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文学的新书推荐近期改版。我们将分别按照“谈话与思想”、“非虚构与历史”、“新知”和“52种小说”这四个栏目来推荐新近值得一读的作品。顺祝阅读愉快。
本文经四川人民出版社“尔文”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
《最后的奈良》(《土葬の村》,讲谈社)是一部日本土葬风俗消亡史,一部专注于埋葬习俗保留的土葬村落调查记录。本书因为挖掘和记录了宝贵的日本民间土葬资源而被日本媒体人誉为“世纪奇书”。
作者高桥繁行1954年出生于京都府。职业是调查记者,主要围绕葬礼、搞笑文化、科学、人物等主题进行采访写作。主办了高桥葬祭研究所,已出版多种有关死亡与祭奠的著作。
以上两段是新书推介。我们的读后感是,这本书出人意料地有趣。日本人写民间、写传说、写鬼神怪之类的东西,通常很拙朴,而且细致。如果你对日本学者柳田国南、宫本常一的田野调查著作感兴趣,这本书和它们一脉相承。最后的土葬主持人
京都府最南端,紧临木津川流域的山间地区,有个名为南山城村的集落。该地毗邻奈良县县城,距离南朝后醍醐天皇隐居的笠置山也很近。三年前(2017)的秋天,南山城村的高尾地区,有位九十多岁的男性去世后被土葬。“葬礼在白天举行,第一通钲声响起就开始。第二通钲声意味着寺院开始诵经,第三通钲声响起则开始出殡。”主持土葬的和尚、观音寺的后胜巳住持(七十六岁)如是说。观音寺是真言宗的寺庙,后住持已经在南山城村主持了二十多年的土葬。收殓死者的棺木是坐棺。与死者仰卧在内的寝棺不同,坐棺是个直立的长方体,死者在棺木内呈双膝盘坐姿势。现如今,坐棺已经非常罕见了。但在从前,全国各地的土葬都会使用坐棺。“哐哐哐”,第三通钲声响起。送葬队伍已经列队于坐棺前后,他们沿山路步行,来到埋葬死者的坟地。挖墓人已经提前挖好了深深的墓穴,在旁静静等候。坐棺要放置在一块名为“莲花台”的石棺台上。主持葬礼的和尚站在墓穴前,用手挥舞四根白色的纸花棒,这是在神前使用、类似币帛的道具。接着,葬礼主持人把纸花棒分别扔向墓穴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唱诵供养死者的经文。白色的纸花棒名为“四花”,也写作“死花”。是过去葬礼中常用的一种代表性丧葬道具。四花来源于释迦牟尼的故事。据说释迦牟尼去世时,娑罗双树的花朵都悲伤至枯萎,于是,四花就成了葬礼用花。白色的葬礼用花,四花(见照片左侧);右边是竹制的烛台接着是埋葬坐棺。坐棺正面贴了张纸条,上书一个“前”字。当主持葬礼的和尚以眼神示意,挖墓人就会把坐棺的正面转向西方。就这样,坐棺中的死者盘腿而坐,面朝西方极乐净土,以拜谒之姿缓缓沉入墓穴深处。这次土葬结束之后,南山城村就再也没有土葬了。三年前的这次土葬,也是因为去世的男性留下遗言,说“死后想被土葬”,人们才努力完成了他的遗愿。通常,挖墓人由村民轮番担任,但彼时已经找不到相应人选。没办法,只好由逝者的近亲负责挖墓。由于农村人口过度稀少,找不到可以抬棺、挖墓的年轻人,土葬也越发难以持续。后住持感慨颇深地说:“因为逝者留下了遗言,遗属们才决定将他土葬,但人们已经不了解土葬的习俗了。我必须不断在旁指示,仪式才能顺利进行。想来,我该是南山城村最后一个土葬主持人了吧。”坐棺的送葬
十年前,我初次到南山城村调查土葬。在详细询问了N先生后,我惊讶地发现,这个村子尚有九成人口仍保留着土葬的习俗。2020年3月,N先生以九十岁高龄去世。他就是一本关于南山城村土葬习俗的“活字典”。另外,观音寺的后住持不仅熟悉南山城村,同时兼任附近某个土葬村落的寺庙住持,对土葬的事宜十分了解。通过后住持、N先生的证言,我们可以试着重现不久前,在南山城村盛行的土葬仪式中送葬的场景。仪式当天,三四个轮值的村民担任挖墓人,一大早就出发到坟地挖墓。许多村民聚集在逝者家中,专心制作送葬要用的道具。上午十点,主持葬礼的和尚到来,在墓标等标识物上写下文字。中午,挖墓人归来,遗属们在家准备好追悼逝者的膳食,招待住持与帮忙布置葬礼的村民,这顿饭叫“斋饭”。之后,大家会喝点“驱寒酒”。这酒名字虽俗,却能奇妙地缓和人们高昂的情绪。午后两点,逝者家里开始进行一系列的丧葬仪式,待第三通钲声敲响,就该出殡了。据“活字典”N先生说,“出殡前,家属们会喝冷酒与逝者道别”。出殡时,要在家门口砸烂逝者生前使用的饭碗,烧一把稻草。烧稻草是一种出殡礼节,在柳田国男编撰的昭和初期丧葬事典《丧葬习俗词汇》中,有如下记录:在播磨地区,出殡时必须烧一把稻草,否则死者离开后还会回来。手持铜钲的村中长老,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一面走,一面不断敲击铜钲。钲声音色悲凉,音调高亢,据说也有击退恶灵的作用。走在长老身后的,是搬运“四块年糕”的人。一个孩子肩挑木棒,木棒前后各吊一个木箱,每个木箱里都装了两块直径30厘米左右的大年糕,据说这是逝者在黄泉路上的干粮。后住持说:“这四块年糕,有两块给挖墓人烤着吃,剩下两块是给挑担小孩的跑腿费,可以让孩子拿回家。”再往后就是手持牌位的遗属,接下来是手捧食案的人,食案上是之前供奉在逝者枕边的枕饭。如果说四块年糕是逝者在漫漫黄泉路上的干粮,那食案上就是逝者此刻的午饭。纵使斯人已逝,也要为他们准备细致的餐食。再往后是主持葬礼的和尚,他身后即是逝者的坐棺。据N先生说,坐棺是个近似正方体的长形棺木。用两根木棒穿过坐棺,前后各有一人抬棺。此时,坐棺的朝向也有特定的讲究,即与抬棺者的前进方向相反。这样一来,坐棺中的死者才能在前往墓地的途中,回望自己生活过的家乡。坐棺上方要以“天盖”遮挡。天盖原本是吊在寺院正殿天花板上的装饰,能让正殿显得更加庄严肃穆。送葬仪式里使用的天盖,则是其缩小版。手持天盖的角色十分重要,在南山城村,一般是由家族继承人,即丧主负责。丧主不穿黑色丧服,而是穿雪白的外褂与裙裤。丧主一身雪白的装束与逝者的丧服相同,换句话说,丧主化身为死者,承接了死亡的不洁。在过去的土葬、送葬习俗中,雪白装束是理所当然的丧葬服装。直到不久前,南山城村还有这种习俗。走在送葬队伍末尾的,是手持白幡的人。风筝模样的四面白幡上分别写着“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等文字,皆出自释迦牟尼的《涅槃经》。除了净土真宗的葬礼,在全国各地的土葬习俗中,四条白幡都是重要的丧葬用具。把棺材按顺时针方向转三圈
送葬队伍穿过山谷,到达墓地。十年前,我在N先生的带领下探访了那片埋葬死者的坟地。坟地入口处林立着各家参拜用的石碑。日本有许多地方的坟墓都把参拜用的石碑与下葬的坟地分开,这叫“两墓制”。穿过各代先祖的墓碑,爬上一道坡,里面有许多杂草丛生的坟墓。据N先生说,主持葬礼的和尚会在这里念诵“临兵斗者接阵列在前”的九字真言。坟墓入口有座莲花形状的石棺台。把坐棺放上棺台之前,送葬队伍还要完成一项奇特的仪式:按顺时针方向绕莲花台转三圈。这种独特的仪式名为“三匝”,又叫“四门行道”。“四门行道,就是要穿越四扇门,亦即东之发心门、南之修行门、西之菩提门、北之涅槃门。按顺序绕三圈,便能至涅槃之境,往生极乐。”后住持解释道。说起来,今人已经没有四门的概念了,类似的追悼意味也日益淡薄,村民们表示:“转来转去,眼睛都转花了,逝者还能被带往极乐世界吗?”转完圈之后,就是开头介绍的土葬仪式,为死者下葬。坟包上要立一块墓碑,正面写俗名,背面写戒名。选择坟地也有一定的讲究。据N先生说,“越是年长的亡者,埋葬的位置越靠内”。越往里走,墓地的环境也越安静。这么看来,坟地也存在按年龄排序的等级制度啊。除了墓碑,坟地里还要立七根木板做的塔婆,意为每七天为死者祈祷一次冥福。遗属每隔七天的早上去扫墓时,都要弄倒一根塔婆。在实行土葬的村落,由村民轮番担任的挖墓人是个极为重要的角色。据N先生说:“挖完墓回到丧主家中,遗属们会郑重地献上美酒,还会招待挖墓人泡澡。”弯折死者的膝盖
在实行土葬的南山城村,某人死后,应由邻组的组长负责通知乡邻。住处相邻的七户人家构成一组,称为“邻组”。从前,邻组是村落里单位最小的共同体组织,土葬、送葬相关的事宜也主要由邻组负责。组长最先通知的是寺庙和木匠,之所以通知木匠,是因为他们要为死者打造坐棺。不同村子对坐棺的尺寸有不同的细节要求。我采访过的滋贺县长浜市某村,要求棺木长宽为一尺八寸(约为54厘米),高为二尺三寸(约为70厘米),因为当地为观音菩萨斋戒的日子是十八日,为地藏菩萨斋戒的日子是二十三日。据说用了这种尺寸的棺木,死者必定能往生西方净土。话虽如此,长宽分别为54厘米、高70厘米的坐棺,内部空间相当局促,真的足够容纳死者吗?入殓的细节留待后述,幸好南山城村没有这些规矩,“木匠只需按照死者的身材决定棺材的尺寸”。亲人死后,遗属首先要把死者的床搬去储藏室。接着,要在死者枕边供奉线香、水和一株樒花,然后准备枕饭。樒花又叫莽草,是丧葬仪式和佛事中常用的常绿植物。如此这般打理死者的枕边事务,被称为“枕返”。通常,人们会在死者胸前放一把刀或镰刀。如今的葬礼,偶尔也有在死者胸前放刀的例子。南山城村放的是砍刀。传说猫从死人身上跨过,就会变成猫妖,放利刃可以辟邪,也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此外,遗属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做,就是弯折死者的膝盖。若不这样,尸体就会开始变硬,也就没法使其呈盘坐之姿,无法敛入坐棺。我在滋贺县东近江市石塔町进行调查时,有位受访男性表示:“替死去的父母摆好盘腿坐姿,是子女能尽的最后的孝心。”除了弯折死者的膝盖,入殓之前,还要让尸体变软,为此,每个村子的人都要费一番功夫。辘轱匠人的避世之乡、滋贺县东近江市蛭谷村的人们相信,“在死者口中放一颗梅干,就能让遗体变软”。所谓辘轱匠人,就是在山中伐木,以木头制作碗等容器的工匠。据说公元9世纪,天皇之子惟乔亲王把辘轱的技术传授给这里的居民,其后渐为全国所知。也有人说,往死者身上盖土,使用真言宗的“土砂加持”祈祷法,就能让尸体变软。梅干和土,听起来好像半斤八两。相较而言,后住持的说明更为合理,他笑着说:“据说尸僵持续十二小时左右就会开始缓解。配合这个时间在死者枕边念经,就能令其变软。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多亏大叔你念的经,真是感谢’。”剖开遗体,为其做防腐、保存处理,称为遗体防腐(embalming),而为遗体提供这项服务的专家叫遗体防腐师(embalmer)。我曾听某位遗体防腐师说,人死后十二小时左右会发生尸僵,三四十个小时之后尸僵缓解,“但不同人发生尸僵的时间也不同,有的年轻人死后三十分钟左右就开始僵硬”。如此看来,进行土葬的村落都会花费大量心力在软化尸体这件事上。净身的礼仪
葬礼上最为重要的仪式之一,就是遗属为死者清洗身体。在南山城村,把死者从寝室搬到储藏室后,要在遗体周围立一圈遮挡用的屏风,遗属在屏风内秘密进行清理工作。“活字典”N先生的夫人说:“一般是由近亲里的几位女性脱掉死者的衣服,为其擦拭身体。”据说净身的礼仪有两种,一种是上面说的,为仰卧的死者擦拭遗体;另一种就是让死者盘腿坐在木盆中,为其清理。我曾在滋贺县最北端的长浜市余吴村,见过为死者净身的木盆。这种意义非凡的木盆直径约为80厘米,比常见的冲凉木盆小一圈。接受访问的东野更正先生说,他母亲去世时也曾用这种木盆净身。同样位于长浜市的伊吹山脚下有个村子,要用绳子在这种木盆上绑个“十字结”,让死者坐在上面,为其净身。十字形的绳结是受了伊吹山修验道的影响,据说它能让死者的灵魂得到救赎。此时,需要与死者血缘关系最近的几位男性为死者净身。从这个案例可以得知,净身并非女性的专职。无论哪个村子,为死者净身时使用的热水,都是在冷水里掺开水兑成的,这叫“逆水”。如今,在日常生活中往冷水里加开水,会被长辈训斥“不吉利”,因为这是葬礼中独特的逆向礼法。无论是在土葬的村子,还是殡葬公司提供的葬礼业务中,都有往冷水里掺开水的逆向礼法。殡葬公司的净身仪式,最初也是想打着新型服务的旗号,延续逐渐消失的传统丧葬风俗。根据我的调查,其灵感源于20世纪90年代初为高龄者提供的洗澡业务。用木盆为死者沐浴,想来也有类似的源头。净身与落语
“过去不只要净身,还要把死者的头发剃光。”后住持说,这叫剃发仪式。剃发由寺院僧人执行,剃完头就意味着死者已经出家为僧。换句话说,从前为死者净身和剃发是一套相辅相成的宗教仪式,但随着时间流逝,这套仪式的意义逐渐被淡忘,变成了遗属的职责。我在富山县冰见市进行调查时,曾听遗属们说,直到昭和三十年代(1955—1964),净身和剃发都是由遗属负责的。哪怕逝者是女性,也必须剃发。类似的风俗,还体现在落语①《第三年》中。话说有对关系和睦的夫妇,妻子临死前与丈夫约定,死后要化作幽灵来相见。然而丈夫等了又等,妻子的幽灵也没有出现,直到第三年,夫妻俩才终于重逢。这是因为妻子的遗体在净身仪式上被剃了光头,待头发重新长长之前,她都不敢出来与丈夫相见。古典落语里有不少异曲同工的结尾,如果不清楚过去的丧葬习俗,就很难理解其中的趣味。净身与剃发:让遗体呈盘坐姿态,为其剃发引用自《近畿的丧葬·墓制》(明玄书房 昭和五十四年)将尸体五花大绑
除了净身,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为死者入殓。尤其当棺材是坐棺时,入殓极为困难。后住持说:“若逝者是男性,就让其呈盘腿坐姿;若是女性,就让其呈正坐姿势入殓。只要弯折逝者的膝盖,无论男女都能顺利入棺。”在南山城村,坐棺的入殓不需要遗属来做。熟悉村规的N先生表示,村里有被称为“与力”的互助会成员,入殓都由他们负责。与力与邻组不同,他们负责指挥村里所有冠婚葬祭的仪式,葬礼上除了入殓,还要有人记录奠仪的出纳、担任治丧委员长的职务等。也就是说,让相对熟悉葬礼事宜的与力接手入殓工作,从而使遗属从这项苦役中获得了解脱。至于入殓的过程有多困难,我们可以看看其他县的调查。滋贺县长浜市川道的某个村子,一位曾为死去的父母入殓的男性说:“将盘腿而坐的父母身体再向前弯折,用力按压其背部,以便遗体能进入狭窄的坐棺中。遗体的背骨几乎快被折断,由于场面太过残忍,我把在场的小孩儿都赶出去了。”脱光死者的衣服,使其盘腿坐在米袋盖子(米袋两端的圆形草编盖子)上,再用绳子将死者五花大绑,令其手腕紧贴身体……有时颈骨会“咔”的一声碎裂。佛教民俗学家五来重的《埋葬与供养》(东方出版)中也写到,将死者五花大绑后入殓,是为了封印死者,避免死者给生者带来灾难。富山县冰见市某村的一位男性表示:“因为要用绳子把尸体五花大绑,清醒状态下很难做到,大家都是在痛饮之后一起帮忙入殓的。但由于指挥的人太多,过程并不顺利。”在南山城村,一般都是熟悉入殓流程的与力担任“船老大”,负责发号施令。或许是这个原因,当地的入殓事务很少出现纠纷。想来,也是多亏当地的坐棺尺寸没有硬性规定,而是根据死者的体型量身制作。舀水:送别死灵的哑剧
在土葬墓地埋葬完死者之后,南山城村的人还有一项奇特的丧葬风俗。以下内容由N先生的夫人讲述,她母亲去世于十四年前。送葬归来,我们在家门口的玄关处,用长柄勺假装舀水到木盆里,并且把这个动作做了三遍。这叫舀水仪式。虽然实际并没有用到水,只是假装里面有水。假装用长柄勺舀水到木盆里,这种奇妙的风俗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具体说来,就是当N夫人从墓地归来时,等在家里的近亲女性会用长柄勺假装从厨房的水瓮里舀出一勺水。女性带着空勺走到玄关,把勺子交给N夫人。N夫人接过勺子,假装里面有水,并把“水”倒进面前的木盆。据说,这一系列动作总共要做三次。两位女性的行为,宛如一出秘密与死者魂灵沟通的哑剧。据《南山城村史》记载:这或许是一种“送灵仪式”,旨在把家中的死灵送出门外。至此,哑剧尚未结束。N夫人说:“送葬归来的人要把双脚轮流放入空木盆里,假装洗脚。我也不知道这个动作有何意义,只知道叫‘洗脚’。”从墓地归来的人要在家门口用装了盐的木桶洗脚,这一风俗见于全国各地,但用空木桶假装洗脚的习俗却很罕见。这种无声的行为源于对死之不洁及死灵的恐惧,目的是阻止其作祟。捂住耳朵
南山城村的N先生说:“我们这里有种‘捂耳朵’的风俗,如果听说村里有人去世,且自家有人与死者同龄,就要用锅盖捂住那个同龄人的耳朵。”他又说:“与死者同龄的老人为了表示自己没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还要捂着耳朵念‘听点儿好事,听点儿好事’。若是这样还觉得不吉利,就要去村里那个无人值守的寺庙。寺里有个小祠堂,供奉着一尊名为“锅佛”的石佛,据说只要摸摸石佛的头顶,就能消灾免难。”《丧葬习俗词汇》里也收录了很多捂耳朵的事例。除了用锅盖捂耳朵,有的地方会制作一种名叫“捂耳饼”的年糕,还有些地方“把刚煮好的米饭捏成饭团,挡在两耳旁边,还要用簸箕(一种农具)挡住头”。又或是“带两个馒头去石桥上,用馒头捂住两耳,然后把馒头放在桥上,头也不回地归家”等,版本多样。需要捂耳朵的不止老人,还有小孩。如果村里有幼儿死亡,要用糕点捂住家中同龄孩子的两耳,之后再把捂耳朵的糕点扔进河里,使其顺水漂走,这是因为大人害怕幼儿被死者带走。问询巫女
南山城村仍然残留着这样一个习俗:埋葬死者的次日,要让两三名死者近亲去拜访邻镇的巫女,聆听死者之声的传言。这叫“问询巫女”。东北地区有巫女召唤死者之灵的附身通灵法,十分有名,南山城村的“聆听死者之声”与之完全相同。我曾以为附身通灵是东北巫女的专利,看来也并非如此。据N先生说,巫女手持念珠吟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念着念着,忽然说了句“差不多要附身咯”,接着就用死者的声音说:“辛苦你们为我操持,后续也别马虎啊。”如此这般,传递死者的声音。南山城村的生母去世后,N夫人也曾参与问询巫女的仪式。据说问完巫女回家,不能从玄关进门,而要绕过院子,从廊檐进屋,并与家中留守的人进行一番问答。问答有既定的套路,大致如下。家里人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见完巫女回来的女性答:“胡说,这种事也不会有第二回了。”之后,大家就一起吃饭。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很偶然地从某位男士口中听到他问询巫女的经历。这件事发生在三重县伊贺市上野的一位巫女家。问询巫女的风俗,似乎广泛存在于近畿地区。以下,就是那位男士的经历。1998年,这位男性参加完祖母的土葬仪式之后的某天,跟家里几个亲戚一同前往巫女家。巫女家的庭院里有个小祠堂,问询巫女的仪式就在庭院旁的房间举行。一位像是巫女女儿的助手扶住老巫女的背,问询就开始了。这位男士讲述道:“老巫女拨动念珠,发出痛苦的怪声,意识变得朦胧。助手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背,附身通灵就开始了。”据说这位巫女不仅唤来了他刚去世的祖母,还有另外几位祖先。闻言,遗属们纷纷说:“没错,家里确实有过那么个女孩。”之后,祖母就显灵了。巫女问祖母:“他们在医院有没有好好照顾你?”这位男士说:“最后,巫女用祖母的声音说:‘我差不多该走了,谢谢你们。以后有事再叫我。’”换毛
如今依然有很多人忌讳友引日,如果要举办葬礼,会尽量避开这天。在南山城村,如果有人在友引日举办葬礼,或是一年内有两人以上去世的家庭要举办葬礼,会用一种特别的行为来封印恶灵。N先生说:“送葬时,把一根绳子套在坐棺上,另一端绑上小锤子,就这样拖着小锤子去墓地。”人们对死亡的忌讳,甚至波及动物。《南山城村史》中记载:家里有人去世时,要把家中饲养的猫狗等活物装进麻袋,从桥上扔进河里,然后找牛贩子换牛。这种行为叫换毛(中略)。究其原因,是要从家中放逐沾染了死之不洁的家畜。读者们大概也听老人说过“不要用手指蛇”,或“不要学杜鹃叫”之类的禁忌。在南山城村,鸡被视为神明的使者,据说过去的百姓都很忌讳养鸡。就算真的要养,也只能取走鸡蛋,决不能杀鸡吃肉,吃鸡肉的习惯是战后才慢慢普及的。还有种说法,鸡是一种灵鸟,如果有人溺水而亡,就把鸡放入笼中带到船上,鸡在哪里叫就搜索该片水域,必定能找到溺死者的尸体。也有与植物相关的禁忌。N先生表示:“如果家里有人去世,这一年都不会有人要他们家的种苗。因为人们觉得那是‘死种’,对其敬而远之。”最后的土葬
我在这章开头介绍过,三年前的秋天,真言宗观音寺的后住持主持了一次土葬仪式。逝者是位年过九十的男性,死前留下遗言,说“死后想被土葬”。据说一开始,遗属们对此困惑不解,因为根本没人记得南山城村自古流传的土葬惯例和送葬规矩。那时,后住持的寺庙已由女儿继承,他自己则退居二线,做了长老,但因为常年参与土葬相关的工作,所以接受了死者家属的邀请,来主持这场葬礼。据说从前在土葬、送葬仪式中帮忙的邻组、与力等组织已经解散,抬棺人穿的白衣虽然还在,却早已破破烂烂,没法再穿。按照南山城村的规矩,应该由逝者家中的成年子孙负责抬坐棺,但眼下人数凑不够。虽然离开村子的孙子专门赶回来参加祖父的葬礼,但也因为对土葬习俗一无所知,帮不上什么忙。到头来,只能让村里的远亲男性来抬棺。话虽如此,在后住持的指示下,这家人还是抬着坐棺,顺利完成了送葬、下葬的流程。虽然他们设法准备了坐棺,但听说从前专门打造坐棺的木匠师傅也已不在人世。南山城的丧葬“活字典”N先生也在2020年3月去世,他自己的遗体并未土葬,而是接受了火葬。熟知丧葬习俗的人不在了,后人哪怕想进行土葬也无能为力了。后住持预言:“今后或许还会有人留下遗言,想被土葬,但南山城村的土葬确实在走向灭亡。”
题图 Photo by Egor Myznik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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