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山怀想

职场   2024-10-13 07:00   北京  

作者:秋日暖阳
北京西郊有一脉青山,山上有八座始建于隋末唐初的寺庙,合称“八大处”。山脚下绿树掩映的院落是我少年生活的地方——八大处甲一号,原北京军区大院。我在那里度过了小学、中学时代,直到参军离开。大院西门正对的山峰因形似老虎头而被称为虎头山。

10年前,2014年8月30日,曾经在八大处甲一号生活成长的500多位发小,在分别多年之后迎来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聚会。从那时起,大院发小儿们多了一个共同的节日——“830”。之后,我们又于2016年、2018年和2024年三次相聚。之所以选择在8月聚会,是因为大家心中都有一个共同的八一情怀。
10年间,多才多艺又情意满满的发小儿们创作了大院之歌《我们都是一家人》和数首诗词歌赋、精彩文章,编辑了多部视频作品,撰写了三辑《再回首 八大处甲一号》回忆录文集,其中,再回首之一重温发小儿们童年的大院生活,之二记录了我们步入社会后的成长经历,而今年问世的再回首之三则是追思缅怀父辈的革命生涯和对我们成长的影响。

《我们都是一家人》,闫建民作词,王琳珊作曲
我有幸参与了“再回首之三”的编审。静坐在电脑前仔细阅读发小儿们的文稿,脑袋里就像演电影,一幕幕场景,一帧帧画面,令我心潮翻涌,感慨良多,不吐不快。

基因与传承

打开文稿中的照片,仿佛打开一部历史画卷,那些曾经熟悉的伯伯、叔叔和阿姨们的形象一下子都重现眼前,变得鲜活起来,对比如今发小儿们的形象,不禁感叹:真像!太像了!强大的遗传基因真是令人膜拜!
父辈参加革命以后,为了保密工作需要,也为了保护家人安全,不少人更名换姓。新中国成立后,有些子女改回了祖姓,其结果就是父亲姓杨,孩子姓郑。也有不少人则继续沿用父亲的“革命姓氏”。
罗国范伯伯抗日战争时期曾潜伏于山东济南的日军宪兵队,那时他的名字由最初的郭善堂改成了林洪洲。抗战胜利后他回到部队,领导说不能再用大特务林洪洲的名字了,改叫罗国范吧,寓意是国家的模范。罗伯伯的子女们因此都姓罗。六十年代郭爷爷来北京时抱怨他说,你自己改姓也就罢了,怎么孩子们也都改姓罗呢?罗伯伯笑着说,名字就是个符号,改就改了吧,共产党人革命需要,叫什么都可以。充分体现了一位彻底的革命者的坦荡胸怀,无私磊落。
不管姓名改与不改,DNA的强大却有充分显现。整理文稿中的照片,父辈年轻时的模样像雕塑大师手下的作品,丝毫不落地复制给了子女,大院里的男孩子们像爸爸一样英武帅气,女孩子们则更像妈妈那般俊秀端庄。
父辈不仅遗传了长相,也用他们出生入死、拼搏奋斗、无私奉献的戎马一生为我们和我们的后代树立了人生的榜样、前行的目标和传承红色基因的使命。
文集中的这些老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照,拍摄时间久远,有的模糊,有不少噪点儿。我用修图软件一点点儿仔仔细细修饰着照片,仿佛为我敬重景仰的前辈们拂去战争年代遗存的征尘硝烟,揩掉岁月时光留下的斑驳痕迹,让他们的形象尽可能清晰整洁,如他们当年那样朝气蓬勃,英姿焕发。

父辈的爱与憎

大约在我10岁时,见到同学爸爸胳膊的内外两侧各有一块伤疤。叔叔说,那一年日本鬼子扫荡,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村子里的人被杀得差不多都死了。叔叔胳膊被鬼子子弹打穿,满身是血,10岁的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加入了抗日的队伍。我从叔叔的讲述中知道了那叫“贯通伤”,也记住了日寇的凶恶残暴。
改革开放以后,小日子的冰箱、彩电等家用电器曾在国内市场上盛销一时。叔叔对同学说:“你要是买,我就砸了!”同学打算赴日旅游,叔叔又说:“你敢去,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晋察冀军区司令部旧址
发小郑实在回忆父亲,原北京军区《战友报》社社长杨克伯伯的文章中写到,1941年夏,日军包围丰润县一个村子,八路军12团一个营与其激战,大部壮烈牺牲。1943年,杨伯伯在晋察冀边区的阜平县山里养伤。日寇进山搜查,他把身上仅有的一颗手榴弹拧开盖,准备与鬼子同归于尽,是山里的老乡冒死掩护了他。老人家对此念念不忘,后来为根据地兴教育、办学校尽心竭力。2023年,伯伯亲手创办的阜平第九完小建校80周年之际,他的子女们驱车来到这里,捐赠钱款和图书,并把伯伯的骨灰撒在他曾经舍生忘死战斗过的这片热土,完成了老人家的夙愿。
家仇国恨是上一辈人永远抹不去的记忆,也是他们从青少年时代起就投身革命,矢志不渝的初心。他们在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始终爱憎分明,忠诚于党、忠诚于人民,工作中严于律已,廉洁奉公,自觉维护党员领导干部的良好形象和在群众中的声誉,对同志对战友情深意重。
闫建民大哥在《怀念为党和军队奉献一生的父亲》中记述了他爸爸上世纪60年代在北京饭店任领导的经历,那是当时中国内地屈指可数的五星级饭店,国家对外的重要窗口。闫伯伯呕心沥血,夜以继日地工作,常常住在办公室。饭店的职工食堂每天都有为夜班职工准备的夜宵,但伯伯总是在晚饭时留下一个馒头,夜里工作时饿了,就啃干馒头喝白开水。有一位老战友从山西来北京时去看望他,他请战友在饭店吃饭,所谓请吃饭就是战友一个人吃,伯伯坐在旁边看着,然后买单。他是不愿给职工们留下一个领导干部吃吃喝喝的印象。
我妈妈50年代初期是华北军区军政干部学校的学员。编辑文稿时,我把收集来的当年军政干校学员的老照片拿给她看,92岁的妈妈对70多年前的老战友们念念不忘,一个个说出他们的名字,如数家珍,“徐新华,新中国的新,中华的华。许淑珍,淑女的淑,珍贵的珍”,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父辈的生死观

我们的父辈中有许多人是在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投身革命,他们为建立、建设和保卫人民共和国而南征北战,冒着枪林弹雨,无惧流血牺牲。严酷的战争环境让他们对古人边塞诗中“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名句有着切身体会,因此,他们从踏上征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置生死于度外,豪放旷达,视死如归。“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正是他们的人生观、生死观。
建民哥的爸爸闫伯伯16岁参军,加入赫赫有名的由王震将军领导的359旅。1945年的一次惨烈的战斗中,全连打得只剩下两个人,其中闫伯伯右腿被子弹钻了一个洞,另一个人打瞎了眼睛。闫伯伯在教育子女们时说,他今天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他的身上背负着许多已经牺牲了的战友的使命,要珍惜无数革命先烈用生命换来的美好生活,继承革命传统。
1948年5月,华北二兵团即杨罗耿兵团在党中央的战略决策指挥下,配合我东北部队牵制华北傅作义主力,把关内外敌人分割开,以便首先解放东北,而后进关解放华北。我爸爸从晋察冀军区所在地河北省阜平县城南庄出发,跟随杨罗耿兵团在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在长城内外跋涉 9000多华里,紧接着又只身前往东北执行秘密任务。这期间有同乡战友因伤回老家休养,我奶奶就去打听儿子的消息。那战友说:“打了一仗,牺牲了很多人,从此他就不见了。”奶奶一听就急了,天天坐在村口哭,眼睛几乎失明。后来那战友对父亲说:“都以为你革命到底了”,父亲则笑答自己“当了一年活烈士”。
曾任战友歌舞团歌队教导员的陈悟阿姨当年是志愿军文工团的团员,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立过军功,她和战友们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芳那样,去前线演英雄,学英雄,唱英雄,登上台是演员,拿起枪是战士。陈阿姨曾给我讲过她们夜赴前线阵地的经历,为避免美李军袭击,队长在前面传口令“不许打手电”,不知谁没听清,传到后面就变成了“不许大小便”,说到这儿,阿姨哈哈大笑,幽默风趣很有感染力,大有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势。
1979年2月,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发小景茹的哥哥要随部队开赴前线,他给家里写了一封“红色家书”。景茹爸爸看完信一句话不说,就在屋子里转悠。景茹给妈妈读信边读边流泪,妈妈边听边哭。爸爸火了:“你们这是干嘛呢?!当兵的,哪有不打仗的,不打仗要军人干什么!”
同年,我所在的部队医院也要组建医疗队。以前只是听父母讲过他们在战争年代的经历,今天我们终于有机会照着前辈的样子,承担起捍卫国家尊严和领土完整的责任,身为革命军人,这身军装终于真正派上了用场,一种神圣感、使命感油然而生。当晚,我给家里打电话,是爸爸接的,我说我报名啦!后来,根据上级指示,医院派出一位骨科大咖和一位护士加入参战部队野战医院。
我没能亲身参加那场战争。我爸爸却在新中国的和平年代再上战场。1986 年,根据中央书记处指示,在总后勤部科研单位任政治委员的父亲亲自带领科研人员赴云南老山前线,研究解决作战部队防潮卧具。他们从昆明乘吉普车一路穿越崇山峻岭,经开远奔向驻扎在麻栗坡的67军军部。父亲坚持要去环境最潮湿、最具代表性的199师了解情况,那里紧临国境线。汽车刚进入炮击区,不远处就传来炮声,陪同前往的军后勤部助理员非常紧张,不停地对我爸爸说:“不叫您来,您非来!您看多危险!”爸爸说:“你别紧张,如果炮弹有眼直接对我来,咱们一块去见马克思,谁也不用检讨。”正巧路过我军一个炮阵地在打炮。爸爸说:“要区分哪个是我方打出去的炮声,哪个是对方打过来的炮弹爆炸声,并不难。”气氛马上缓和下来。助理员由衷感叹:“还是老兵厉害!”
后来爸爸讲这段经历时只是几句带过,反复说到的是他在麻栗坡看到的大片烈士陵园。

父爱与大爱

发小刘思尚大哥的文章中讲述了他名字的来历。1943年底,在敌后抗日根据地晋察冀边区反“扫荡”时,时任抗敌剧社演出队长的赵尚武(东北抗日联军赵尚志将军的胞弟)为救当时只有7个月大的他而牺牲。为了纪念赵尚武烈士,他的父亲刘佳伯伯为他取名“思尚”,并教导他:你的生命是烈士的鲜血换来的,你必须继承烈士的遗志,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这让我想起红军将领董振堂烈士。1935年,在长征途中有位女战士即将分娩,后面不远就是敌人的追兵。董振堂命令部队拼死顶住,硬是打出了生孩子的时间。
一些战士闹情绪,问那么多兄弟战死值得吗?董振堂说了一句足以载入史册的话:“我们流血和牺牲不就是为了这些孩子吗?”
是啊,为了我们的今天,先烈们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流血牺牲。为了我们的今天,父母一辈人言传身教,从严要求,倾注了大量心血和全部的爱。做好工作、完成任务始终是他们心中头等重要的事,加班出差是常有的事。子女要么住校,要么脖子上挂钥匙,听着大院里的军号声起床、上学、作息,由此锻炼了独立生活能力。战友文工团的叔叔阿姨们常因演出顾不上照顾子女。闺蜜晓彤说,她有时被幼儿园老师带回家,而姐姐和小伙伴则常被“寄养”在著名艺术大师高元均伯伯家,高伯伯的夫人魏庆淑阿姨因为曾给许多孩子母亲般的温暖而被称为“大家妈”。

山东快书大师高元钧 李岩速写
写到这里,不禁想起高元均伯伯演出的情景,耳边全都是山东快书的节奏,“当了个当”。
发小儿们的文稿中记录了有趣的童年往事。建华姐与妹妹坐在爸爸的膝头“骑大马”,“纵横驰骋”。包括我在内,许多人儿时都有过这种快乐的经历。龚萱姐写小时候住四合院,父亲和她们姐妹在平房里捉耗子的情形,语言生动,妙语连珠,画面感极强。我读着忍不住哑然失笑,但是笑着笑着又眼睛发热了。
我们很多人也都有在参军、 上山下乡、走向社会时“被”父母谈话的深刻记忆,拳拳之心、殷殷嘱托,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当然,淘气包们也不会忘记小时候挨板子、被吼骂的“阴影”。
岁月沧桑,斯人已去。如今,健在的叔叔阿姨已经为数不多,许多熟悉的长辈相继离开了我们。重温儿时的记忆,当年伯伯、叔叔和阿姨们风华正茂的样子像高高的虎头山峰苍翠巍然,像奔流的永定河水浮光跃金。我特别同意一位发小的话——少年时,父辈是我们心中的偶像。随着自己的成熟和父辈的老去,他们有点儿“跟不上趟”了。然而今天,当父辈渐行渐远,他们的形象重新又高大起来,成为一座座丰碑,成为我们永远的楷模,他们的优秀品质在我们身上得以传承。
6月16日是父亲节,这一天我收到了排版好的样书。与之前两册文集一样,由发小李兴洲大哥设计的封面以八大处二处的山门和佛牙舍利塔为背景,高洪地大哥题写书名《再回首 八大处甲一号》。黄色封面,从之一到之三颜色逐渐加深,既富有年代感,又体现了递进与传承。这是父亲节我们献给身边的父亲们和天堂的父亲们最好的节日礼物。

2016年4月10日《再回首 八大处甲一号》之二签发仪式

2024年7月1日《再回首 八大处甲一号》之三签发仪式
今天,由建民大哥总策划,组委会兄弟姐妹们共同组织的十年四场大聚会已经完满落幕。竹君姐精心设计的聚会餐券上引用了欧阳修《圣无忧·世路风波险》中的名句: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晓彤制作,竹君姐撰文,建民哥朗诵的记录今年聚会的7集系列视频得到大家一致赞誉。
此刻,掩卷而坐,我问自己,是什么力量让我们这数百名年近花甲,直至已逾古稀的发小,十年之间一而再,再而三、再而四地冒着高温酷暑,在分别近半个世纪之后,从天涯海角、从四面八方,从不远千里万里之遥再次团聚?是起源于父辈革命生涯的那份缘分,是植根于心中的红色基因传承,是人民军队五湖四海的情义。聚会是寻亲,认亲,重温少年情感,父辈养育教诲。我们这些现在50岁,60岁,70多岁的人一起回忆父辈20岁,30岁,40岁时艰苦卓绝、不同寻常的人生历程,用他们当年那样坚定顽强的精神意志激励自己,保持我们的精神不老,意志不衰,初心不变,在以后的生活中不偏航,不迷失,不糊涂。
西山经风雨
翠微见彩霞
同学少年志
挎枪遍天涯
莫逆父子辈
兄弟姐妹家
相逢仍笑慰
举杯为中华
由凌晨大哥创作,洪地大哥书法,建民大哥朗诵的这首五言律诗是华彩乐章,也是我们的情感凝练。
中秋佳节将至,因有感而发,举杯为中华,为父辈,为发小。祝国泰民安,合家团聚,快乐安康。
文中照片、视频、绘画均由本人和发小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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