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走笔•文学芳草地•心灵的驿站Writers in Central Plains桃花渡文/叶弥(原载|《人民文学》2009年第4期)我从市中心搬到白菊湾的花码头镇,两个月后,一岁大的猫咪小玫瑰得了传染性胸膜炎死了。半年前,一个冬天的夜里,它在垃圾桶边奄奄一息,三个残忍的孩子正朝它身上浇冷水,我就把它带回家了。近来天气已热,一天晒下来土地就会裂开大大小小许多口。所以我得尽快把它安葬。我抱它进屋,给它裹上它生病治疗时用的棉布,再盖上我的一件睡裙。带上铁锹,正准备到蓝湖边去埋葬它的时候,风来了,然后雨来了。我被堵在家中无法出门。这场风雨停留了两个多小时,下午五点半,我再次抱起小玫瑰出门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改变不少。首先我的黄瓜架子坍塌了,支撑番茄的短竹棍全都歪向了一边。院子里,我苦心经营的“茄林”被狂风暴雨摧残得一地紫色茄花,一只又一只的小青蛙从“茄林”里蹦跶出来,湿漉漉的小身体闪烁着水光。我抱着小玫瑰向西边走。很快到了湖边的桃花渡口。这是一座几乎被人废弃不用的老渡口,渡口边长着几棵古老的桃树。在它不远的地方,开发了一个供旅游用的新渡口,载着游客的游艇来来往往。暴风雨过后的湖不再是淡蓝的,呈现出纯正的烟灰色。它波涛起伏,如滚滚浓烟连绵不尽,气势惊人,也美得惊人,不像是人间的东西。我在一棵老桃树下挖了一个坑,把小玫瑰放了进去。小玫瑰是一只漂亮娇艳的小公猫,它友善而不阿谀,敏感但克制。它的坚强富有层次,在它身上我看到了比人更多的优秀品质。这个世界的人不能被真心爱恋,因为人的心太复杂。但是你尽管放心去迷恋动物或者植树。我爱动物和植物。埋葬了小玫瑰,我退回大路,坐在高高的路沿上欣赏暴风雨后的蓝湖。刚坐下就走拢来一位船娘,一脸认真地走过来问我刚才埋的是什么,我告诉她,是一只死去的小猫。她抿着嘴,黑色多皱的脸生动地现出微笑,她说,只有城里人才会做这种奇怪的事,一只死猫,包着漂亮的布,埋在桃树底下。她一双埋在皱纹里的眼睛颇有见地地瞅我一眼,补充道,你一看就是一个城里人。坦率得像孩子的船娘并没有给我带来不快,相反,她的真诚让我感到有趣。波涛滚滚的蓝湖正在渐渐安静,它灰色的水面眼看着就要变成蓝色。这种变化让我想起种黄瓜,当第一只黄瓜从花蒂下面伸出来时,我坐在差不多手指头一样长的黄瓜边上,坐了三个小时。我看不到黄瓜生长时的动态,但是三个小时中它确实又长了有半根手指那么长。真是令人喜悦和惊奇。我的身后是整片的秧田,翠绿的整齐的秧田里,两只长腿大白鹭悠然地寻找食物,又像在水田里照自己的影子。须臾一飞冲天,也是令人惊奇和喜悦的。在我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就黄昏了。湖边的黄昏与我习惯中的城里的黄昏大不一样。这是一个清亮的青黄色黄昏,天地之间聚集着浓重的黄光,这种不同寻常的黄光来自于四面八方,来自于土地,土地上生长的草和树木;来自于天空中停留的云;还来自于土地和云之间的空间。它们有着黄铜一样细致而温柔的质地,也像黄铜一样沉重和波澜不惊。我刚经历了爱猫的死亡,现在又置身于这样美妙的天色中,心中又是喜欢又是悲伤。这时候湖中间的小岛上摇来一只小木船,我看见船头上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人。我就爱上了这个坐在船头的人。我是一个享乐主义者。风,花,雪,月;雨声,读书声,诵经声;一杯喜欢的酒,一道精美的小菜,一支不俗的香水;一个暧昧的眼神,一个漂亮的手势,一句动人的话,一份笑容……都能让我享受到此中的快乐。而世上所有让我喜欢的事物中,最爱的是爱情。但这是以前的事——很多年以前的事。我已有多少年感受不到爱情给我带来的愉悦了。我现在只喜欢动物和植物,只有它们才让我永久地感动。我坐在路沿上,看着湖里的那只船摇近,我看见那个坐在船头的人是一个僧人,穿一件肩膀上打着深色补丁的旧僧衣。湖中间的岛是清云岛,岛上有一座清云寺,为明朝一位禅宗大师所建。这么晚了,这位僧人出岛是有原因的。也许是到岸上的寺院里去参加延生大会,也许是到刚有人逝去的人家去念往生咒……也许以上的理由都是一个空相,真实的原因是佛指引着他,去拯救一个坐在路沿上的情感已经麻木的女人。僧人跳下船。我的目光随着他移动。这么热的天,他规规矩矩地垂着袖子。我见过许多僧人,天一热就把袖子挽上去露出胳膊。他看来是一个严谨律己的人。他走过我埋小玫瑰的树下,停下脚,非常专注地看着松动的泥土。我坐在他经过的路边,他没有发现我的目光。一辆公交车驶过来,他上了车。我回家了,我的心中荡漾着淡淡的愉悦之感,因为我又会爱人了。每当心中产生爱情的时候,我会爱所有的一切。我做了一个凉拌黄瓜和西红柿炒鸡蛋。吃完了晚饭,月色十分明亮,我想去看月光下的蓝湖,信步就走去了。刚走到一半的路,手机响了,原来是城里的女友唐莉来的电话,她问我现在有没有兴趣相看一位英俊的男士。我马上就答应了她。唐莉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答应了,我原来以为你会出家做尼姑的。这下好了,你又回到尘世里来了。可爱的尘世啊!唐莉还这么说,语气真诚。我好像看到了她聪明活泼的样子。我开车进城。找到唐莉要我去的“好”茶馆,按照唐莉的描述,我很快找到那位与我见面的男士。这位男士四十岁不到的样子,剃着很精神的平头,天这么热,他端端正正地穿着一身白西装,一看就是个可靠的律己的人。我刚坐下不久,他就对我说姓崔,他五岁前姓刘,因为父母离婚就改姓了母亲的崔姓。他的母亲后来没有姓了,而是叫云惠——她出家了。人家都叫她云惠师傅。崔先生刚见面就这么详细地解说自己的姓名,可见他对我是感兴趣的。过了一会儿他出去了几分钟,回来时手放在背后,到我面前才把手放到面前来,原来他是出去买花了。三支向日葵花。他说他知道我喜欢乡村,他也向往这种田园生活。他说着这些话,脸孔上放着光辉,丝绸一样的光辉。光辉的底子是真诚的羞涩,淡红的羞涩,我许久没见着了。我今天真的兴趣很高。我希望与英俊有礼的崔先生好好地谈情说爱。于是我们就选了一个大家都喜欢的话题来说,关于乡村。我在乡下住了快一个月了,每天都有非常新鲜的感受。譬如:怎样垒山芋土,怎样搭黄瓜和丝瓜的架子,选番茄苗时要多长的“肉芽”才好?什么时候拔草,什么时候除虫。田里有许多小动物和小昆虫,尖嘴田鼠,黄鼠狼,青蛙和癞蛤蟆,各种颜色的蜘蛛中,数那种通体碧绿的透明蜘蛛最好看。各种颜色的蝴蝶里,还是大黄的引人注目……田地的上空,回荡着各种鸟类的叫声,山鸟和水鸟,最让人喜欢的是白鹭。……再说露珠。湖边的露珠与城里的露珠是不一样的,现在这时候,城里的露珠一出太阳很快就蒸发了,而湖边的露珠到了十一点钟还在。但是需要加以说明的是,早晨六点的露珠与十一点钟的露珠在大小和透明度上是不一样的。……白菊湾、桃花渡。菊花是死亡或不朽,桃花是短暂和忧伤……花码头镇里有一条从东到西的花码头河,河两岸的房屋鳞次栉比,屋前的大青石板油光锃亮,河里船来船往,穿行在俗世的烟火里。我住在花码头镇子的后面,夜里听得见镇子里的喧嚷,也听得见蓝湖的波涛声。以上这些,崔先生听得津津有味。崔先生也回忆起他的童年,最后他说,他人生中美丽的片段竟然都在童年。然后他庄重地说,人生中这些美丽的片段与任何人都可以说的,只是有一种伤心事只能说与自己听。我同意他的观点。忽然就没有话了。我打起精神还想对他说些什么。我感到他也想这样做。如果我们能成功地这样做的话,关系就不同寻常了。但是坐在那里,感觉到身体在一点一点地疏远,感觉到大家的心都在无奈地叹气。力不从心的,心还想留在这里,身体脱离了心的控制远离了对方。我明白了,我们只有过去而没有未来,我们只有过去可以互相分享。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笑了起来。崔先生说,这是他数以百计的约会中最好的一次。说真的,这也是我想说的话。我们两个人是在三楼临窗而坐。高大的梧桐树叶一直遮蔽到我们眼前。从上面望下去,城市的光和影极尽奢华,到处是人类文明的痕迹。我出生在城市,在城里整整生活了二十八年,从来不知道城市到底意味着什么。就在今晚,我突然明白,城市里的文明和奢华,原来是为了消除人心的孤独。但城市并没有消除我的孤独。而现在,崔先生,我刚找到了你,转眼之间又失去了你。崔先生站起来去卫生间。内心的孤独使我一时冲动,我也站起来,尾随着他。当他出来时,我伸手拦住了他。崔先生当然懂我的意思,他轻轻拉住我的手,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本来想建议他去我的住所共度一宿,但是就在他轻挽我手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手掌上正常的温度让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是在衣服以外的。我对他说,谢谢他,他是我约会中见过的最好的男人。出了茶馆,我们一个要朝西边去,一个要朝东边走。我们握手告别,崔先生说,他见了我,他的生活才圆满了。我当然不信这句话,但我相信,我们以后相见,定是绝好的朋友。我回到家时是十二点过后了。我把崔先生送我的三支向日葵插在长颈花瓶里,放在我的书桌上。手机显示我的电脑里来了三封信。我打开电脑,两封是我的学生发来的,一位是女学生,她很实际地解剖了自己下学期上大学二年级时将会产生一些物质上的“困惑”,而她的农民家庭无法给她解除这种“困惑”。因此,她现在就得找一个“赞助人”,店老板也行,包工头也行……另一位是男学生,他抱怨现在的女孩子外表单纯,内里复杂而物质。他说他心中的完美女性是我。第三封信是一件误发的信件。一位男性写给一位女性的,上面这样说,我在茫茫人海中寻觅到你,我以为人生从此有了着落,但我无法看透你的心思,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只给我身体,而我要的是你的灵魂……看了这些信,我心中空空,什么愉快的事都想不起来。于是睡了。我睡着的时候,我的心记起了白天愉快享受的事。我看见了黄得耀眼的黄昏里,一只手摇的小渡船,上面坐着一个人。我的心中又开始荡漾着爱情的愉悦。淡淡的愉悦,然而是纯正的。醒来时我的心还在愉快着。上午十点多钟,我又去了桃花渡。我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了小玫瑰的坟上亮着一个白点,走近了看见是一簇白色的太阳花,整整齐齐地竖在泥土里,叶子上还闪烁着昨夜的露珠。不知道为什么,我断定这是昨天那个僧人所为,因为只有他才那么专注地看了小玫瑰的葬身之处。我马上决定到清云岛去。为了节约时间,我没有在桃花渡口坐手摇的小船,而是到了另外的渡口坐了汽艇。坐汽艇价钱比手摇的小船贵了一倍多,速度也快了一倍多。但是它非常吵,而我的情绪又是这么激烈,我大声地问船主一些话,企图压过机器的轰鸣声。这位船主显然不太愿意回答我的问话,他只是说,他也不是岛上人,因此不知道岛上的情况。一刻钟后我到达清云岛。因为大声说话的缘故,我的喉咙有些疼痛。上岸不久,我的胃里一阵作呕,连忙跑到草丛里蹲下呕吐起来。几个僧人走过我的旁边,视而不见。我从眼角边瞥见他们的长衫毫不停留地飘然而过,我还听到他们中的一位用手机在打电话,说着猛浪的语言。我的心平静下来了:到处都是尘世啊!我这是第一次踏上这座岛,岛上长满花木果树。清云寺就在岛后面的高山上。我站起来四下张望,看见岸边停着一只手摇船,招手让船老大过来,我坐着小船就返回去了。只有浪花拍着船舷的声音,我得以用正常的声音与船老大说话。也许是生活节奏缓慢的原因,船老大说话的声音也是慢吞吞的,黑红的脸上挂着微笑,很乐意与人拉家常。当然先从汽艇说起,他摇着头说,开汽艇的那些人经常与游客吵架,他们整天匆匆忙忙,脸上没有轻松的笑容,很多人的心脏、耳朵和胃还生了病,哪里像他这样过得悠闲?这一带的渡口,只有他一个人坚持摇着小船来来往往。因为他乐意这么做。这是一种享受。你知道吧?许多外国人就喜欢坐他这种小船,但是他们出手并不大方。风平浪静,中午的湖水涌出一股青草的味道,闭上眼睛,整个蓝湖可以被想象成一个草原。如果不着急回去吃午饭,船老大说,他会为我吹一首笛子。我已知道他姓曾。船老大老曾。老曾说着就拿出一支笛子来,我不禁笑了,问他,是不是经常这样为游客吹笛子赚点额外的小费。他说,才不是呢,这把笛子是清定师傅送给他的,清定师傅说,如果客人很烦闷的话,就为他吹一首曲子。我心里一动,突然问出一句令我自己也惊奇的话,清定师傅昨天傍晚不是上岸了吗?老曾说,是啊,他夜里坐着他的船回寺了,今天又上岸去了。我现在已经断定昨天傍晚我爱上的那位僧人法名叫“清定”,小玫瑰坟上的那束白色太阳花肯定是他所为。为了确定这一点,我让船老大又把我摇回了清云岛。在清云寺的居士楼下,我看到一棵松下长着一片太阳花。白色居多,杂着别的颜色。我是爱植物的人,凭我的感觉,我知道小玫瑰坟上的太阳花来自这块泥地。我问一位走过我身边的老僧,清定师傅什么时候回来?那老僧云山雾罩地快乐地说,我不懂什么叫“回来”,也不懂什么叫“不回来”……今天夜里,我还是想看月光下的湖水。搬到白菊湾的花码头镇上两个月,忙于琐碎的事,还没有认真地欣赏过月光下的湖水。今天是农历十四,月亮在十点钟时就升到天顶上了。我在这时候拖了一双草拖鞋出门去,全身心洋溢着快乐,连脚趾头都感到甜蜜的。花码头镇子外,住的大多数都是农民,少数打渔人。有些农家有船,除了种田,还不时下湖去打鱼,是半渔半农的。像老曾这样的人,家里也是种着水田和旱地,因为本地气候益农,收成不愁。所以老曾把田地让给老婆打理,自己抽了身出来专做摆渡人。月夜,神秘的单纯的月夜,既负担承诺,又隐藏变化。我信步走到了桃花渡,公路的这一边有人家的灯还亮着,公路的那一边是空空的一个湖,湖上空一个黄黄的小而结实的月亮。它极亮。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湖里没有月亮的倒影,只有长长一抹被风打碎的月色。但是在月光下面,我能分辨出芦苇的绿色和我衣裳的红色。我坐下来,叹了一口气。到了这里,才知道我为什么牵挂这里,原来心里想着一个人。这个人就如被我呼唤似的,出现了。他穿着长长的僧衣,规规矩矩地放下袖子,我好像还看到他肩膀上打着补丁。他的僧衣很旧,这么旧的僧衣现在是不多见了。现在的僧人吃得好穿得好,还用着手机和电脑。我想知道下面会出现什么样的故事,说实话,爱上一个僧人,我并没有犯罪感。这个爱不是我要的,是天和水,草和木,总之是大自然让我重新感受到了爱情。我现在好奇,温情,平静,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感受,我内心贪求这种感受。我坐到一棵树下,看着僧人清定和船老大老曾从公路那边的村子里过来了,他们越过公路朝湖边去了,那里停着老曾的船。他们上了船,慢吞吞地朝湖里的清云岛划去。水声渐去渐远,我的心里涌起了淡淡的惆怅,这惆怅告诉我:我想要未来。这也是我不曾经历过的感受。我又从月光下踱回家了,月亮变白,月色如昼。我为我的爱情而感动,我还对未来抱有幻想。总之我变成了一个傻女人,但我喜欢这样。回到家,我没有开灯,而是点上了一支蓝色的大蜡烛,放在桌子上,再打开一瓶红酒,倒了小半杯,坐在烛光下面自饮自酌。我还无比赞叹地说,生活真好!让我品尝忧愁和爱恋。上午,我是被我手机的震动声闹醒的。拿起来一听,是唐莉打来的。她问我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我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努力地想她这句话的意思。她没等我回答,哈哈大笑,说,你最近走桃花运了,有一位英俊的男士等着见你的面。他是一位钻石王老五,因为看了你写的诗歌,一定要见见你的面。你说吧,什么时候有空?我好不容易才定下神,问她,前天晚上那个崔先生,你怎么不问问我和他的情况。唐莉说,我不想问!这件事我烦躁。你知道对方的介绍人是谁吗?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我的顶头上司。我昨天想讨好她,低声下气地去她办公室问问情况,刚问了她半句,她就回答我,不必问了,忘了这件事吧。他妈的,这女人从来不肯与别人多说一句话,她忘了是她求我替什么崔先生做媒的……也许她只肯与她的顶头上司说许多话吧?我看看床头挂的日历,今天是星期六。为了安慰唐莉,我约她中午到那家叫“好”的茶馆去吃点心。关于那位等着见我面的男士,过几天再说吧。唐莉高兴地答应了。于是我赶紧起身洗漱。当我进城赶到那家茶馆的三楼时,唐莉已在那儿不客气地先吃上了,她看到我,眼神突然惊呆了。然后说,这家茶馆我从没来过,看上去并不好。你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她这么一问,我也有些奇怪。但我不吭声,听她怎么说。我坐下来先点了一杯龙井,要了一碗阳春面。唐莉说,你和崔先生坐在什么地方?我看看四周和环境,发现我和唐莉坐的位置就是我和崔先生坐过的。但我还是没吭声。唐莉终于忍不住地换上不愉快的嘴脸,语气沉重地说,哼,我成天想着给你介绍对象,怕你寂寞。我看我是瞎忙。我就说,有话你就快说。刚才为啥看到我时眼睛瞪得像铜铃?我从城里搬到乡下老镇的时候,把家里的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搬去了,碎布烂纸,瓶瓶罐罐,唯独没把镜子带去。我的新家一面镜子也没有,连卫生间里也没有镜子。我觉得镜子是一样不祥的东西,能削弱人的意志,让人产生正当的愿望。多看了它,它会让人模糊掉现实和幻想的边界。唐莉知道我没有镜子,就从包里掏出小镜子递给我。我照了一下就知道了。其实镜子有时候还是极有用途的,我乡下的家里要是有镜子,我马上就会知道我现在正处在一个女人的特殊阶段,我容光焕发,仿佛阳光下的花。这种样子证明了一点:爱情确实是存在的。唐莉见我有点窘,便原谅了我,说,你十八岁我就认识了你,从来没见过你这种样子。怎么会这样?说实话,我太了解你了,你和我一样,不知道睡了多少男人。难道你又回到纯真的处女时代去了?笑话!我想这是一个笑话。唐莉说话一向直率,有时候显得粗鲁,我从来不会追究她这一点,我也一向对她是实话实说的。我对她说爱上了一位不知名的僧人,我们到现在还没有互相认识。这件事有些莫名其妙,但我相信是天促成这段感情的。我对天充满感激之情,我又能感受到爱了,这一次是有生以来最好的一次。就连初恋也没有这么好。唐莉大呼过瘾。然而她评价我的初恋说,你那个初恋真是天晓得,碰到那样的人……不,我对她说,我现在觉得,我爱所有的一切,我觉得那段初恋也是美好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正说的时候,我看见了崔先生,他独自坐在靠近卫生间的一个角落里,一定是来晚了。又一次碰见他是不奇怪的,这家茶馆原本是他定来与我见面的,想必他很熟悉这里。他显得有些孤独,慢慢地喝茶,看着窗下面的一棵梧桐树。他没看到我,我也没有与他打招呼。我便把崔先生指给唐莉看,对唐莉说,这个人正派,善良,细心,严谨,可惜与他无法把恋爱进行下去。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不能就是不能。如果能的话,我会跟他结婚的。我感觉到他会是一个特别好的丈夫——也许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可惜不能。唐莉转头去观察崔先生。然后说,你真的变了,连思维方式都变了。这么多年来,你在感情上多少想得开,真的是拿得起放得下,从来没见过你想要未来。我说,我是变了。我想要未来。说起未来,我告诉你:未来是一个辛酸的词,因为是不可知的,却又感到它那么亲切可知。我是傍晚才回家的。崔先生早就走了,他始终没有看到我,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窗下面那棵梧桐。我回家前,先到桃花渡去看了一下。老曾的船不在。刚才下了一场阵雨,小玫瑰的坟上,那束太阳花已经活了,越发显得整齐精神,白色的花中,开了几朵黄的红的花,宣告一个小小的苦心得不到圆满的结果,也正是这样,越发显出苦心的可爱。我站在湖边想了一想,决定再去清云岛。于是我又到了汽艇的渡口,停好车子,坐上汽艇进湖了。这是我三天中第三次踏上清云岛。每一次的感受都是那么有趣,但这一次我的感受是有趣中带着略微的恐惧。我看到岛上所有的路都通向清云寺,这些路像太阳的光芒一样呈放射状围绕这座寺庙。我也喜欢这种微小的恐惧,恐惧也是令人无比享受的。它混杂着好奇和盲目,既不是快乐的,也不是忧愁的,唯一让我能确定的是:我无知而单纯。我觉得我的心很小,十分敏感。难道真的像唐莉所说的那样,回到了初恋前的少女时代?我以前不喜欢我的少女时代,我出生于八十年代初,我一向认为我的少女时代深深地打上了九十年代的烙印,混乱、无序,甚至比外部的环境更失控。但是现在,我不再这么认为了,如果让我静下心来仔细回忆,我会回忆出一大堆可爱的东西。从寺里出来了一个人,是老曾。他手里提了一个黄布大包,精神十足地哼着歌快步下坡。一看见是我,他不好意思地伸手捂住嘴,停下脚步,一脸愉快地问我,你是来,还是去?我说,无所谓。我一个人闲着没事,上岛看看。老曾说,那就跟我回去吧。我刚才送走清定,又上岛拿他的衣服,他把不用的衣服都送给我了。上了老曾的船,我看着脚下那个鼓鼓的大黄布包,就说,老曾啊,你说清定这个人是不是很忙?老曾放下桨,两只手在上衣口袋里乱摸,说点根烟抽抽。我看他摸索出一根烟,就对他说,你把香烟抽完了再走,我又不着急。老曾真心诚意地说,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他把船摇到一大片荷叶边上停下来,点上了香烟说,我就是一个慢性子的人,清定天生的性子是急的。但他并不喜欢急,而是喜欢慢,所以我俩有缘。我是半年前认识他的,他带了好些书和衣服住到清云寺的居士楼,他不喜欢汽艇,就喜欢我这个慢悠悠的小船……时间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都半年了,好像才几天。清定这个人和你一样是个好人。我说,你总是把清定挂在嘴上,你肯定知道清定很多事。老曾说,清云岛上的人都知道他的事。清定不是和尚,他是个居士。半年前住到清云岛,对住持说,一直想出家,又一直没出家。因为他的梦里的菩萨总是告诉他说,有一个女人是天下最好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他前生注定的配偶。然后菩萨还放出那个女人的幻象让他看,让他一定要找到。他找啊找啊,全世界都知道他在找梦里那个女人,找了她多少年,后来就到岛上住了,想再找她半年。半年里碰到梦里的女人就不出家,碰不到的话就正式剃度了。老曾说,他住在清云岛,穿着别的和尚不要的破衣服,早经晚课,与和尚一样吃素。前几天他果然碰到了那个女人,与梦里长得一模一样。那女人看来也喜欢他。两个人说着话,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就把话说没了。清定说,好像这辈子就等着这个人,就等着与她说上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才能把心里七大箩八大筐的东西全都放下。你说神奇不神奇?我问,这是前天的事吧?老曾说,对对,是前天的事。清定今天下午才走的,到浙江的一个寺里去出家了。是我送他走的,他看上去神清气爽,说他见到了这个女人,人生就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