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文学的新书推荐近期改版。我们将分别按照“谈话与思想”、“非虚构与历史”、“新知”和“52种小说”这四个栏目来推荐新近值得一读的作品。顺祝阅读愉快。
本文已经得到“可以文化”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
“我一直希望探寻女性的真实生活……不是理想中的女性,而是真实的女性,她们花费了大量时间在家庭中,在厨房里,和孩子们在一起。”——蕾拉·斯利玛尼
1947年,阿尔萨斯少女玛蒂尔德追随摩洛哥丈夫飞往“他者之乡”。在这里,她醒悟:逃离与出走不过是另一个深渊,她永远只是一个外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但即便如此,面对陌生、贫困、暴力与压抑,她终将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活下去。《战争,战争,战争》是龚古尔文学奖得主蕾拉·斯利玛尼全新的传记小说,是其书写家族三代女性真实命运的“他者之乡三部曲”之一。小说以二战后法属摩洛哥急剧变化的社会生活为背景,讲述一个深陷政治身份危机的国家,一个跨种族结合的混血家庭,以及一个筋疲力尽的女人,如何在动荡的世界中找寻着属于自己的位置。摩洛哥裔法国作家,1981年生于摩洛哥首都拉巴特,后赴巴黎求学,曾任《青年非洲》记者。2014年凭出道之作《食人魔花园》在法语文学界崭露头角,2016年即以享誉全球的畅销之作《温柔之歌》荣获龚古尔文学奖。2017年,法国政府授予其法国艺术与文学勋章,同年,法国总统任其为全球法语推广大使。蕾拉的写作聚焦女性、少数族裔等社会议题,除小说外,还著有《性与谎言》等非虚构作品。2020年,因在帮助摩洛哥女性方面做出贡献而荣获西蒙娜·德·波伏娃妇女自由奖。
玛蒂尔德第一次去农场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这也太远了。”如此偏远,让她不禁感到忧虑。那会儿是1947年,他们还没有汽车,坐着一辆吉卜赛人驾的旧骡车从梅克内斯出发,跑了二十五公里。阿米纳一点也没注意到车上不适的木凳,以及飞扬的、让他妻子咳个不停的尘土。他的眼里只有风景,一心想要快点到达父亲赠给他的土地。1935年,在殖民军队里辛勤地做了好些年翻译之后,卡杜尔·贝尔哈吉买下了这几公顷石子地。他和儿子说过,就指望着这地发家致富,养活贝尔哈吉家的子子孙孙。阿米纳还记得父亲说这话时的眼神,讲起开垦农庄的计划时,父亲的声音也很笃定。种上几亩葡萄园,父亲和他解释说,整块的平地全种上粮食。山包上阳光最灿烂的地方起一座房子,周围种上果树,种上几排扁桃树。这块地属于他,卡杜尔对此感到非常骄傲。“我们的土地!”讲这话时,他全然不是那种民族主义者或者殖民者的口吻,含有道德原则或者理想的意味。听他的语气,他就只是一个宣告自己正当权益的幸福的产业主。老贝尔哈吉希望自己能够埋葬于此,他的子子孙孙都能埋葬于此,希望这块土地能够养育他,能够成为他最后的归宿。但是他1939年去世,儿子那时加入了北非骑兵团,很骄傲地披上斗篷,穿上灯笼裤。在出发去前线之前,从此就是一家之主的长子阿米纳把这份产业租给了一个来自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玛蒂尔德问起她并不认识的公公究竟是怎么死的,阿米纳摸了摸肚子,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后来,玛蒂尔德才了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卡杜尔·贝尔哈吉自凡尔登回来之后,患上了慢性腹痛,不管是摩洛哥的还是欧洲的江湖郎中,没有一个能缓解他的痛苦。他自诩是个理性的人,接受过教育,在语言上尤其有天赋,他为此也深感骄傲,但在绝望之下,却不无羞愧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入一个巫师的地下室里。巫婆想要让他相信,他这是中了邪,是他的一个敌人给他下了咒,他才会腹痛。她给了他一张一折为四的纸头,里面包着一种橘黄色的药粉。当天晚上,他用水冲了药粉,服下几个小时后就死了,死时痛苦异常。家里都不愿意提起这件事。老父亲如此幼稚,令人汗颜,而且这位受人尊敬的军官去世时颇为不堪,他被抬到院子里,白色的长袍上沾满了粪便。而1947年的这个春日,阿米纳冲玛蒂尔德微微一笑,催促车夫再快一些。车夫光着两只脚,搓来搓去,得到催促后便更加起劲地用鞭子抽打骡子,弄得玛蒂尔德吓了一跳。吉卜赛人的粗暴激起了骡子的反抗。他卷起舌头吹着口哨,“嘚啦”一声,鞭子落在牲畜瘦骨嶙峋的背脊上。这是春天,玛蒂尔德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田野里遍布着金盏花、锦葵和琉璃苣。清凉的风摇动着向日葵的秆子。道路的两边,都是法国移民的产业,他们在这里安家都已经二三十年了;种植园沿着缓坡,一望无际。大多数法国移民都来自阿尔及利亚,当局把最好的土地给了他们,面积也都很大。阿米纳伸出一只胳膊,另一只搭在眼睛上方,遮住正午的烈阳,欣赏着呈现在面前的广阔天地。他用食指指着一排柏树,告诉妻子,柏树那边的产业就是罗杰·马里亚尼的产业,他是靠酿酒和养猪发家致富的。从道路这边看不见马里亚尼家的屋子,甚至也看不见他的葡萄园。但是玛蒂尔德不用费劲也能想象出他的财富,足以让她对自己的命运也能充满希望的财富。这里平静的风景让玛蒂尔德想起她在米卢斯法国上莱茵省的最大城市。——若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时,音乐老师家钢琴上方的一幅版画。她想起老师告诉她说:“小姐,这是在托斯卡纳意大利的一个大区,文艺复兴的发源地。。也许您有一天会去意大利的。”骡子停住了,啃起路边的草来。面前是条盖满了白色大石头的山坡,它一点也不想爬。车夫很是恼火,他大声斥骂,对骡子拳打脚踢。玛蒂尔德觉得眼睛里满是泪水。她强忍住,贴在丈夫的身上,丈夫觉出了她不大对劲。玛蒂尔德将手放在吉卜赛人的肩头,看着他,像个试图哄劝狂躁家长的孩子一般。但是车夫更加狂暴了。他啐了一口,抬起手臂说:“你也想找抽吗?”心情变了,风景也随之改变。待他们抵达光秃秃的山顶的时候,再也没有鲜花、柏树,只有几株在石子间存活下来的棕榈树。这里给人一种寸草不生的感觉。再也不是托斯卡纳,玛蒂尔德想,而是美国西部。他们下了车,一直走到那座毫无意趣的小小的白色建筑前,建筑顶上盖着粗俗的瓦片,权作屋顶。这都谈不上是一座屋子,而是一排连在一起的简陋的小房间,阴暗,潮湿。为了防止害虫进来,房间唯一的一扇小窗开得很高,打那儿透进一缕微弱的光线。玛蒂尔德注意到,墙上有最近的雨水留下的一团团暗绿色的水渍。以前的那个租客一个人生活;自从失去孩子之后,他的妻子就回到了尼姆,因此,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这里打造成温馨的、可以容纳一家人生活的地方。尽管空气温煦,玛蒂尔德却是心生寒意。阿米纳向她描述的那些个计划让她充满了忧虑。而1946年3月1日,才抵达拉巴特的时候,玛蒂尔德也曾经感受过同样的恐慌。尽管天空万里澄碧,尽管她还沉浸在和丈夫团聚的快乐之中,尽管她骄傲地摆脱了命运,但是,她感到害怕。旅行整整用了两天。从斯特拉斯堡到巴黎,然后从巴黎到马赛,再到阿尔及尔。在阿尔及尔她登上了一架老的容克斯飞机,简直觉得要把自己交代了。坐在硬邦邦的板凳上,四周都是因为经年累月的战争而神色疲惫的人,她是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叫出声来。飞行途中,她吐了,祈求上帝保佑。她的嘴巴里混杂着胆汁和盐的味道。她很难过,不是因为就要在非洲上空死去,而是想到一会儿在站台上,见到生命中的男人时,她竟然穿着这样一身皱巴巴的、沾满了呕吐物的裙子。不过最终,她安然无恙地落了地,阿米纳在等她。在蓝得如此深沉的——就好像是用了大量的水冲刷过一样——天空的映衬下,他显得前所未有地英俊。她的丈夫吻了她的面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其他旅客。他抓住她的右臂,有些气势汹汹,同时又有些欲求的意味,似乎想要控制她。他们坐上出租车,玛蒂尔德紧紧贴着阿米纳的身体,她终于感受到了他因为欲望而发紧的身体,他对她的渴求。“我们今天晚上在饭店过夜。”他和司机讲了地址,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又加了一句,“这是我妻子,我们才团聚的”。拉巴特是座小城,白色的建筑,充满阳光,雅致得令玛蒂尔德惊讶。她兴奋地欣赏着城市中心建筑物墙面上的艺术装饰,鼻子贴着玻璃窗,看着从利奥泰林荫大道走过来的女人,看着她们与鞋帽甚是相配的手套。到处都是工程,未完工的大楼。大楼前,衣衫褴褛的人来来去去地在讨一份生计。那边,一群嬷嬷和两个肩背柴火的农妇走在一起。还有一个小姑娘,头发剪成了小男孩的样子,坐在一头黑人牵着的驴子上咯咯笑着。平生第一次,玛蒂尔德呼吸到了大西洋岸带着盐味的海风。阳光逐渐暗了下去,变成一片醇厚的玫瑰色。她困了,正打算把脑袋靠在丈夫的肩头时,丈夫就告诉她到了。整整两天,他们都没有出房间。她虽然对外面的人和事很感兴趣,却拒绝打开百叶窗。对于阿米纳的手,他的唇,他皮肤散发出来的味道,她永远不知餍足,她现在明白了,他的味道来自这个地方的空气。他真的把她给迷住了,她让他尽可能地停留在她的身体里,哪怕睡觉、讲话,都不要离开。玛蒂尔德的妈妈在活着的时候,总是说人身上还残留的动物性让人感到羞耻和痛苦。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玛蒂尔德这会如此快乐。战争期间,在那些个惨痛而悲伤的夜晚,玛蒂尔德会在楼上冰冷的房间里沉湎于此。当轰炸的警报声响起,当听见飞机的轰鸣声,玛蒂尔德便跑开了,不是去躲命,而是去满足欲望。每次她感到害怕的时候,她都会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房门没关,但是她并不在乎会被抓住。无论如何,其他人喜欢扎堆待在洞穴或是地下室里,他们喜欢死在一起,就像动物一样。她躺在自己的床上,享乐是唯一能够平息恐惧,控制恐惧,能够凌驾于战争之上的办法。她躺在肮脏的床上,想着四处那些荷枪实弹、穿越平原的男人,那些被剥夺了女人的男人,而她也一样,她被剥夺了男人。她的手按在生殖器上,想象着这无边无际的、得不到满足的欲望,这份爱的、占有的饥渴,足以让整个大地为之颤抖的饥渴。这种汹涌的淫荡的念头让她处于一种癫狂的状态。她的头向后仰去,双眼突出,想象着成千上万的男人冲她而来,占有她,感谢她。对于她来说,恐惧与欢娱是混在一起的,而一旦身处危险之中,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两天两夜之后,阿米纳基本上是不得不把她从床上拽起来,因为他已经饿得要命,渴得要命,他说服她去饭店的露台上吃饭。可即便是在露台上,当酒点燃了她的心,她想的还是阿米纳又将填满的那个地方。但她的丈夫神情严肃。他用手拿着吞下了半只鸡,想要和她谈谈未来。他没有和她一起回到楼上的房间,当她提出要睡个午觉的时候,他很是恼火。吃饭期间他离开过好几次,去打电话。她问他,是在和谁打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离开拉巴特和饭店,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说“都会安排好的”。他说:“我会安排好一切。”一个星期以后,有一天,玛蒂尔德一个人待了一下午,然后他回到了房间,神情紧张,很是不快。玛蒂尔德轻抚着他,坐在他的膝头。他的双唇浸润在她递过来的啤酒中:“我有个坏消息。我们要再等几个月才能在我们的产业里安顿下来。我和租客说过,但是他拒绝在租约期满之前离开农场。我本来想在梅克内斯找间公寓,但是有太多难民,价格都已经涨得离谱。”“你不是讲真的吧?”她觉得情况变得很可笑,很荒唐。像阿米纳这样的男人,能够像前天夜里一样拥有她的男人,怎么会让她相信,他们竟然要在他妈妈家生活?但是阿米纳可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他仍然坐着,这样不至于承受妻子和他之间的身高差。他的声音冷冰冰的,眼睛盯着水磨石的地面,肯定地说:这句话,她此后会经常听到。而就在这一刻,她明白过来,她是个外人,是个女人,是个妻子,是一个受别人摆布的存在。阿米纳现在是在自己的领地上,由他来解释规则,解释接下来该做些什么,由他来告诉她界限在哪里,什么是不该做的,什么是有悖道德的,什么是合乎礼节的。战争期间,在阿尔萨斯,他是个外人,是个过路人,必须谨慎。1944年秋天,她遇到他的时候,她是他的向导,是他的保护人。阿米纳的军团驻扎在离米卢斯几公里的小镇上,她就住在那里,他们待了好几天,一直在等往东部开拔的命令。他们到达的那天,在所有缠着吉普车的姑娘中,玛蒂尔德是最高的。她肩膀宽阔,有小伙子一般壮实的小腿。她的眼神青涩,就像梅克内斯的喷泉一样,她的眼睛就没能离开过阿米纳。在接下来漫长的一个星期里,他来到村里时,都是她陪着他散步,向他介绍自己的朋友,教他打牌。他至少比她矮一个头,肤色最深。他那么英俊,所以她怕他被别的姑娘抢了,怕他就是个梦。她还从没有这种感觉,十四岁和钢琴老师在一起时没有这个感觉;和表哥阿兰在一起,表哥把手伸到她裙子底下,在莱茵河边为她偷樱桃的时候,她也没有这种感觉。但是此刻到了这里,他的领地上,她感觉自己一无所有。三天以后,他们上了一辆卡车,卡车司机答应把他们带到梅克内斯。公路上的气味,糟糕的路况,这些都让玛蒂尔德感到非常不适。车停了两次,玛蒂尔德在沟边呕吐。她脸色苍白,精疲力竭,眼神呆滞地望着面前的那片景色,不知道方向,也丝毫感觉不到美。玛蒂尔德沉浸在悲伤中。她想道:“但愿这个国家对我友好些。也许,有一天,这个世界会变得亲切起来?”等他们到了梅克内斯,夜幕已经降临,冰凉细密的雨水打在卡车的挡风玻璃上。“现在把你介绍给我母亲太晚了,”阿米纳解释说,“我们在旅馆睡一晚。”玛蒂尔德觉得梅克内斯黑乎乎的,充满了敌意。阿米纳向她解释了城市的布局,与利奥泰元帅来此督政初期所表达的原则颇为相符:伊斯兰教区和欧式城区之间有严格的区分,前者应该保留祖先的习俗,而后者的街道都以欧洲城市来命名,要成为现代性的试验场。卡车把他们放在下城,那是当地人居住的城区,在布费克兰摩洛哥城市及河流名。干河的左岸。阿米纳一家就住在那里,在贝里玛区,对面就是犹太教区。他们搭乘一辆出租车到了河的另一边。他们沿着一条上行的长街往前走,路过运动场,穿过缓冲地带,接着就是一块将城市一分为二的荒地,这里不允许有任何建筑物。阿米纳把普布兰营地指给她看,营地悬垂在阿拉伯城区之上,有一点点动静都能够监控得到。他们走进一家中规中矩的旅馆,前台带着一种官员般的谨慎,仔细检查了他们的证件和婚姻证明。在通向房间的楼梯上,他们差点就吵了起来,因为服务员坚持和阿米纳说阿拉伯语,而阿米纳则用法语回答他。小伙子看向玛蒂尔德的眼神颇为暧昧。他夜里倘若要到新城去走走,还必须向当局提交证明,因此他恨阿米纳,他恨他和敌人睡觉,而且还来去自由。到房间后,一放下行李,阿米纳便立刻穿好衣服戴好帽子。“我去和家里打个招呼。不能再耽搁了。”他根本没有等她回答就带上了门,她只听到他奔跑着下楼的声音。玛蒂尔德坐在床上,蜷起双腿。她在这里干什么呢?她只能责怪自己,责怪自己的虚荣心。她期待冒险,于是打肿脸充胖子地投入了这桩婚姻,她孩提时代的朋友们都羡慕这份异国情调。可是现在,她却有可能沦落为嘲笑和背叛的对象。也许阿米纳去见情妇了?甚至他都有可能结过婚,因为父亲曾经尴尬地撇了撇嘴,告诉她说,这里的男人可以一夫多妻。他也许正在距离这里几步之遥的小酒馆里和朋友打牌,很享受地摆脱了她这个让人难以忍受的老婆。她开始哭泣。对于自己的惶恐,她感到羞耻,但是夜幕已经落下,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如果阿米纳不回来,她便彻底迷失了,没有钱,没有朋友。她甚至不知道他们下榻的这家旅馆所在的街道叫什么。阿米纳午夜前回来时,她就这样待在房间里,蓬头散发,脸红红的,简直变了样。她过了好久才开门,颤抖着,以至于阿米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投入他的怀抱,想要告诉他她的恐惧,她想家了,还有让她窒息的、疯狂的痛苦。他不理解,而紧紧贴着他的妻子身体太重了。他将她拽到床边,和她并肩坐下。阿米纳的脖子里全是眼泪,湿乎乎的。玛蒂尔德安静了下来,呼吸渐趋平稳,她吸了几下鼻子,阿米纳将袖子里藏的一块手绢递给她。他轻轻抚着她的背,对她说:“别孩子气了。你现在是我妻子。你的生活在这里。”两天后,他们在贝里玛街区的房子里安顿下来。在老城狭窄的街道中,玛蒂尔德紧紧抓住丈夫的手臂,她害怕在这迷宫里走丢了,到处都是摩肩接踵的商人,还有大声叫卖的蔬菜贩子。在钉着钉子的厚重大门后,一家人在等她。母亲穆依拉拉站在庭院中央。她穿着一件雅致的丝绸长袍,头发上包着翡翠绿色的头巾。为了这个场合,她特地从松木盒子里拿出老的黄金首饰:脚镯,雕有花纹的扣钩,一条有相当分量的项链,压得她瘦弱的身体微微前倾。夫妻俩一进门,她便冲向儿子,为他祝福。她冲着玛蒂尔德微微一笑,玛蒂尔德握住她的手,欣赏起这褐色的美丽脸庞,微红的双颊。“她是在说欢迎。”小妹妹塞尔玛翻译道,她今年刚过九岁。塞尔玛的身后是奥马尔,一个瘦瘦的、沉默寡言的小伙子,手背在后面,双目低垂。玛蒂尔德必须习惯这种人挤人的生活,习惯这间屋子,床垫里爬满了臭虫和其他虫子,根本无法回避别的身体发出的声音,还有鼾声。她的小姑子一声招呼不打就闯入她的房间,躺上她的床,重复着从学校里学到的那几个法语词。晚上,玛蒂尔德听见最小的弟弟亚利尔在叫喊,他被关在楼上,陪着他的只有一面从来不离开他视线的小镜子。他不停地抽大麻,大麻的气味在走廊里弥漫开来,让玛蒂尔德感到头昏脑涨。一整天,一群瘦骨嶙峋的猫一直在内庭的小花园闲逛,那里还有一株布满尘埃的香蕉树,要死不活的样子。庭院里有一口井,以前是这家人奴隶的保姆就从这口井里提水上来洗洗涮涮。阿米纳告诉玛蒂尔德说,雅斯米娜来自非洲,也许是来自加纳,是卡杜尔·贝尔哈吉从马拉喀什摩洛哥南部城市的市场上给自己妻子买的……Photo by Library of Congress on Unsplash
小鸟文学是个独立 App,它的表达在不停变化,认识它的人都有不同的机缘。此前你可能会从各种短篇小说、长篇访谈,人类学田野笔记或者和它的前身《好奇心日报》的联系认识到它,如今它还在持续作出调整。不过它的价值观一以贯之:和我们所处的世界保持距离,与此同时又不会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