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青岛驻军一四一医院地处青岛市崂山县的李村辖区,距李村镇大约五里路离青岛主城区也不过三十里的路程。从李村向东走小路依次有啤酒花园、小片的农田、宽泛的李村河床;远眺北边三五里,卧龙山下有苹果树、桃树、梨树等果木园区。每年一开春暖风熙熙而过,桃三梨五、苹果、小麦、连酒花藤子都竞相绽放出了花朵。小路两旁沙坡地的野生小草也不甘示弱:红了小“喇叭”绿了“狗尾巴”争相斗艳。这时节,空气中弥漫着花的芬芳草的清香,一四一医院就在这鲜花盛开的地方。
医院的主院区围墙开大小两道门,然后封闭合围。大门朝南,小门向西通往一里路外的家属院区。家属院区的围墙像是垒地匆忙,没有门,敞着大缺口方便出入,还能零距离接触土路两旁的庄稼地和地里终年辛苦忙碌着的农民。那个年代家属院区的房屋与不远处村子里的建筑大同小异:青石作基上砌灰砖,屋顶覆盖着深灰色的瓦片。村落星星点点像撒开了的棋子;院区的住房则有如军人的队列:向右看齐,一排排规整划一。如果说种粮人盼望一年里的风调雨顺能有个好收成,小麦、玉米、地瓜都能够颗粒归仓,那么我们这些尚不知愁滋味儿的孩子们,最开心的莫过于水果大丰收,摘苹果的时候了。鲜桃熟了,我们找出家里最大的洗脸盆欢快地跑到院子后面的桃园里挑选。我喜欢名叫“黄金”的桃子味道独特,酸甜可口,如今也“桃”如其名金子般少见了。梨分两个品种:窝梨水分大肉质粗糙,用来解渴特别合适;恩梨真得感恩它可以裹腹充饥,因为它肉质细腻软糯,有着糖块般的甜蜜。我们家刚来这里的第一年,父亲买了一个中等的传统水缸存放梨子,谁知掀起木缸盖,青梨乌黑软塌,烂了个彻底,着实让人心痛不已。最适合储存的水果当属苹果了。我们家对苹果的热爱和安排堪比日常生活中各种物品的计划和分配:精打细算,细水长流。父亲说过,苹果旺季:你们可以随便吃;淡季:每人一日三个;过季时:每人一日一个、隔日一个…这么下来,我们家每年买苹果的数量,以当时带盖的圆形大藤条筐为单位,大约是九筐。这是我的同事算过的,她生活在果树区,工作后我常托她给我家买各种名称的苹果。她说你家经济状况良好,买水果出手相当阔绰了。
李村镇是青岛一个比较大的城乡结合部,也是青岛商业最为发达的区域。交通换乘点多,人流密集,北部地区的居民进出青岛常在此停留,购物,交换农副产品。李村周边的居民,村民亦商亦农,生活水平较之单一的乡下要高出了很多,也稳定了很多。1982年我被抽调到镇驻地李村公社搞人口普查时,周边的村子就先后富裕起来了。各村都有盖着二层小楼的村民,当地人称:“小二起儿”“将军楼”。办公室里有一群从各大队抽调来的小姑娘,整天叽叽喳喳像小燕子似的活泼。其中一位小鼓鼓圆脸儿扎两个小刷子的姑娘,爽朗大方,爱恨情仇直白地挂在脸面上。我向她打听我的同学们在她村子里的近况。她先是将我从头至脚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你要是嫁给了恁同学,找谁,你都当上太太啦,用不着天天上班出力。”她那惋惜的口气让我情不自禁地笑弯了腰。那年头,对太太的认知还停留在故事片里国民党军官的婆娘们身上,烫着飞机头,整日里飘着无所事事,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出入有人伺候着…我在作文里用过很多臭骂她们的句子,怎么听当太太都是贬义的词性。但是同学们的生活能上了这个档次,也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呢!办公室里还有位镇边大队的小伙子让我记忆深刻。他二十多岁,小圆脸色黝黑,个头不过一米七。貌不惊人便罢了,但他坐地户的姿态拿捏地相当出色。他开口说蹩脚的崂山普通话,姑娘们就捂嘴呲笑;他走起路来两肩膀头一高一低轮番晃悠,这让那群姑娘更是瞧不上眼。她们明里暗里就怕小伙子听不见似的说:“生个穷命败(别)生个穷相!”
小伙子豁达,也不往自个儿身上揽冷不防地扔出个“炸弹”似的说:“唉!生个穷相也败(别)生个穷场儿。”
那场儿,崂山话是地方的意思。这下子小伙子挨了全部姑娘的大白眼儿,小鼓鼓圆脸姑娘直接发声:“煽煽什么…”
小伙子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洋洋得意。这让我乐不可支,有了村与村富裕的攀比,更有了青春期男女——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偏爱家乡土地,相互不服气一争高低的激烈碰撞,办公室的气氛也随之热闹起来。
距离说当太太的时间又过去了几十年,李村及一四一周边的村庄都消失在了青山绿水,河岸香堤,锦绣花园高楼林立的城市规划布局之中。人们兜里有钱了,商场越盖越大,马路越拓越宽。李村的地下交通也四通八达繁忙起来了。乘地铁去海边十几分钟,去市中心不到三十分钟。在李村的大商场里我经常看到那个靠路边摊起家,摇身变大老板的中年男子领着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儿逛店。老板腆着圆球形的肚子,大手一挥豪气冲天地说“看,看,看好哪个买哪个!”
绝对不是滑溜眼珠子,语气能买下整个商厦。还有一次也是在商场,我迎面过来几个大嫚儿小媳妇,她们叫着我的名字把我围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你是一四一的,俺都认识你,俺是你旁边村子里的。有个样貌俊俏的媳妇说:“俺连你爸都认得。”
哟,我隐约认出几个,高兴地说:“你们都去哪里了?我知道你们都过得好了。”
“是呀,俺现在比你们都富!”其中有一个骄傲地说。
那多好啊,我同她们一起乐起来了,心里想着,那会儿不就是多吃几个苹果的事嘛。农村强起来农民富起来了,也说明整个青岛地区的改革发展有了进步和突出的成果。
在医院的窗口,时常可见一个年近四十岁,长相实在找不到任何优点的乡下男人。他是来医院找熟人的,他家村子小距李村又偏远。看着他瘦弱的身躯,衣衫不整,熟人便调侃他,说:“唉,好找个老婆了。”
他抬起骨瘦如柴的胳膊,用肌黄的手指搔着黏黏的细发回道:“仅泥玛,谁跟?!”
脸上掠过一丝自卑地苦笑。没些日子他又来了,一改往日的邋遢,衣着光鲜发型油亮。最显眼的是一只白袖子高挽,手腕处高调地露出一块明晃晃的手表。他是来邀请熟人喝喜酒的,他要娶媳妇了。他所在的村子被一家大型企业相中,他分得了几套大房子,还得到了他从来没敢想过的,足以轻松后半生的现金票子。打那以后,媒人纷纷扰扰,他选中一个外乡姑娘订下了婚事,传宗接代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在农村自古以来能否把根留住都关乎到一个男爷们的面子,这个问题迎刃而解了,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整个人看上去也就顺眼多了。
这个春天又如约而来了,一四一围墙外的风景格外诱人,玉兰花,樱花你红我红,你白我亦白遥相呼应,香气袭人。矮冬青也窜出了花红色的叶子与小红果子树一簇簇在春风里摇曳戏舞。只是围墙里的医院连同它的番号都早已封存在了军队整合发展的史册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军人安置大楼。我慢步在围墙附近的社区里无意间听到两个老村民的对话。这个说,去年底她家门头房的收入是8万,那个提醒她,还有多余房子出租几万,年底按人头分红几万,六十岁以上社保稳定收入每月四千多…我迅速地计算了我的银两,相比之下,始终不需要太大的钱包。但这围墙的周边
可真的不是“穷场儿”,卧龙山下由北向南,别墅,叠拼,花园洋房,山头公园,李村河自然景观,走着走着花就开了,姹紫嫣红满目春光;走着走着就又走向了鲜花盛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