。生活奔波又烦闷。
户外登山是被撕开裂口的日子里透进来的光,是陈瑞建在生活的重压下给自己留出喘息的时间。那是“非典”过去的第二年,健康观念的转变带来全民参与户外运动的热潮,山里的驴友明显多了起来。
对于当时的陈瑞建来说,周末爬爬山是一个成本比较低、还能宣泄情绪的爱好。起初他是一个人走,后来在路上结识了越来越多志同道合的山友,这其中就包括后来带他加入山地救援队的天马、尖尖、斟酌几人。
▲图片来源/陈瑞建
很早的时候,大概在90年代末,在还没有正式加入山地救援队之前,天马一群人就作为领队在山里探索一些新路线,根据评估出来的难易程度,把这些线路定出等级,通过这种方式提醒来登山徒步的驴友们量力而行。到了2001年,福建省山地救援队成立,天马几人加入其中。
爬了一年的山,亲历了几次救援活动后,陈瑞建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一方面是他真的爱好登山运动,另一方面同行的山友发生困难时,有能力去帮一把,让已经在工作生活中感到失意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对社会还是有点用的”。开始登山的第二年,陈瑞建便加入了福建省山地救援队。
家人都知道陈瑞建常去登山,但救援这件事起初他并不敢如实告知。有时家人可以从陈瑞建的出行时间上探出端倪,往常凌晨6点才下班的他,如果三四点钟就提前回来了,那家人就会怀疑;后来就瞒不住了,随队采访拍摄的记者把他带到了电视镜头里,高危险系数的救援必须配备的保险需要通知到每一位队员的家属。但每次从山上下来,如果身上带了伤,陈瑞建还是会找个借口蒙混过去,仿佛“轻轻松松”地把人救了出来。
▲图片来源/陈瑞建
早期的一次救援经历成为他迄今为止记忆中最后怕的一件事。那是个黑夜,他和队友们走到一处大概十几厘米宽的断崖边缘小路,前面的队友正常通过,他走过时突然滑了一跤,边上就是幽深的悬崖,幸亏脚边一颗三四十厘米高的小树抵住了他才没滑落下去,但身体一侧剐蹭出大片伤口。如果没有这颗小树呢,他很难想象。
回到家后,陈瑞建不敢吭声,家人问他身上的伤怎么回事,他也含糊蒙混了过去。“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出了事,家人肯定提心吊胆。”那次之后,他时刻提醒自己在救援中要以百分之二百的心来对待救援。但十几年来,陈瑞建身上因为救援留下来的大伤小伤并不少,去年一位记者来到他的家里,还专门用相机拍下了他那双满是伤痕的脚。
相比于陈瑞建,孤狼的家人对他这份工作的不理解或许会更强烈一点。
2017年,孤狼在朋友的介绍下接触到山地救援,因为自己心里一直有着当兵情结,听到“救援队”这三个字时,他很心动。和陈瑞建一样,孤狼也觉得山地救援对他的最大的意义就是能用自己的爱好去帮助别人。
▲孤狼 图片来源/西留
你可能难以想象,救援这样既无报酬又危险的工作,很多队员却连一个报备名额都抢不到。
绝大多数救援都发生在晚间,这个时间队员们大都在陪着家人吃饭,手机里突然弹出消息,无论在做什么,从微信回复报备到赶赴至集结点,这一切必须在短短30分钟左右完成。而一次救援只需要一定数量的人,每次报备时,五六十人的群里就像抢红包一样积极,据福建山地救援队副队长(搜救部部长)天马说,为了能抢到出勤名额,有的队员干脆把手机带到浴室里,有的队员在群里发出预警消息时就已经出发,把车开到高速路口等待指令下达。“报备已经成了他们下意识的举动,如果有险情却不响应,那会愧对自己的良心”。
▲启动救援后,山地救援志愿者群内进行报备。图片来源/西留
2021年,因为投资失败而遭遇经济危机的孤狼,自己的生活也陷入困境。他不得不卖掉了车和老房子,买了一辆的士,起早贪黑开出租车。“那段时间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还用这么多时间去做这种事情(救援),那时候有想过放弃,但是救援消息一出来,自己忍不住又去看去报备,已经把救援当成一种生活的习惯。”孤狼说。
有时收到救援队的报备通知时,孤狼的车上还载着乘客。他第一时间在群里回复“报备”,转过头不好意思地和乘客解释,自己要马上去山里救人,希望能另找一辆的士。听到是救人,乘客基本都表示理解。然后他会驱车直往救援集结中心,把的士的行头换成救援队服,再从山里出来时,往往已经是第二天了。
▲孤狼与队友们抬受伤山友下山。 图片来源/西留
1984年生的孤狼早前离婚后一直带着孩子和父母亲住在一起,父母不理解也不支持他这份不能糊口又很危险的工作,认为这就是“整天吃饱了撑的人”才去做的。
“自己都把日子过成这样了,一天到晚还想着救别人,先救一下自己吧。”有时父母会连说好几遍,他没有去争论,因为争论也没有意义。他也没有关注自己过的难不难,只知道在那些一起救援的队友中,也有很多和自己一样生活里过得并不如意的,很多队友送外卖也在坚持。
他理解父母的担心不只是收入,还有安全。即便不是正在进行救援,山上也总是暗藏危机。进山救援经常发生在雨后,整座山上的土质都很松软,有一次在进山路上,一块大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几乎贴着一位队友的背上滚过,险些被砸。有时候深夜带被困者下山,贴着悬崖走过,到了天亮后,孤狼再回头去看走过的山路,只觉得脊背发凉,很多路都是他们在夜色下抓着悬崖旁的草木一点点挪步过来的。
很难跟父母讲清楚“救援”这件事在他生命中存在的意义,他回忆道,有一次遇到一对70多岁的夫妇在山上被困寻求救援,老先生在登山途中突发心脏病,孤狼和队友们连夜火速上山救援,当他们终于把老先生抬下山送上救护车后,他的爱人转过身扑通一下跪在了队友们面前。
还有一次,他们把受伤的男孩从山上抬下来,男孩被送上救护车后,父亲也转身给他们跪了下来,连声感恩道谢。这样的场景,在不少救援队员的口中都有提到。
阿虎是陕西秦岭救援队的队长,已经做山地救援工作6年了。他也提到,有一次他在秦岭山脉钟南山救援,寻找一个在山上失踪的老人,找到的时候老人情绪特别激动,当即给阿虎和队员们跪了下来,“老人的年龄比我父亲的年龄还大”。
每当将被困者安全地救下来,或在山上见证一些感人的瞬间,都令阿虎开心,也让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很值得。有一次大雪天一位登山爱好者从山上的石阶滚落,他们接到任务时伤者已经失血昏迷了两次,阿虎带着队友们紧急上山,一心想着尽快给伤者止血救治。这样的场面在救援中很多,他觉得自己真的就是在和死神抢人。
▲阿虎 图片来源/阿虎
和很多喜欢登山而加入救援队的队员不一样,阿虎和救援事业的联结有些宿命感。从某种程度上讲 ,他的生命也是被一位救援者从生死门关“拦”回来的。
2018年夏季的一天,阿虎站在西安渭河大桥上紧紧盯着脚下奔流的河水,内心无比绝望。那几年他自主创业失败,欠了十几万,信用卡全部逾期,催债的电话打到家里。一辈子在小村庄里老实本分生活的母亲怎么见过这种场面,每天都在家里抹眼泪。
那段时间,阿虎不仅要面对催债人,还要面对来自家人的压力和埋怨。女朋友也在那时与他分手了。阿虎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四个月后,心中冒出了轻生的念头。
渭河大桥的另一边,一群人正在争分夺秒营救着一个溺水儿童。一位救援队大哥发现了正站在桥上有些迷茫甚至痛苦的阿虎,他主动靠近,试着和他聊天谈心。听了阿虎的心事,大哥劝慰地说:“一个人的路没必要太宽,但是一定要走得长远。”救援大哥的一席话让阿虎的心犹如枯木逢春。也是这场机缘,让阿虎知道了“救援”这份事业。
▲图片来源/阿虎
次年阿虎在朋友的介绍下先是加入了陕西雷霆救援队,后来又加入陕西秦岭救援队,并凭借突出的表现成为队长。6年的时间,阿虎粗略算过自己救了五百多人。耗时最长的一场营救,他和队友在山上搜寻了7天,淋了6天的大雨,他在心里只想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平凡的世界》里有这样一句话:即使最平凡的人,也得要为他那个世界的存在而奋斗。很早以前,阿虎看这部剧看的入迷,从此就喜欢上了孙少安这个人物。孙少安的一生,没有获得什么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他在平凡的生活面前却充满了智慧与勇气。阿虎喜欢那句有名的话:我们可以平凡,但绝对不可以平庸。
救援经历多了,见过的生死多了,阿虎的心也从最初的冒进渐渐沉了下来。山上有好消息,就有坏消息。但这些年来,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自己同行队友的离开。有一次他们费尽周折找到在救援中发生危险的队友,但发现时人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队友们亲手把他抬下山,内心的痛苦如同被厚重的石头压着。
▲在一次救援中手部受伤。图片来源/阿虎
作为队长,阿虎参与救援的频率很高,多的时候每周2-3次,除了上班之外都是在山中救援。阿虎做着高空检测塔吊和物料计算机爬架的相关工作,这同样是一份高空高危工作。他说,救援队里不同生活处境的人都有,生活过的不如意的比比皆是。
和很多救援队员的家人一样,阿虎的父母也不支持他参加救援活动。父母催他结婚催得急,但见过的几个相亲对象,无一不因为他的工作而选择了分手。不久前阿虎约一位女性朋友出去玩,中途突然接到救援任务,他只能动身前往山中救援,回来后,两人大吵了一架。但无论怎样,在阿虎心里,很多事情就是要给救援让路。
除了家人的不理解,有时候更让救援队员们心生委屈的,可能是来自被救者或其家属的不理解。有一次他们在深山里找了三天才把被困者找到,独自等在山中的男子情绪无比激动,出口埋怨救援队员来晚了。
“开始不理解,后来就理解了,把谁放在那呆一两天都不会平静的。”阿虎说。
“你们去救这些人有意义吗?他们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生命。”有时候救援队员家人的不理解,也会转嫁到被困者身上。
与十几年前参与户外运动和救援活动有所不同的是,现在随着社交媒体的发达,越来越多小白户外爱好者盲目进山寻找藏在深山中的网红点,不仅导致事故频发,事故也更复杂。很多事故都发生在车到达不了的地方,通讯不发达,救援的过程也就变得漫长,“所以我们的救援基本上都是跟时间赛跑,争分夺秒。”天马说。
▲找到被困山友。图片来源/天马
而在山上,救援队就是家属心里的定心丸和最后的希望,一旦队员下山、撤离,家属的信念就崩塌了。今年六月,在福州君山,一场救援从下午5点持续到次日凌晨4点。四十几人顶着大雨在悬崖边和丛林里搜寻。直到最后所有的对讲机和头灯都进了水,无人机电量也已耗光,仍找不到被困者的踪迹。为了保证安全,指挥部命令所有救援队员暂时从山上撤下来。
“你们四十几个人在山上怎么就找不到一个人?”“我的家人没下来,你们为什么下山?”看着走下山的救援队,家属情绪崩溃了。
救援队员无奈,但生生死死见得多的,他们能够理解家属的心情。“有的家属觉得是我们没有尽力。”孤狼说。而天马作为救援一线的负责人,心里承担的压力更重,“我们队员也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承担着重担,山里下着大雨,我们搜遍了山,天黑路滑,稍微一个失足,队员都有生命危险,但是家属就是不理解”。
暂时撤下后,救援队仍在等待时机转好后上山。天马匆匆给家人打去一个电话报平安,然后躺在车里缓解疲劳。看到救援队真的没有撤退,被困者家属也没离开。天马短暂休息后也坐在那里陪着他们,一起等到天光泛亮,家属目送着救援队员再次进山。
▲进山途中。图片来源/天马
“小遗憾可以有,但真的不希望有大遗憾。”天马说。对于他们来说,早一点找到人,一个家庭就多一份生活的希望。每次成功完成任务,队员们一起吃饭时都神情振奋,但如果是不好的结果,队伍中便弥漫着沉重的气氛,大家默契地对山里的事避之不谈。“我们都觉得很沉重,更别提看到家属的心情了。”
大多数的家属在情绪恢复后,都会对救援队报以感激。君山救援后,家属联系到天马要给救援队感谢费,天马拒绝了,家属在微信上发过来四个字——“致敬大爱”,那一刻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天马竟然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他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记得小时候父亲对他讲,“陈文,你不要想着你这辈子胜过多少人,你只要想着这辈子回首时自己帮助过多少人”。救援23年来,天马至今还坚持在一线,他没太在意过年龄,有危情时总觉得自己还可以冲上去,直到今年有一位记者采访他时说了一句“您年过六旬了……”,“我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年龄大了!”天马哈哈大笑着说。
▲图片来源/西留
这些年,每每有救援事件见诸报端,批评与指责便随之而来,“不要浪费救援力量了。"“必须有偿救援。”“救援队尊重他们的生命了,驴友尊重救援队员的生命了吗?”救援者与被救援者似乎被放置在了舆论的两极。
但当我们将这些网上的声音说给救援队员时,他们的回应几乎是一致的,有偿救援似乎并不符合他们的初心。陈瑞建说,“救援收费,性质就变了。”他说自己会坚决反对,接着他又说, “我的价值不在于通过救援去赚这个钱”。天马也说, 把人从山里面找出来时的心情,是任何物质给他补偿都替代不了的,更何况在整个过程中他们共同留下的记忆。
有一句话这样说,生活犹如摸黑走路,所以要让生命点盏小灯。在山上许多个黑暗且潮湿的夜,孤狼停下焦急的脚步,头灯的微光迎面打在被困者仰起的脸上,那是他在平庸的生活外感受到的不平凡时刻——他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那一刻成就感带给他的快乐,抵消了他在日常生活中的无意义感。
你觉得山地救援该收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