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守华
“大头虰,公子, 母子,人家里家有儿子。”
炮校的大操场上, 初夏的阳光热热地照下来, 空中飞舞着蜻蜓, 红的,黄的, 还有黑的。姐姐带着我,和一群孩子 嘴里哼唱着这首我不明白的曲子,手里拿着大扫把在快乐地扑蜻蜓。姐姐和我满头大汗捉到好几只,可被调皮捣蛋却没有捉到一只的亚庆兄妹俩抢
走了。看到姐姐在哪里伤心地抹眼泪, 我也难受得哭,即为失去蜻蜓,也为不能帮助姐姐。
那一年,姐姐 7 岁,我 4 岁。
此文中的姐姐是我的三姐。在我们俩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我们年龄最接近,成长过程中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在那段困难时期,每到星期天,即使是寒冷的冬天,姐姐都是四点多就起床和她的同学一起走好远去军人服务社排队等买肉食和蔬菜。因为供货有限,去晚了买不到。记得好多次姐姐拎着买的东西回到家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三姐在上面,下面左边是大姐,右边是二姐)
姐姐从小能歌善舞,曾经几次被当地文艺团体选中,由于父母观念保守和担心她年龄太小,都没去。大约小学五年级时, 姐姐被推选上著名的南京外国语学校,可政审时由于父亲参军前的家庭身份原因没通过。当时父亲在河南 531 工程做军代表,也帮不了忙。
这让姐姐失去她人生中一个难得的机会。
大约是七六或七七年,姐姐在上高中,和一群同学为了一个炮校大礼堂的活动排练节目,就是电影«芳华»开头的那个舞蹈“草原女民兵”。我记得好几次她和同学放学后和周日到我家来排练。
演出那天,大礼堂座无虚席。
“站在草原上把北京遥望,心中升起不落的太阳……”
歌声响起,十来个女生从舞台一侧按身高从高到低排成一排先后缓缓出场,姐姐个子高,排在第二个。青春飞扬的姐姐和同学们随着歌曲的节奏时而欢快得持骏马奔腾, 时而又舒缓得翩翩起舞。演出结束,观众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平时严肃从不表扬我们的父亲那天回到家特别高兴,言语里充满喜悦和自豪,不止一遍地说别人夸姐姐舞跳得好。特别是一位叔叔对父亲说:“打听了好几个人才听说那个高个子、胖胖的女孩是你的女儿, 她跳得真好!”
姐姐不仅文艺好, 乒乓球也打得很棒,中小学时经常代表学校打比赛。姐姐在炮校附近的学校完成了小学到中学的教育后,和我随父亲转业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上了一年学就考回到南京读大学,姐姐则留在了那座城市,成为市工商银行的一名幼儿教师。记得在幼儿师范培训时她学会了拉手风琴, 并经常把单位的手凤琴背回来练习。家里便飘荡着« 红色娘子军»里“快乐的女战士” 的欢快以及“红河谷”的抒情。
姐姐上班挣工资后就买了一块黑呢子,为我做了一条裤子。这条呢子裤让我在南京湿冷的冬天里感受着温暖。
那个年代,电讯和交通不发达,加上人生地不熟,姐姐是孤独的。并且姐姐不太喜欢幼儿园工作,她去考过电台的播音员也没能如愿。八十年代初,为了加强市银行系统的人才培养,为工商银行在职人员办了一个全脱产中专班, 学制两年,由银行学校招考择优录取。姐姐争取到了参加考试的机会,意识到也许这是人生中最后的机会,姐姐拼了。每天下班后和周日都在复习功课。那段时间我正好暑假在家,也帮姐姐准备,特别是数学和古文。姐姐成绩考得很好,过了录取线。可正当姐姐充满希望的等待时,有内部消息传出姐姐的名额可能会被一位内部干部子弟顶替了。姐姐忧心忡忡,找我来商量。血气方刚的我建议姐姐直接去找负责的行长。姐姐去了,被告知不要相信小道消息,要相信组织。据说,银行后来由独立的老师审核考卷,最后结果是姐姐的成绩由原来和那位子弟一样,到审核后高了 5 分。
姐姐收到银行学校录取通知书时, 我已经返校了。九月初的一天, 我收到她一封厚厚的来信。开头就说:“弟弟,我考上中专了!“ ,这句下面重重地画了两条线。姐姐写了好几
页,诉说着她这几年的不如意,现在的高兴和对未来的憧憬。在银行学校读书的那两年是姐姐那段时间最快乐的时光。
毕业后,姐姐一直在市工商银行系统工作,最后从支行行长位置退休。喜欢旅游的姐姐、姐夫有时间就去旅游。有一次去云南旅游,姐姐的腹部剧烈疼痛,开始以为是胆囊炎,后来才确诊是胆管癌。找专家看了说大概生存期只有 6 个月左右了。姐姐经过初期的震惊和恐慌后,很快冷静下来。在姐夫的陪伴下,开始了艰辛的治疗过程。中药、西药,只要是可能有效的手段她都试。姐姐对我说:“我才 55 岁,来这个世界走一趟,怎么我也要活到 60 岁,现在就走我不甘心。” 那段时间他们经常去北京,上海,南京的大医院看医学专家。随着病情的反复,姐姐的心情也时好时坏,但她意志坚强,药物治疗的副作用给她带来很多痛苦,头发掉了好多,但她从不抱怨,总是充满希望。
姐姐最后一次去上海看专家正好是她 60 岁生日。在酒店的房间里,姐姐斜靠坐在沙发上,前面是一大束绽放的红玫瑰,阳光照在姐姐苍白、消瘦但依然美丽的脸上。
从上海回来后, 姐姐的病情开始恶化,5 年的各种治疗已经摧毁了她的身体,破灭了她的希望。那年 12 月的一天,我接到姐夫的电话,告诉我姐姐拒绝去医院,并停止饮食,让我劝她去医院。我泪流满面,无力地劝说姐姐去医院。姐姐虚弱但坚定地重复着“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
姐姐走后大约一周, 我在梦中见到了她。我惊喜交加,害怕又失去她,赶紧伸出双手去抓,可不管我如何使劲都够不到姐姐,她似乎离我很近,又仿佛很远。我焦急地大声喊着:“姐姐, 姐姐。”
姐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身旁的空中飞舞着红蜻蜓。
谨以此文献给我美丽的姐姐姜莉。
守华 2024 年 10 月于美国新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