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回乡旅程

文摘   2024-10-28 16:27   河南  

作家走笔•文学芳草地心灵的驿站
Writers in Central Plains
五年前一个冬天的夜晚,我的后父不在了。得知消息后,我连夜驱车往沙湾县赶,那夜正刮着北风,漫天大雪,在昏暗的车灯中,从黑暗落向黑暗。那场雪仿佛是落给一个人的,因为有一个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赶到沙湾县时,后父的遗体已被家人安置在殡仪馆,他老人家躺在新买来的红色老房(棺材)里,面容祥和,嘴角略带微笑,像是笑着离开的。

后来听母亲说,半下午的时候,我后父把自己的衣物全收拾起来,打了包。母亲问他,你收拾衣服做什么?

后父说,马车都来了,在路上等着呢,他要回家。

我母亲说,你活糊涂了,现在啥年代了,哪有马车。

后父说,他听到马车轱辘的声音了。马车在路上来回地走,那些人在喊他,他要回家。

又过了几个小时,后父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我后父年轻时在村里赶过马车,马车轱辘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也许一直留在他的心中。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他听到了那辆他曾经赶过、在乡村大道上奔走多年的马车,过来接他了,他被那辆马车接回了家。
后来,我们给后父操办那个还算体面的葬礼时,我想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跟他没有了关系。他已经坐着那辆马车回到家乡。那个家乡,是他从小长到老,葬有他母亲和父亲的太平渠村,也是我在《一个人的村庄》中所写的那个村庄。

在县城殡仪馆的喧嚣声中,我想远在县城近百公里之外的太平渠村,葬有我后父家人的墓地上,他早年去世的母亲,一定会听到自己儿子的脚步声从远处走来。一个儿子的魂,在最后那一刻回到了家乡。

后父是太平渠村的老户,几代人的祖坟都在那里。

我八岁时先父不在,十二岁时母亲带着我们到了后父家。记忆中我没有去过后父家的祖坟,只是远远地看见过,有几个坟头伫在村北边的碱蒿芦苇中,想起来都觉得荒凉。后父是家里的独子,每年清明,他一个人去上自家的坟。我们去上先父和奶奶的坟。平常我们像是一家人,到这一天突然成了两家人。

我们在这个村庄生活了十年。这也是我从少年长大到青年,对我的人生影响最深的十年。我工作之后,把家从太平渠村搬迁到离县城较近的村庄,过几年又搬迁到城郊村,后来终于进了城。

后父跟我们在县城生活了三十年,一开始住平房,后来住楼房。我们居住的环境远比以前村庄的要好许多。他跟我们生活的时候,尽管也时常赶马车回太平渠村,去看他那院已经卖给别人的老房子。我后父的马车,直到家搬进县城前才卖掉。
他活着时没有抱怨过现在的家,也没说过要离开我们回他的村里去。但是,临死前他说出了要回去的那个家。

后父的话让我顿时心生悲凉。这么多年来我们在县城和他一起生活的那个家,那个有儿有女有妻子的家,就这样不作数了?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这个家可以轻易被他扔掉。他要去回另一个家,那个早已没有了亲人,只留有父母墓地的荒芜家园。

那个家是他一个人的,那条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他的死分开了我们。但我又分明感到他的死亡在连接起我们。

前不久我去养老院看望老丈人,他因脑梗不能自理生活而住进养老院。

我陪老丈人在院子散步时,碰见一个老奶奶,她向我打听去一个团场的路怎么走。那个团场的名字我好像听说过,却又不知道在哪里,便只好对她摇头。后来院里的负责人告诉我,这个老奶奶在养老院住了七八年了,她见人就问去那个团场的路怎么走,院里的人都被她问遍了,那是她的家,自从进了养老院就再没回去过,她每天都想着要回去。可是,没人告诉她那个团场怎么走。那个她只记住名字却忘了道路的团场,被养老院的人隐瞒起来了。养老院成了她最后的家。

后来,我再去养老院时,那个老奶奶已经不在了。

我想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会回到那个天天念叨的地方,那是她的家乡,被她忘却的道路会在那一刻全部地回想起来,没有谁能阻挡她的灵魂回乡。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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