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的《雷雨》中，周朴园有一句对白：“三十年前……在无锡……是的，很远啦！”我现在要提的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更远，更远啦！往事如烟般地吹散，可是有一些歌曲：《松花江上》《渔光曲》《四季相思》《天涯歌女》等等，都流传了下来，歌词韵律，始终盘旋在人们的头脑中。是否可以用句套话来解说：“人生苦短，艺术长存。”

天才的歌唱者

1937年，抗日战争前夕，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推出袁牧之导演的电影《马路天使》。这也是周璇主演的第一部电影。她唱了两首歌：“春季里来百花香，大姑娘窗前绣鸳鸯……”“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从此走红。她以娇小标致的外貌，甜美、清纯、柔和的歌声，倾倒了不知多少观众和影迷。她在整个40年代，声誉达到辉煌的顶峰。

一位长期和她合作的作曲家陈歌辛说，周璇是上帝特意安排她下凡来唱歌的。上帝赐给她一副优美的发音气管，使她运用自如。什么样的曲调由她演唱，都能唱出感情、韵味。大家知道，周璇只在黎锦晖办的明月歌舞团，跟着大姊姊、大哥哥学唱歌、学跳舞，登台表演过几年。她没有受过正规的音乐训练，不具备正统的音乐素养。

电影摄影大师吴蔚云说，周璇在生活中不惹人注目，不施脂粉，一件朴素的旗袍，在人群中穿行，很难有人认出她是大明星。但是，她化了装，不论是古装还是时装，顿时就变得秀丽可爱，光彩夺目。她的Camera face（上镜头的脸）太好了，摄影机放在任何地方，用任何角度，拍摄她的脸，都可以做到完美无缺。这是少有的。很多大明星只能有几个角度可取，而她，自然可说是得天独厚的了。

以上是二位专家论她的天赋，我则说周璇最出众的天赋，是上帝赐予她一个聪明非凡的头脑。她悟性高，感受力强。朋友们在一起讲笑话，她领会最快，总是第一个笑出声来。听讲故事，她会全身心都被吸引，听得津津有味，她记得住，讲得出。周璇文化低，通读一个剧本有困难，要人讲给她听，她能领会、消化，还能表达。她在江南生长，平时讲沪语，唱歌、拍电影都用普通话。她都是在现场，现教现学。只要一二遍，就能说得娓娓动听，唱得字正腔圆。

周璇拍摄《马路天使》时还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大姑娘，以后连演一百多部电影，唱了更多的歌曲，名声蒸蒸日上，经久不衰。这决不是靠侥幸和吹捧得来的。

她成为金嗓子，有她的勤奋努力，刻苦追求，但更重要的是她的天赋，她充分发挥了她的天才。我们知道，一个智商平庸的人，再努力也成不了大器；一位缺乏艺术细胞的歌唱演员再努力也成不了像她这样的一代歌后。

周璇的身世

我最近在刊物上看到两篇关于周璇身世的文章，其一，刊出在香港，大意是：“周璇，江苏常州人。母亲是护校毕业的护士。父亲是大学生，在中学执教。周璇是他俩的女儿。被其不长进的吸鸦片烟舅舅偷卖到上海周姓家当了养女……”

其二，在台湾出版的《常熟乡讯》上刊出，注明转载《时代文摘》：“周璇，1918年农历八月初一出生在常熟东门外一座尼姑庵里。生母秦秀敏是一所教会医院的护士，被院长诱奸怀孕……秦痛不欲生，投河自尽，被救起便削发为尼，在庵里产下婴儿，本欲抛进河塘淹死，幸亏庵堂一个老师太慈悲为怀，征得秦的同意，决定给人抱养。老师太带女婴到上海霞飞路（今淮海中路）尚贤坊亭子间，周家女施主收养了下来。养父周留根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在英租界当一名“洋泾浜”翻译，养母叶凤妹，原在戏班演小角色。周家境况很差，周璇十岁时欲卖给四马路妓院，老鸨因嫌她人太瘦小，拒绝了。1930年经人介绍，进入明月歌舞团。”

我是常熟人，1948年在香港和周璇认识。同在香港永华公司做演员，她拍摄《清宫秘史》，我被邀拍摄《山河泪》。

一天，公司老板顾问张善琨在家便宴为我接风。同席有周璇、吴祖光等人。主人虽是张善琨、童月娟夫妇，却还有一位鲜为人知的原配张夫人童俊卿（童月娟的师父，20年代上海大世界的红老生，艺名女叫天），她是常熟人。

当席间介绍我是常熟人时，女叫天和周璇同时拍手，欢呼起来。女叫天说她年纪最大，要我们叫她老常熟；我比周璇小，叫我小常熟；周璇是中常熟，这三个字不好听，我以后就称她为常熟周姊姊。

我原来不知道周璇是常熟人，我就问她家世，她说：“我是常熟人，还是乡下人，家里穷苦，生下我来养不活，就托人把我抱到上海周家当了养女。如今我连父母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样子更是不知道，也无从打听起，我是个苦孩子出身。”从此，我们相熟了，在香港二年交往，成了可以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由此，我对香港那篇文章持全盘否定的态度；对台湾那篇，觉得似乎挨着了一点儿边，但细节是否属实，疑点不少，且原文是台湾刊出，不好查找。

能够证实周璇是常熟人的较多，舒适就是其中一位。他俩在《清宫秘史》中一个扮演光绪，一个扮演珍妃。舒适在《常熟日报》记者采访时曾说，他没有到过常熟之前，就认识了三位常熟籍贯的演员，第一个提到的就是周璇，一个是我，一个是顾也鲁。

周璇的恋爱、婚姻

周璇在拍摄《马路天使》前，已经和一个当过歌舞男演员、后当老板的严某同居。严比她大很多，对她控制很严，完全掌握了她的经济命脉，她赚的钱全部归严，每天去公司拍片，只发给她来回车钱，连想吃零嘴都不可能。

这是和她共同拍片的女主角之一赵慧琛告诉我的，还说周璇那时很瘦小，十分可怜。

周璇以后渐渐红起来，离开了姓严的，获得了人身自由，经济独立。她拼命地拍戏、唱歌、赚钱、聚钱。她说，“我穷怕了，不能没有钱。”但是她在恋爱、婚姻上总没有什么佳音传出。她说过她喜欢过人，也有人喜欢过她。但是交往一段时间后，不知为什么分道扬镳。我们在香港时，她还是独身，也没有说他有男朋友。她节省开支，住在朋友蒋伯英先生家。

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我和她说，我要回北京或者上海，问她有何打算？她说：“我回去能做什么呢？我没有文化，演的多半是风花雪月的戏，共产党不会拍这种戏的，别的我又演不来。”她稍停一下又说：“我还有些钱，回去可以开个幼儿园，我一向喜欢孩子。”

过了没有多少天，她忽然到太子道我的住处来说，她从蒋先生家搬出来，也住到太子道月宫饭店里了。那是一家新开的高级宾馆，我奇怪她怎么突然舍得花钱了。她说替她经营经济的干弟弟从上海来了，住在那个宾馆里；她要和他结婚，已经去登记了。我被她说懵了。她干弟弟在上海早有妻室，她不是不知道，怎么突如其来要和这个人在香港结婚？

她对我凄然一笑：“你知道我所有的积蓄都在他那里，他没有带来，他说都变成不动产了，我又成了穷光蛋。在香港和他结婚，虽然他有妻室，但受香港法律保护，我嫁给他明媒正娶，他的财产我可以分到一半。他是独子，他父亲在上海还有两爿绸缎庄……”我告诉她，我就要回去了。她说：“我暂时回不去了，我要拍片，我需要赚钱。办幼儿园的梦，完不成了。”

我回到祖国在北京定居，离开了电影界，和上海、香港都没有联系，周璇怎样了，我全然不知，但是我很思念她。一位上海女友来北京告诉我，周璇和她的干弟弟丈夫双双回到上海，周璇怀孕了。我说周璇喜欢孩子，也应该有个孩子了。女友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他的丈夫不但早有妻室，现在还发现他另外还纳有一房小妾。他一回上海就被他父亲叫去禁止再见了。周璇怀着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周璇呀！又一次遇人不淑。

周璇遭到人财两空的打击，神情恍惚，病倒了。不久生下一个男孩，由于生活不能自理，孩子由赵丹夫妇领养。周璇在朋友们的关怀下治病疗养，很快好转，可是依旧摆脱不掉空虚和寂寞。

就在这样的孤寂中，她遇到一位自我推荐上门的d先生，愿意来陪伴她，辅导她学习政治和文化。单纯的周璇喜出望外，把自己仅有的一切，全部献给了对方，不久，她又怀孕了。有关单位知道此事后进行了调查，发现d先生早和一个女人同居，而且是两人串通好来周家的，d和周璇的关系那女人是默认的。把详情告诉了周璇，然而她执迷不悟，她的思维已经超出常规。她的精神病又犯了。周璇又生一个男孩，起名周进，仍由赵丹夫妇领养。

周璇的病经过上海、北京各大医院精心治疗，到50年代中期大有好转。可以有人陪伴出院活动，上街散步。她于是想到观众，想到听众，她要再上电台亲自播唱歌曲。她开始练声，练歌。不知是由于兴奋过度，还是体弱之故，感染上其他疾病，溘然去世，终年尚未满四十岁。

周璇的一生似百灵鸟不断地歌唱，唱欢乐，唱悲哀……供世人欣赏、娱乐。她自己则是凄凉的一生，苦难的一生，一场悲剧。

（原载1995年《苏州杂志》第2期）

收录于吕恩著《回首•我的艺术人生》，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191～196页。

吕恩（1921-2012），女，江苏常熟人，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著名表演艺术家、一级演员、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离休干部、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北京市文联理事。

1941年毕业于四川江安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先后在重庆、上海、香港、北京等地从事进步话剧、电影演艺事业，参加了上百部话剧和十余部电影的演出，创造了为数众多的性格鲜明、各具魅力的艺术形象。（摘自“人民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