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造就了日本难度、攀石两项的攀岩神话？

▲村下善乙、吉田智音和小俣史温。图源/IFSC

1984年，当时日本顶尖攀岩者桧谷清（Hinotani Kiyoshi）在位于东京池袋的登山用品店秀山庄打工期间遇见了一位还在上高一的少年。几句话聊下来他得知，眼前的少年隶属于学校的户外社团，但那个社团明令禁止学生进行户外攀岩。

桧谷凭借自己数年来在攀爬中积累出的识人经验，一眼认准了这个少年：你，看起来很适合攀岩的样子，想不想试试看？

在没有考虑学校要求、成本花费或家长同意之前，桧谷贸然向少年提出了邀请。而少年甚至没有犹豫半秒，就立刻答应了桧谷老师的邀请。一周之后，桧谷清带领这个毫无攀岩经验的少年走进了位于日本埼玉县奥武藏的日和田山。

桧谷老师可能并没想到，这个自己冒着被对方家长痛骂的可能性带去攀岩的少年，数年之后成为了撼动日本乃至世界攀岩界的巨人——平山裕司（Hirayama Yuji）。

▲平山裕司（右）和他创立的Basecamp。图源/Basecamp官网

1998年，平山裕司获得难度攀岩年度世界排名总冠军，成为历史上第一位拿下该排名的日本选手，创造了日本一代攀岩人的新历史。

当时攀岩比赛的主流还是难度赛，就连现在世界瞩目的日本杯攀石赛（BJC）也还尚未诞生。在欧洲逐渐兴起的攀石比赛吸引了平山裕司的兴趣，归国后，在那个还没有现代攀石比赛的年月，平山裕司毅然决然地以定线员身份投身到了初代民间攀石赛事的宣传推进工作中，并且为了追求更好的赛事效果，他提倡在该比赛中放弃世界杯的循环计时赛制，采用开放式预赛+淘汰制决赛的方式让赛程更加白热化，也使参赛者和观众在最激动的那一刻成功融为一体。

毫无疑问这些决定都是划时代的革新，也成为了几年后日本最大攀石民间赛事、激励了历代攀岩人的北面杯的原点。

同样是在1998年，作为家中被寄予厚望的三代长子，一个叫绪方良行（Ogata Yoshiyuki）的男孩在距离东京一千多公里外的九州福冈久留米市出生。他少年时恰巧赶上了日本攀岩大发展期——2011年堀创（Hori Tsukuru）为日本拿下了第一块攀石世界男子冠军奖牌，随后的2012年，年仅18岁的小田桃花（Oda Momoka）拿下了日本首个难度世界女子冠军。在这股时代热潮下，还在上小学的绪方良行也走上了攀岩之路。

▲小田桃花（首个日本难度女子世界冠军）和她的丈夫村井隆一（日本户外攀石最高级别V16保持者）。图源/instagram

2016年，在听说攀岩从东京奥运会开始即将被列入奥运项目后，学霸绪方良行大笔一挥把大学志愿从全国顶级学府九州大学改成了攀岩见长的普通学校神奈川大学。因为这件事，他和望子成龙的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都有矛盾。父亲自然希望身为长子的他，可以就读于知名学府，毕业后到大企业就职，过安定体面的人生。

还好有这次“反叛”，不然我们就错过了后来的世界冠军。绪方良行在赢得数次全国、亚洲、世界杯冠军之后，在2021年到2022年连续两个赛季拿下了攀石男子世界排名总冠军，又在2024年拿下了被称为比世界杯还难的日本杯冠军。

日本攀岩的强大，诚然与他们先行数十年历代岩友的不断积累有关。但在这一路上总有这么一小撮“反叛者”，在关键的时间做出了一些关键的决定，仿若在历史长河中轻轻推了那么一把，成就了后续一个又一个伟大的瞬间。

▲少年绪方良行。图片来源/instagram

在日本东京的某家岩馆里，有一对中国双胞胎。两兄弟一起攀岩起步，后来因为学业方向不同，哥哥留在国内，弟弟来到日本深造。

他们拥有几乎一致的身体条件，攀爬水平也几乎一样。在国内的哥哥被周围的岩友们称为前辈老师，而在日本的弟弟却被周围的岩友看作刚开始迈入进阶门槛的新人。

并不是想争孰强孰弱，但在笔者的了解中，日本岩馆里遍地V5+选手也的确是普遍现象。刚开始入圈的岩友会问：是因为日本的教练们教得更好吗？每每和岩友们分享说，日本攀岩几乎没有教练文化、很多知名选手都没有长期签约的教练的时候，甚至日本也没有自己的国家攀岩队（按照上一年比赛成绩排名，选出每一场国际赛事代表日本征战的选手，成绩说话，选手日常训练均自行安排，没有明确的“国家队选手”概念），大家总是很惊讶。在日本更常见的训练方法是，大家一起刷线。

刷线文化，在日本攀岩训练方式中占据着绝对主导地位。

不少定线员和选手都会有高度雷同的观点：如果你从小请一位教练，一直只跟这一个人训练，那么你能达到的能力上限最高也就是这位教练的水平。但大家一起刷线这件事，是没有设置能力上限的。同时，它还带来了良性竞争机制。

几个好友一起刷线，大家有一个共同目标线路，抱着必须把它磕下来的目标，进行几十上百次尝试。每次没有完成线路的人，往往还会因为不甘心而在之后几天里继续跑来岩馆磕那条恩怨线，直到爬过为止。

绪方良行分享说：“感觉海外岩友们更多的是在享受攀爬的乐趣，但日本的岩友们不管什么水平，心里头大抵都是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变得更强！这背后的动机不太一样。比起经常被国外岩友提及的所谓日本线路水平高，真正让我越爬越好的原因是身边那些高水平的攀岩人。和其他选手一起刷线时，一旦看到身边有人过了某条线，立刻就燃起斗志，想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过，然后拼命去死磕。”

▲堀创（Hori Tsukuru）图源/instagram

比起教练用激光笔指导你左手抓这里、右脚踩那里，刷线文化中教练的缺位反而无形中起到了不再给出所谓正确答案的作用。

刷线文化里没有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指点，岩友们进入了一种更为平等的开放交流。大家一起面对同一条线路，针对定线意图和单点动作进行大量、高频次的讨论。在这样的讨论、实践、对比的过程中，又提升了讨论者的观察能力，帮助彼此了解每个人之间的身体条件差异，推导出各种各样的破解方法。

刷线文化催生出的另一个现象是，资深岩友们更像扫地僧，他们早已不在乎自己爬的是什么难度级别，也不急于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自己帅气起飞的动作。对于他们来说，高重复的无趣训练是一种享受，体会眼前每一次过线的瞬间带来的愉悦感，才真正抵达了攀岩的本质。

其实从文化角度和国民性来说，日本人并不擅长创造，而更擅长去不断打磨既有事物使之完美。

在日本，经常能看到这种认真仔细到变态的性格为各类需要打磨细节的行业带来发展，比如风味细腻的日本酒酿造或者装饰精致的和果子制作。攀岩其实也是类似的工种，日本历代攀岩人花费了大量时间在抠细节上，例如身体的姿态和位置、抓握的方法、精细踩点，以及整理系统的科学训练法。

人称日本攀岩一哥的楢崎智亚（Narasaki Tomoa），在过去10年的日本攀石杯中曾经8次站上领奖台，其稳定的发挥一度被当作攀岩圈讨论的样本。在围绕他的讨论中，得到最多人赞同的观点是：他在成为攀岩运动员之前，曾经长年系统地练习体操。体操训练的经历为他带来了极佳的身体协调能力和平衡感，所以才能在近年的动态协调竞技风线路中大放异彩，也能把平衡线演绎得犹如优雅散步。

这两年除了日系主推的“保持力”（Hojiryoku，常被翻译成finger power，但实际含义不仅限于“指力”，而涵盖了手指、手臂、肩背甚至全身肌群配合下的“控点”能力）训练之外，更多的业内人士提出了整体提升身体运动表现力的观点来适应攀岩竞技线路风格的变化。他们主张孩子们多参与体操、游泳等等其他运动项目，从小锻炼运动神经。

▲天笠飒太（Amagasa Sohta）毕业照（背后是运动科学专业字样）。图源/instagram

实际上日本的运动科学研究一直站在潮流前端。包括早稻田、日本大学、筑波大学在内的许多高等学府都设有运动科学和运动康复专业，2024年因斯布鲁克世界杯冠军天笠飒太（Amagasa Sohta）在内的很多日本攀岩人也是毕业于运动科学专业。更让人钦佩的是，这种研究并未和实际应用脱节，无论选手自身还是定线员、教导员都会针对最新研究方向保持持续的沟通和讨论。很多攀岩选手都推崇岩友去阅读解剖学书籍来了解自己的身体，对训练和身体康复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且，日本攀岩退役选手们和攀岩馆经营者们也会推出大量的攀岩相关书籍。由PUMP出版的攀岩入门书籍《攀岩圣经》，被很多国内岩友熟知；日本A级定线员冈野宽（Okano Hiroshi）等业界元老监督出版的各类攀岩读本在各大书店也随处可见。一哥楢崎智亚的妻子，曾经霸榜日本女子攀岩界10年以上的天才级女选手野口启代（Noguchi Akiyo），也和康复训练师以自己的身体调节训练过程为蓝本推出过一本身体核心训练调节法的相关书籍。

▲《攀岩圣经》

▲野口启代（Noguchi Akiyo）的书

和我们旧观念里的运动员、体育生不同，日本新一代攀岩人是真的把攀岩作为一项科学在研究。这一路上所有产出的经验，都成为了日后培养一流攀岩运动员的基础。

日本文化中有一个很反内卷的部分，叫做“中流意识”。很多日本人对孩子的希望都是：做个普通人。

这种文化在很多方面层层渗透在日本人的决定之中。比如餐饮行业，很多米其林星级餐厅的创始人，哪怕生意早就火爆到一席难求，依然选择一生只经营一家店，不会考虑扩大规模或者融资上市。这些经营者的心目中总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企业文化也会更多考虑自己企业的定位和使命。

这种思维方式，在日本攀岩行业经营者中，也非常常见。

日本连锁攀岩集团PUMP成立于1993年，至今已经过去31年时光。常去东京旅攀的岩友们都很熟悉的PUMP1、PUMP2、BPUMP秋叶原，都是这家企业旗下的店铺。PUMP1现主理人、PUMP集团管理层之一的浅田史树老师，5岁开始攀岩，至今在行业中已经35年，目前是日本持证的B级定线员。

关于PUMP系攀岩馆对自己的定位，浅田老师说：“个人认为我司在攀岩业界的职能是，一边宣传和发展攀岩这项运动，让更多的初学者来体验和享受，同时也要为专业选手提供足够好的训练条件。同时，为年轻的岩馆工作人员提供足够多的职位，让他们能够在这一行生存下去，也是我们的使命。”

▲PUMP1攀岩馆。图源/PUMP官网

同样，日本很多攀岩馆都有自己很清晰的定位。既有BPUMP荻窪这种硬线出名的专业运动员训练场，有Noborock这种以软线为主来满足初学者愉悦感的地方，也有Maboo这种专注于培养青少年选手的攀岩馆，还有Cameropardalis这类主打老顾客群体的小型岩馆。所有经营者都有一个清晰的目标：自己在为谁服务。所有岩壁设计、岩点采购、线路风格都会为同一个目标在努力。这群经营者往往脚踏实地，很少会既要、又要、还要，也不太期待做大、做强、垄断市场。

因为这样的心态，日本人总是在做小生意。攀岩馆也好、运动品牌也罢，始终呈现一种群雄割据式的良性竞争。攀岩赛事也一样，除了日本山岳联盟主办的各类官方赛事之外，以北面杯为首的各类民间赛事的数量之庞大，层出不穷。这类赛事往往由各地岩馆联手承办共同经营，为参赛选手们提供风格各异的线路，在日常训练之外最大程度地丰富了年轻选手的比赛经验。

▲PUMP1三十周年大合影。图源/浅田史树

一位在日本生活攀岩多年的中国友人和笔者分享：“日本攀岩先行的40年来，有许多人投身到了这项运动中。群众基础积累完成后，就有了大量开设岩馆的基础条件，继而从数量庞大的岩馆中孕育出了大批优秀定线员。从本质上来说，攀石和难度两个项目并不适合闭门造车，反倒是岩友们到不同岩馆约爬刷线的训练体制，让岩友们得以体验数十上百位定线员的思路和风格，在相互鼓励之不断进步之中，造就了井喷规模的优秀选手。”

所有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分内之事，造就的星星之火，燃成一把巨大的火炬。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即便攀岩馆之间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良性竞争，在日本这种已经接近饱和的市场里，攀岩馆想要持续经营下去依然不是一件容易事。仅在过去两三年时间里，日本T-wall和Green Arrow这样的连锁攀岩馆接连倒闭或被其他品牌接手。

在去年拿下日本小学生3-4年级组全国冠军的坂本和佳奈小朋友就遇到了同样的窘境。今年三月，一直以来训练的攀岩馆突然闭店。因为她所在的熊本县相对偏僻，原本攀岩馆数量就不多，一度面临无法训练的窘境。还好这家攀岩馆在两个月后被另一家连锁攀岩馆D Bouldering收购，让周边的攀岩人得以延续他们的热爱。

很多九州攀岩人都为D Bouldering这次收购表达了无限感激。毕竟要盘活一家攀岩馆绝非易事，从经营者角度这肯定不仅是一次慈善活动，但要说这里面没带一点救市的情怀，我是不信的。

这些年凭着对攀岩的热爱，在日本山岳联盟的带动下，很多攀岩业内人士都在投身于创造更好的攀岩生态。更多的比赛场地选择到佐贺、岩手、山形这样的偏远地区进行，带动地方经济的同时，也给当地攀岩行业的发展和选手的进步提供了条件。

▲楢崎智亚、野口启代夫妻。图源/instagram

在日本攀岩人眼中，“30岁之后持续在这一行发光发热”也许要比“昙花一现的世界冠军”更珍贵。很多一流攀岩选手在退役后依然活跃在圈子里继续发挥着自己的影响力培养新生力量。

野口启代在退役后，和丈夫楢崎智亚、弟弟楢崎明智、选手池田雄大一起在社交媒体上推出了攀岩频道“TAMY Climbing Channel”（这里TAMY是四个人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栏目内容包含了世界赛事随拍、户外攀岩vlog等即使不是攀岩人也能感受到乐趣的内容，为攀岩推广“破圈”提供了可能性。同时，栏目内无偿发布的现役选手采访对谈、攀岩训练技巧分享等内容，也为刚入门的攀岩人提供了免费课堂。

九州福冈ZIPROCK经营者，前日本冠军渡边数马分享说：“九州地区攀岩馆的密集程度赶不上东京，除了经营11年以来的岩友常客，我很清楚自己这家小小的攀岩馆也是周边少年选手的训练基地。攀岩馆内正面最大的一面墙被我用来做成了散点墙，几乎用光了馆里最贵的岩点。我当然清楚散点墙因为不会定期换线，对招揽客人的效果微乎其微，但考虑到孩子训练的需求，这都是必须的代价。”

▲九州福冈ZIPROCK岩馆。图源/ZIPROCK官网

日本攀岩人心中有种奇妙的理想主义责任感。这可能也是推动日本攀岩进步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动力。如果你在ZIPROCK短暂停留，会看到这里的一个近乎完美的攀岩生态圈：

老岩友们主动给新人支招，解答孩子们的问题。岩娃家长们会互相托付自家的孩子，经常一位妈妈开车把馆里三四个岩娃一起接走。暑期也会有放假的少年在体感接近40度的高温天气里骑车40分钟自己来训练，没有任何教练或家长督促却能每周打卡5天，在130°的大仰角上一练就是三四个小时。

为了获得这样的氛围和环境，渡边夫妻俩一个出身关东大城市圈，一个生于古都京都，共同舍弃了大城市的发展来到遥远的福冈，苦心经营11年才一手造就了这样一个理想国。

▲渡边夫妻。图源/instagram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和很多日本攀岩人进行了沟通。聊得越多越接近一个答案：日本攀岩的强大并没有可以一键导出的秘诀。

日本一代又一代攀岩人支撑起来的日本攀岩环境氛围才是造就日本强大岩友圈层并孕育出无数优秀运动员的关键。一切事情的发展都需要时间，等待一朵花开也需要长久的培育。

某个8月的午后，我坐在日本一家用旧仓库改造的老攀岩馆里。攀岩馆的玻璃门被店主擦得干净透亮，隔绝了外面猛暑蛮夏的闷热空气。眼前的垫子上坐着四个十来岁满身镁粉的日本少年，一起在对面的散点墙上定了一条新线，并试图一起攻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