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文学的新书推荐近期改版。我们将分别按照“谈话与思想”、“非虚构与历史”、“新知”和“52种小说”这四个栏目来推荐新近值得一读的作品。顺祝阅读愉快。
本文已经得到“世纪文景”授权发布
“有时候我是牛头怪弥诺陶洛斯;有时候我是进入太空的小狗莱卡;战争时期我抛下了一个女人;我看见了自己九个月大的父亲;本世纪初,三岁的我被遗弃在一个磨坊里;一个世纪后,我被当作一头公牛,在一场斗牛表演中被杀死;我成长在社会主义时期的保加利亚;我是一名作家,在特异功能消失之前,把家族和周围世界的悲伤,把那些必死、速朽、易碎的东西,都记录在了这个时间胶囊里。”
如果你是一个有经验的阅读者,这本小说会让你想起很多作品,但你也能清楚地知道,又是一个,这一个和之前的又不太一样。只能说,世界上总是有一类人,致力于收拢时间和记忆的残片,而文学恰好是创造性完成这个任务、与此同时还能让写作者永生其中的不二之选。
关于作者:
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Georgi Gospodinov,1968— ),保加利亚作家,处女作《自然小说》已有10个版本,被译为21种语言,是1989年后被译介最广的保加利亚书籍;第二部长篇小说《悲伤的物理学》一经出版,就进入保加利亚最畅销小说之列,并入围欧洲各主流文学奖;最新作品《时间庇护所》,已被译为20余种语言,并获2023年布克国际奖。此外还创作有短篇小说、剧作等。
以下为本书选摘以及书评:
《故事的地下室》
1945年3月。战争已接近尾声。匈牙利一座小城里的战斗依然激烈,胜方还未确定,双方从一条街战斗到另一条街。一个保加利亚士兵身受重伤陷入了昏迷。他所在的团被击退了。小城暂时(就几天)落到了德国人手里。士兵意识恢复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地下室,躺在一张旧床上,床前站着一个女人,她在给他包扎伤口。她成功地把他从人行道上直接通过地下室的小窗户拖了进来,地下室的小窗户和街道的路面是持平的。她示意他不要动,他本来也无法动弹,失血太多。他用非常糟糕的德语,敌人的语言,总算与这位匈牙利女人交流了几个单词。又过去了几天,几周,一个月。他时而昏迷,时而苏醒,仍然徘徊在鬼门关。她坚持每天给他送吃的,给他敷药,更换绷带……到第二个月的时候,眼见着他有所好转,显然他会活下来的。女人告诉他,小城还在德国人手里,战争还在继续。她一个人生活,是个寡妇,没有孩子,和士兵一般大的年纪,25岁左右。她爱上了这位伤员。因为他,她决定“改变”战争的整个进程。德国人并没有投降,他们又发明出了秘密武器,这样可以延缓终战的到来,前线又反过来东移了。有一次她甚至还假装有敌人来搜查房子。地下室里的男人只能听到这些声音,他头顶上的房间里有人穿着钉了马掌的靴子底踩踏地板,有人把椅子推倒在地,什么器物掉在了地上,餐具打碎了的声音……他拉上了自动扳机,随时准备好扫射最先冲进地下室的敌人,幸好,他没有被发现。小房间里封闭的空间让他开始疯狂。唯一的一扇小窗户还被白铁皮封死了。只有一条细细的缝隙里,多亏铁皮已经弯曲了,还能透进来一丝光亮,能让人分辨出白天和夜晚。他从未停止苦思冥想一个问题,一场几乎就要结束,几乎胜局已定的战争,怎么会突然朝着反方向发展了。他在这个地下室里还能保持多久不被德国人发现?我们必须得指出,他也悄悄爱上这个女人了,这个照顾他的女人,只是还不想承认这一点。在那里,在他自己的国家,他有妻子和孩子,他们一定认为他已经死了。在一个晚上,他的救命恩人留在了他身边,仅仅是摸着他的脸,这就足够了。出乎意料,也是顺理成章,长时间的等待之后,他们拥抱在了一起,呼吸急促,说着什么不连贯的词语,狂热,疲惫,挚爱,各自说着各自的语言。他一点也听不懂她昏头昏脑的匈牙利语,她也一点都听不懂他昏头昏脑的保加利亚语。之后是一片寂静,两个人就这样躺着,紧挨着。她乏力,幸福。他乏力,幸福,还有不能明确的担忧(但有可以明确的过错)。他告诉她,用的保加利亚语,他有妻子和孩子,他离开时孩子出生才刚一周。他想让自己心里轻松,因为已经告诉她一切了,又想着她根本听不懂,因为他说的是保加利亚语。他不知道,要说明白一件对方听不懂的事情时,女人们有另一种理解能力。匈牙利女人突然起身上去了。好几天他都没再见到她一面。一天午后,地下室的窗户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男人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一直是把武器放在自己身边睡觉的,他躲到一个角落里。涌进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一会儿,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脑袋从窗户探了进来。男人低下身子藏到一个大木桶后面。直到那时候,他才看见距离自己一米远有个很重的破布球。男孩子嘟哝了句什么,像只蜥蜴一样从狭窄的小窗户口爬了进来。男人屏住了呼吸。男孩离他太近了,都能感觉到他出汗的身体散发出的热气。男孩抓起那个球,从窗户扔了出去,双手并拢又爬了出去。从打开的窗户,风不仅吹进来灰尘和猫尿的臊味,还有一角旧报纸。虽然是匈牙利语的,但他还是能辨认出希特勒完蛋了,还能看到那张苏联士兵在德国国会大厦插上胜利旗帜的照片。他明白了一切。打破地下室的门,带着自己的卡宾枪沿着楼梯向上爬。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只得扶着家具走路。女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她对他说可以朝她开枪,或者留在她的身边。告诉他她爱他,他们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还对他说,带着这杆枪穿着这身军装他哪儿也去不了,因为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世界了,战争结束都一个月了。是的,原来已经是6月了。她低声说着,匈牙利语夹杂着德语。他回应她,德语夹杂着保加利亚语,说她是他的救命恩人,没有她,现在他已经在匈牙利的草原上腐烂了。他还说,他也想和她一起生活到自己生命的尽头(这句话是用保加利亚语说的),但是他必须回到自己儿子的身边,他肯定已经有半岁了,而她,即便是想忘记,也是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了。他们两人都很清楚,一旦分开了,永远都不可能再相见。如果现在拥抱在一起,就永远无法放手。万幸有他九个月大的儿子,大家都把自己的愿望咽了回去。最后只是笨拙地互道:是的,就这样,好吧,再见。她给他装满了一背包家里有的食物,还没等到他背后门上的小铃铛叮叮当当响起来,她已经放声大哭起来。从豪城到他在保加利亚村庄的家正好是965公里,要过两道边境线。他只在晚上行路,首先是为了不碰见人,其次是白天他的眼睛仍然会因为阳光而剧烈疼痛。他是沿着半年前自己所在团行军的那条路线回家的。他躲进被人遗弃的小茅屋和被烧毁的村庄里,白天就睡在过去筑的军事掩体、堑壕或者是炮弹炸出的坑洞里。最后一刻,他还是把自己的枪和军装留在了匈牙利女人那里,为的是不引人注意。她送给了他一件真正的针织毛衣,6月天仍有寒意而且阴雨绵绵,还有一件有很多口袋的打猎穿的夹克,是她去世的丈夫留下的。就这样,没有武器,没有肩章和证件,沿着与战争时相反方向的路行进,躲开一切,一直向东走。到第34天,7月中旬,他抵达了自己所在村落的行政管辖区域。他要等到夜半时分像小偷一样悄悄潜进自己家。老人们睡在二楼,他妻子和儿子应该是睡在下面,窝棚旁边的那个房间。场景清晰可辨。担心、恐惧和高兴融为了一体。死去的丈夫回来了。在这里他已经被宣布为英勇牺牲,被颁发了那么一个小奖章,甚至连他的名字也已经与为祖国自由牺牲的其他同乡一起,被镌刻在了村子广场上匆忙立起的纪念碑上。他的出现,与所有的复活一样,只是搅乱了正常的生活进程。那么现在呢?回到保加利亚的高兴轻易地就变成了一声叹息。老人都醒了,所有人都开始询问复活者怎么会这样以及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是幸事,还活着而且健康,但也是大大的不幸。复活者已经极度疲惫,没力气再解释什么。公鸡第三次打鸣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放亮了,家庭委员会通过了唯一可行的方案。把他关进地下室里,这样他既可以睡觉,又可以不让任何人看见。回到家的保加利亚士兵,就这样度过了自己的第一个夜晚,以及后来几个月的日日夜夜。只不过是从一个地下室换到了另一个地下室。动荡不安的年代。士兵的家庭反正是进到村里富农名单里了,因为那三头奶牛、一群羊和一辆漂亮的后面画着大公鸡的老式马车。但是这怎么能是士兵的罪过呢?这就是罪过。首先,英勇牺牲是欺骗国家,他因此获得了奖章而且名字被铭刻在村里的纪念碑上。其次,擅自离开部队或者就是临阵脱逃,都够得上直接给颗子弹了。你离团四个月,却没有死亡的不在场证明,战争结束一个月后回来了,又没有自己的武器和军装,这可能已超出了哪怕是最富同情心的政委的想象,一定是虚构理由离队。士兵能说些什么来为自己开脱呢?说出真相?承认在匈牙利小城一个独居的寡妇家待了四个月,藏身于一个地下室,而小城很久之前就被我们的人解放了?您在躲谁呢,上等兵同志?复活者的妻子继续身着黑衣。他已经告诉了她几乎所有的真相。只不过把搭救他的仁慈的匈牙利女人的年龄往上多加了30岁,一切就安定下来了。一个匈牙利老妇人骗他战争还在继续,德国人还在封锁,因为她那颗慈母之心,想要他,这名保加利亚士兵,代替她那逝去的年纪与他一般大的儿子。他的新娘还是理性且理智的,她为自己的丈夫能活着回来而高兴,她也不想知道太多。甚至当她不小心打开那个信封时—邮递员是她哥哥的儿子,悄悄把信塞到了她手里,信里画着一只婴儿的手和一个无法辨认的地址—她也什么都没说,只是认真地又把信封粘好,交给了自己的丈夫,继续穿着丧服。一年后,由于长时间处于黑暗之中,男人已经半瞎了,他从地下室出来去自首了。他着实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这一年来,他的胡子和头发已经花白,他们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你从哪儿来的,村长问他。从那个世界,士兵说,这是一个最准确的回答。他马马虎虎讲了一个糟糕的仓促编造的故事,在豪城之战时,落到德国人手里成了俘虏,后来又被逼在德国人后方的一个盐矿干苦力,在那儿劳作,在那儿睡觉,最后,德国人必须快速撤离,就把盐矿的入口炸了。30个俘虏只有他活了下来,他找到一个洞,爬了出来。但因为长时间待在黑暗中,他已经半失明了,走了几个月才回到自己的家乡。村长听着,这时候过来的乡民们也都在听着。女人们大哭起来,男人们大声擤鼻涕,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而村长难过地揉搓着自己的鸭舌帽。人们是真的被这个故事打动了还是想救这个人,就说不清了,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决定相信这个故事,而村长也帮忙与城里更高的行政权力机构协调了一些事情。不动声色地更换了这位死者的公民证,停发了他妻子的遗孀补助金,只有他的名字还保留在那座纪念碑上。为了不引起怀疑,村长安排村里的歌手为士兵唱一首歌,歌唱他战争结束一年多后幸福返乡。歌曲是英雄赞歌,符合那个年代的所有要求,歌曲十分详尽地讲述了“矿井深处的黑暗苦楚”以及格奥尔基·塔拉什芒利伊(根据村庄的名字起的)如何使出巨大的力量“抛石筑路见光明”。顺理成章,这位盲人英雄奥德赛般的回归和奇迹一样的方向感,都是因为有亲爱的祖国和生养自己的家乡。复活的格奥尔基(村里人都这么叫他)活了很久,只是晚上看上去很好,白天瞎得就像只鼹鼠。一会儿从地下室里出来,一会儿又回到地下室里。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他经历了好几次人生的跌宕起伏,连他自己都越来越难记得住哪一次才是真的了。也许他最终还是牺牲在了那个匈牙利小城?为了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而“改变”战争进程的匈牙利女人,是一位年轻女子还是失去儿子的老妇人?他怎么能从德国人的矿井里逃脱呢?还有那个,让他到死也不能安宁的东西—孩子的手,描画在一张普通的练习本白纸上,是用邮政信封寄来的。“悲伤和时间胶囊”
《悲伤的物理学》是一部有着各种分岔的迷宫小说,叙述者沉浸在世界的记忆和世界的悲伤中,将生活在不同时代的其他人的历史纳入内心,将自己的身份溶解在他观察到的众多人物中。除了保加利亚,作者还游荡在欧洲大地上,记录了其他国家的悲伤时刻。悲伤笼罩下的整个欧洲,就如同帕慕克笔下“呼愁”弥漫的伊斯坦布尔。作者认为,小说不必提供完整的线性故事,因为生活本身并不是线性发展的。他将小说变成了一个容纳万物的时间胶囊,图表、照片、日记、法庭证言被植入其中,这些构成了离题和分岔的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整部小说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迷宫。叙述者/作者带领读者穿过迷宫,探索了个人和集体记忆的曲折幽微之处。从作者的处女作《自然小说》开始,戈斯波丁诺夫就一直借助自然、科学的概念扩大文学表达的范围。《自然小说》是一部“片段小说”,不同的故事片段是以昆虫(苍蝇、蜜蜂等)的视角捕捉那些人眼所不能及的细节连接而成。到了《悲伤的物理学》,作者借助量子物理学的概念将悲伤实体化,在他看来,悲伤是一种代际相传的东西,它在家庭、国家,甚至国家之间弥漫,有时甚至具有实体的形态:它既有颜色,也有气味。是某种变色龙气体,能够改变世界上所有的颜色和气味,而且不同的颜色和气味也能够轻易地激活它。有时它是凌晨三点的阳台上一个人抽烟产生的烟雾,有时它又是沙漠中的黄色沙粒,有时它又是破败小城中各种东西腐坏的气味……2010年,《经济学人》做了一个调查,把保加利亚在内的巴尔干国家列为“全世界最悲伤的地方”,这部小说正是作者对这项调查的回应。1944年保加利亚人民共和国成立,此后的几十年间,和其他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一样,苏联的影响在保加利亚随处可见。东欧剧变之后,保加利亚改国名为保加利亚共和国,并于2007年正式加入欧盟,时至今日仍是欧洲相对经济落后的地区。叙述者经历了物质匮乏的青少年时期,和家人住在狭小的半地下室里,在一个名单上排队等着分单元房,他父亲日常最大的爱好就是翻看德国邮购公司的家居产品目录,憧憬着住在楼房里的生活。1989年前,80%的保加利亚人没出过国。这种物质上的匮乏是悲伤的主要来源。小说中最重要的设定——“移情症”,即由悲伤引发,故事的叙事者会因为感受到他人故事的“某个盲点,短暂的裂缝,薄弱之处,无法理解的悲伤,对失去之物或者从未发生的事的憧憬”,而走进隐秘的走廊和通道。随着主人公移情能力的减弱,他的记忆也随之慢慢消失,为了抵抗记忆的丧失,他开始收集各种东西到他的“诺亚”纸箱里。引言部分,作者借虚构角色高斯廷之口说:只有昙花一现和稍纵即逝之物才值得被记录。那是人们通常会忘记的东西,易腐烂、短暂、日常、被遗忘的东西。譬如报纸、信件、玩具、火柴盒、空酒瓶、他人的故事……在作者看来,应该只保存那些必死、速朽、易碎的东西,这些无足轻重和微不足道的东西才是生命的藏身之地,比那些坚不可摧的东西更有收藏的价值。有国外读者认为,这部作品让他想到了本杰明·拉巴图特的《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同样是将物理学的概念引入创作,这本书像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时间胶囊,在其内部同时发生着无尽的埋葬和复活。主人公的“移情”就像一个巨大的故事机器,一旦启动就会进入“他人”的记忆里,作者有将整个人类存档的雄心勃勃的想法。题图 《忒修斯和迷宫中的弥诺陶洛斯》画家:爱德华·伯恩·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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