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苏童的《武则天》在出版三十年后仍然能得到读者们的回响。
文/苏童
垂拱二年武后曾经颁诏宣称皇太后不再临朝称制,朝纲大权皆由皇帝定夺。人们敏锐地察觉到这纸诏告不过是武后做出的姿态,睿宗素来敬畏母后并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是绝对不敢借机收还皇帝大权的。果然不出人们所料,淡泊而温厚的睿宗无意改变他的傀儡式的地位,三次恳求太后改诏继续紫帐称制,太后也就欣然允诺。在收到睿宗的上表时母子俩曾经有过一番轻柔却又肃杀的谈话。
外面有人攻击我抢了皇帝的大权,现在我把它交还给你,你为何又不要了呢?
母亲深知儿臣生性淡泊,无法担负如此重任,社稷之事唯有母亲执掌才可令我高枕无忧。
我知道你语出真心,但我不知道你日后会不会后悔?
决不言悔。睿宗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回答了母亲的试探,他看见母亲骄矜的笑容难掩欣慰自得之色,他知道他的拱手让政是母亲等待的结果,现在他们母子双方都可以松口气了,而朝野之上对太后弄权的攻讦和讽刺从此会大有收敛之势,一些血气方刚仗义执言的皇族和朝臣将被堵上他们的嘴。
现在该说说侍御史鱼承晔的那个机灵的儿子鱼保家了。鱼保家曾与乱臣李敬业过从甚密,但在朝廷大肆肃清李敬业余翼剩枝的风口中却留住了乌纱,鱼保家在劫后余生的日子里萌动了以实绩立功的念头,于是那只构思奇巧一物多用的铜箱便在鱼保家的灵巧双手里诞生了。
铜箱内分为东西南北四格,每格都设制一个投书口。箱子东部是漆成绿色的延恩箱,此箱专为颂谢皇恩或毛遂自荐者而设,西部是漆成白色的申冤箱,申冤箱自然是为受冤者呼吁正义而设,铜箱南部是漆成红色的招谏箱,此箱为朝野人士讽谏朝政得失打开自由言路,最引人注目的是铜箱北端的黑色部分,通玄两字镌刻在黑漆之上,透出阴森之气,此箱为所有天灾地祸谋反叛乱开启一个告密通道,后来鱼保家创制献宫的这只铜箱被世人称为告密铜箱,主要即缘于黑色的通玄箱。
洛阳宫里的武后很快看到了鱼保家造铜箱的方案,武后连声称赞这种下意上达的捷径,立刻让一批最好的工匠铸造这种铜箱,于是垂拱二年三月,一只庞大的色彩醒目的铜箱赫然耸立在洛阳宫正门前,路人们无不停足观望,一个宦官手指铜箱的四个投书口,用尖厉而响亮的声音向人们讲述铜箱的诸种用途,听者们为此躁动不已,据说从铜箱出现的第一天起,投书者就络绎不绝地从各处涌来,使洛阳宫的宫门前形成一个人与语言文字的大集市。
令人唏嘘的是铜箱创造者鱼保家的命运。当鱼保家还未及享用武后赏赐的重礼,一封告密信塞进了黑色的通玄箱,也把鱼保家推向了致命的黑暗之渊,不知名的告密者指控鱼保家的作坊曾为李敬业叛军制枪铸剑,检举鱼保家隐瞒了无赦之罪。羽林军深夜闯入鱼保家宅第时鱼氏父子都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几天后鱼保家在东门刑场被处以斩刑,侍御史鱼承晔混在围观的百姓中目睹了儿子人头落地的凄惨一幕,作法自毙的结果令人断魂,鱼承晔老泪纵横仰天哀叹,他想儿子是应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古训了,早知道是作法自毙的话,他无论如何不会让儿子做这个告密的铜箱。
但是告密之门已向天下官民们敞开,从三月阳春开始,数以万计的人从中原和南方涌来,朝四色铜箱里投进他们的内容芜杂的书信,他们感谢皇太后武照赐予布衣百姓的这个传声筒,他们也坚信所有的诉状和谏言都会传到武后手中。掌管铜箱钥匙的老宦官每天两次开启铜箱,用黄色布袋装好并密封了送进宫中,他们发现每次清箱都以黑色通玄箱中的投书居多,宫内的阉竖由此推断宫外的世界同样是充满了仇恨、阴谋和冤屈的。
武后有一天登临洛阳宫的钟鼓楼,从至高至远处亲眼观察宫门外投书递信的人群,那些布衣百姓围住那只四色铜箱,就像围住了万能的天神,其中不乏一些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远方来客,武后的心被铜箱边的人群深深地打动了,就在钟鼓楼上,武后向上官婉儿口授了她一生最为惊世骇俗的一道诏旨。
倘若十万百姓中有三万人愿意密告宫内宫外的各种隐患,诸如李敬业之流的祸乱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扼杀了。武后在钟鼓楼上若有所思,三月的阳光从羽翎华盖间倾射在她的脸上,使这个貌若少女的老妇人获得一种圣哲的光彩,仅仅是转瞬间的思索,武后便让宫侍们去取了纸砚墨笔,我要在此拟旨,武后气定神闲地告诉上官婉儿,我要让天下百姓都向我张嘴说话,即日起凡告密者不问职业、尊卑和身份都可以适时谒见太后,外地赴神都告密的百姓,旅途之上一律供以五品官礼遇,夜宿驿亭官舍,餐有七菜一羹,如果谁的密奏有益于江山大计,都可能擢升为官,如果谁的密奏有误无实,一律免于问罪。
上官婉儿以她娟秀酣畅的墨迹笔录武后这道诏旨时,钟鼓楼上的宫女宦官们默然凝望着运筹帷幄的皇太后武照,目光中有惊喜也有错愕,但更多的是茫然,他们总是无法捕捉那个老妇人飞燕般灵动轻盈的思想。
洛阳宫的三月之诏使宫外的百万庶民处于一种史无前例的亢奋和狂乱之中,从洛阳到长安,从河北到剑南,扶犁的农人或锻铁的工匠都在为皇太后圣德之旨喝彩雀跃。而遍布各地的文人墨客不仅自草奏书,也为众多赴神都上奏的白丁们所累,绞尽了脑汁,折断了笔椽。
揭诏告密的人群从东西南北的驿路上向神都洛阳涌来。沿途接待那些布衣庶人的官吏穷于应付,怨气冲天却又不敢违抗太后诏旨,只能在私下里以尖酸刻毒之语讥骂那些旅途上的告密者为蝗虫,在官吏们眼中那是一场古怪而可怕的蝗灾。
整个春夏之季太后武照忙于垂帘听政,她对召见告密百姓询听民情表现出非凡的兴趣和耐心,持续的劳累使她红颜消瘦,因此御膳房的宦官常常要将参茸汤端到紫宸殿上去。
进入洛阳宫的告密者往往是手足无措战战兢兢的,他们的密奏内容也往往是雇主盘剥工匠或者豪绅鱼肉乡里霸占人妻之类的民间琐事,更有荒远之地的农人一口方言而又语无伦次,帘后的太后就问上官婉儿,他想说什么?上官婉儿假如也听不懂,太后常常是宽怀一笑,赏些银子让他下去,赶千里之路来洛阳也够辛苦他了。
武后对每一个上奏百姓都不以为怪,她对上官婉儿说如此听政一为沙里淘金二为垂询民情,有许多臣相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可是我其乐无穷,武后狭长美丽的眼睛望着她的又一个子民从紫宸殿退下,她说,那么多的人来向我诉冤和告密。我知道了以前闻所未闻的许多事,那么多的人就像沙子在我脚下摊开了,我可以找到我需要的金子。
武后如愿以偿地发现了几粒刺眼的金子,索元礼、来俊臣和周兴等人从无数入宫告密者中脱颖而出,成为大唐历史上最负盛名的酷吏一派,人们回顾酷吏一派在武后的提携下飞黄腾达的几年光景,对那个老妇人的用人之道无不啧啧称奇。
据说武后特别欣赏索元礼那双波斯人特有的猛虎般的眼睛,冷峻、残忍而明亮,这是武后最为推崇的男儿的眼睛。索元礼原先自荐的目标是骡骑兵吏,因为他自信自己的骑术箭法举世无双。但武后说,朝中骑马射箭的将吏并不缺少,你的眼睛该令乱臣贼子和鸡鸣狗盗之徒望而生畏,你是一粒沙中之金,我擢升你为游击将军,掌管制狱之事,我相信你任此重职不会让我失望。
来自波斯的小贩索元礼从紫宸殿下来便戴上了游击将军的七品官冕,三天以后索元礼在洛阳逮捕的异端分子已逾百余人,洛阳百姓常常在街市上看见那个波斯人一身黑色披挂骑在白马上,威风凛凛之中透出异域族人特有的杀气,索元礼的马后跟着他的黑衣游兵数十人,他们主要由洛阳街头无所事事的无赖恶棍组成,他们把一些木枷在身的新囚押往北市的大狱,其吆喝声斥骂声威震洛阳的天空。有在朝衙供职的小吏指着白马上的索元礼说,那波斯人最走运,皇太后向民间招贤纳才看上的第一个人就是他,说话人的语气中不乏艳羡和嫉妒,更多的或许就是迷惘。
来俊臣的升官图在洛阳百姓看来则几乎是天方夜谭了。人们听说来俊臣是个犯有抢劫罪的死囚犯,当皇太后下旨奖励天下告密者的消息传至牢狱时,来俊臣手撼铁窗狂呼了一个昼夜,我要申冤,我要告密,和州监狱的狱吏们慑于太后诏旨的威严,不知如何处置疯狂的来俊臣,事情闹到州刺史东平王李续那里,李续觉得这个死囚犯很可笑,他说,他要见太后,就让他去见吧,见过了就给我送回和州来,这个疯子再怎么闹都是斩首的下场。
东平王李续万万没想到来俊臣一去不返,不久押送来俊臣赴洛阳的狱吏回和州通报,来俊臣被太后封了八品官留在司刑寺任职了,李续哑口无言,恍恍惚惚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是来俊臣的死囚身份引起了洛阳宫皇太后的注意。来俊臣在武后面前伶牙俐齿地洗刷了他的抢劫罪名,而且将话锋直刺东平王李续在和州一带的苛政统治。来俊臣言之凿凿,他似乎看见帘后那个妇人已经把一根救命稻草伸过来了。武后对她擢升死囚来俊臣为朝吏的惊人之举作过多种解释,她说,我喜欢他的不卑不亢和无畏之心,索元礼像猛虎,来俊臣则像蛇蝎,朝廷也需要几条咬人的蛇,蛇多虫就少了。有时候武后却说,我只是喜欢他的相貌,还有一口好听的长安官话。最可信的解释或许是武后有一次召见来俊臣时的说法,为什么不能提升死囚为官?武后像是自语,也像是对来俊臣所说,我把一个人从屠刀下解救出来,他自然会永远效忠于我。
至于孟州河阳县令周兴的一步登天则是他冒险成功的结果,身为县官的周兴按诏旨不可往四色铜箱内投书,但是周兴自顾把洋洋万言的评论刑狱的文章投进了铜箱,事遂人愿,皇太后武照认定河阳县令是她寻觅的又一粒金子,周兴没有被治罪,反被武后特赦加官,与索元礼、来俊臣一起共掌制狱事宜。河阳县的百姓深谙周兴的人品才干,闻知周兴加官洛阳的消息后,便有人褒贬莫明地感叹道,英雄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垂拱二年的春夏之交,皇太后武照在会见了近万名告密百姓之后终于感到了疲惫和厌倦,席卷大唐方圆天下的告密浪潮渐渐平息了,当朝吏们在城镇乡路贴出停止入宫谒见皇太后的布告时,仍有数千名前往洛阳告密的百姓滞留在东西南北的驿路上,那些人没有及时乘上皇太后武照驾驶的幸运之车。
而索元礼、来俊臣和周兴等人已经在那辆金车上初试身手呼风唤雨,他们联袂创造了一个恐怖而辉煌的酷吏时代。
洛阳宫里春花乱飞,牡丹竞艳处有蛱蝶与蜜蜂轻掠而过,楼台水榭上有乐工手执箜篌练习新曲,深宫中的春宵美景总是挟带着某种甜酸之气,巡夜的宫监们经过皇太后武照的寝殿时总是绕路而行。他们知道白马寺的和尚薛怀义几乎每夜都与太后相伴于绣榻之上,木工们最近赶制的七尺大榻无疑就是为这样的春夜准备的。
武后的情事是一树迟开的桂花,年届六旬之际才变得馥郁芬芳,薛怀义作为老妇人的床笫宠儿,对于她日见滋润的容颜肌肤赞叹不已,他发现老妇人在鸳鸯之娱中犹如少女般的痴迷而妩媚,她用一只光滑而幽香扑鼻的紫檀木球噙于口中,是用它遏止欢乐的呻吟或者只是一个隐秘的习惯?薛怀义不禁对老妇人从前的禁宫之夜想入非非,不管怎样,他意识到太后武照如今是枯木逢春,而他自己恰恰是她的一帖回春之药。
但是恃宠骄横的薛怀义有一天被尚书左仆射苏良嗣打了。他与苏良嗣在宫门口狭路相遇,互相都不肯让路,他以为苏良嗣会像旁人一样对他谦让三分,但苏良嗣却突然怒吼起来,把这个肮脏小人撵出宫去,苏良嗣先动手推了薛怀义,旁边的刚下早朝的朝臣们于是一哄而起,把薛怀义拳打脚踢地轰出了宫门。薛怀义狼狈而出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声刺耳的笑骂,你那宝物不过是夜间一鸣而已,白天怎么也敢耀武扬威?
武后是在第二天从薛怀义的怨诉中得知宫门口的这段小插曲的,她让御医为薛怀义背上的瘀伤敷了御药,一点小伤无碍大事,武后爱怜地望着薛怀义,随即话锋一转说,怀义你也不能太张狂了,皇宫南门历来是臣相出入之门,哪里是你和尚走得的?以后进出都走北门。
上官婉儿站在旁边掩袖窃笑,她想起不久前补阙官王求礼的一纸奏折,奏折要求为频繁出入宫中的薛怀义阉割去势,以免败乱后宫圣洁之地,她记得武后看见这纸谏奏后开怀大笑,武后说,这个王求礼真是少见多怪,自古皇帝都是后宫佳丽三千人,我孀居多年连一个和尚都养不得吗?武后笑着撕碎了王求礼的奏折,脸上灿若红桃。上官婉儿懂得云雨欢爱在武后迟暮之年弥足珍贵,但她也深信武后将对薛怀义的委屈一笑了之,所有的枕边男人都会成为这个非凡妇人的玩偶,仅此而已。
被宫人们藏藏匿匿的深宫情事往往像红杏出墙,最终暴露于世人好奇的目光下。太子舍人郝象贤被家僮密告有谋反之言,步步高升的秋官侍郎周兴便毫不留情地把郝象贤送上了刑场,谁也没有料到郝象贤临刑前向围观的市民百姓的诀畜竟然直指皇太后武照的宫闱私情,你们记住了,洛阳宫里的皇太后不是你们的国母,她是个春心放荡的大淫妇,你们为什么看不见冯小宝耍棒卖药了?他让皇太后召进后宫绣床上去啦。郝象贤的喊叫声嘶哑而狂乱,令刑场一片哗然,刑吏们于是慌慌张张地扑上去掐住其喉部,匆忙砍下了郝象贤的人头。
武后闻知郝象贤临刑闹事后再也无法保持她的宽容气度,狂怒的老妇人下令在洛阳闹市肢解郝象贤的尸首,并且挖开郝家祖坟烧毁其祖宗的白骨,然后就是抄家灭籍,郝象贤的家人在流放岭南途中被一一诛杀干净。愤怒的情绪一旦宣泄了,武后复归冷静,她召来刑部的官员责问他们,郝象贤那样的狂徒死犯怎么可以让他张口胡言?你们不会用东西塞住他的嘴吗?郝象贤的事且让它过去,以后死囚临刑一律含枚禁声。
刑部官员们对太后的智策交口称赞,于是死囚含枚临刑的方法为大唐历代所沿用,直至数百年以后。
垂拱四年又是多事之年。
这一年千余名工匠拆毁了洛阳宫雄壮华丽的正殿乾元殿,在一阵沉闷的巨响过后许多前朝老臣推窗凝望雾土飞扬的皇城,他们知道皇太后武照已经动手将乾元殿扩建为明堂,旧殿新堂交替之间,一个辉煌的李姓时代行将黯淡,而皇太后武照所梦想的周朝之天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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