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非虚构|政府和民间的失败有时未必是一回事

百科   2024-12-06 09:01   上海  

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小鸟文学的新书推荐将分别按照“谈话与思想”、“非虚构与历史”、“新知”和“52种小说”这四个栏目来推荐新近值得一读的作品。大多数我们都会给出一点读后感。顺祝阅读愉快。

本文已经得到“译文”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

《失败》这本书写的是政府的失败。对于民间来说,1891-1900年这段历史时期未必是失败,甚至可能是成功的:正在酝酿中的新的社会;文明——即便不知道文明为何物,但大家知道向何处寻;睁开眼睛的比重在增加;人们的求知欲……总而言之,社会处于上升的通道之中。

不过,知识分子还是习惯于从国家立场、甚至是政府立场出发来看失败或者成功。

我们摘取了1896年这一章,发布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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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御史1月21日参劾强学会“私立会党”,几天后上海《新闻报》发布了查封北京强学会的消息 //《时务报》诞生后,体制内外的众多改革者和同情者找到了一个共同平台,这里似乎结成了一个更大规模的“新党”或广义上的“维新党”人 // “密约”传回北京时奕䜣坚决反对,李鸿章认为俄方并无特别过分之处,拒绝可能导致对方危害中国 // 到1895年下半年,赫德终于向总理衙门提交了44款邮政章程,“创邮政以删驿递”变成了当年改革讨论中的一个争议点
《马关条约》引发的愤怒和不安传递到了新的一年,而且这种情绪影响到了更多人。农历新年刚过,北京发生了一件奇特的“改革”事件。“昨日菜市杀太监一名”,内阁侍读学士恽毓鼎日记写道:此人向慈禧太后建议“停止勘修圆明园工程”,被杀时慷慨陈词。太监名叫寇连材,他的遭遇受到广泛同情和赞赏。“临刑犹整冠领,自言天下将送洋人,我总对得住祖宗云云。此真前古未有之名宦,士大夫都愧之。”《中外纪闻》另一个主笔汪大燮在家信里感叹。
“大家从睡梦里醒过来,觉得不能不改革了。”汪大燮的朋友张元济写道。1896年前后他们和其他几十人常聚在北京陶然亭谈论时政,这些人不少参加了北京强学会,不过汪大燮不久便觉得强学会乏味之至。这位未来的民国领袖1889年中举后一直在寻找机会,但运气不佳,甲午战争后和康有为师徒意外发生交集。汪的直觉是对的,强学会很快在京、沪两地遭到封杀。
1896年1月26日,《申报》以仓促的口吻发布一条消息:强学会停办。就在一个多月前,《上海强学会序》以张之洞名义刊发于沪上报刊。那时张与南下金陵的康有为处于蜜月期,双方密谈多达10次,常常聊到夜深。户部主事康有为官阶虽小,两人却不乏共同兴趣,比如强烈反对《马关条约》并将失败很大程度上归咎于李鸿章。
两人会谈的成果是在广州、上海各设一个强学会分部,康有为和张之洞幕僚汪康年将分别主持两地。张之洞很快给出实际支持,拨款1500两。上海强学会16位署名发起人多为他的身边人士,包括状元张謇,他正回乡筹办实业。没等到汪康年抵沪,康有为迅速出版了第一期《强学报》,办报本是上海强学会“要紧”任务之一,加上1月2日张之洞回任湖广总督,确实有必要加快速度。不过当1月12日报纸一露面,人们就发现玄机所在。康有为过分突出自己的政治诉求,其中几个细节更令张之洞大为不满。
《强学报》创刊号最让人吃惊的是封面纪年。孔子纪年被置于更显要位置:“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三年”写在报头下方右侧(左侧标注了“光绪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这足以让张之洞这样的高级官员不安。遵奉何种纪年在中国从来都是一种政治表达,古典天文学也因此一直为最高统治者垄断。报纸第一期刊登了《孔子纪年说》,并援引司马迁的“孔子纪年”作为支持。紧接着,一篇《毁淫祠以遵孔子议》出现在第二期,康有为借报纸放大“孔子改制”的意图至此已相当明显。
张之洞并不反对政治改革,不过这和康有为主张的并非一回事,何况用这种不无冒犯的方式表达出来,足以让外界警觉,他阻止了第三期报纸发行。在北京,一位御史1月21日参劾强学会“私立会党”,几天后上海《新闻报》发布了查封北京强学会的消息。张之洞乘机解散了上海强学会和报纸,不过他保持了政治上的谨慎,并没有因此与康有为决裂。
“当没收他们的财产并封闭俱乐部的谕令下达后,俱乐部所有可被带走的东西被运走,场地被废弃,红色封条和一个公告被贴在俱乐部的大门上。这个年轻的俱乐部过早地结束了。对于这个俱乐部是否永久结束,舆论看法不一。我肯定它在很长时间内不可能再出现。反对它的一个充足理由是以前从来没有成立过这样一个组织,革新被认为是危险的,皇帝的高级顾问们都害怕革新。”2月3日,美国公使田贝给国务卿去函汇报北京查封之事,他认为解散强学会与李鸿章无关,未免天真,不过却说出了阻碍改革的一个潜在原因:“该俱乐部的官员大多数为汉人,这是满人所忌惮和反感的。”
实际上,查封北京强学会可能只是一次个人恩怨导致的意外。弹劾者御史杨崇伊系李鸿章儿女姻亲,强学会发起时李曾捐助2000两被拒。不过也有消息说梁启超的文章惹恼了翁同龢,军机大臣李鸿藻出京则恰好为不满者提供了可乘之机。
很快,另一位御史胡孚宸上奏要求再次审议强学会,总理衙门被指定讨论此事,后者选择支持,并孵化出一个官书局来接替它。1896年2月24日,总理衙门提交的折子里肯定了学校、新闻纸和书籍的重要性,建议由上海直接翻译西方新闻纸和路透社消息,然后交给官书局。然而主管此事的孙家鼐对仪器和技术更感兴趣。3月4日,他提议官书局下设的四个机构已没有新闻纸,主要职能变成了翻译。
张之洞派去主持上海强学会的汪康年早想办一张报纸。他和汪大燮同族,杭州汪氏以“振绮堂”藏书闻名。1890年会试落选后,汪康年投奔张之洞门下,充当幕宾和家庭教师。两湖地区人才荟萃,武汉堪称内地传媒业最发达地区,进入这个网络令他视野大开。当汪大燮来信描述太监寇连材如何勇敢时,汪康年已顺江东下,抵达上海。强学会被禁后,谁都没想到这个烂尾工程竟能生长出一番更大的事业。
本土报刊在甲午战争中的糟糕表现,刺激了包括汪康年在内的不少知识精英,他一直对洋务抱有兴趣,想办一份翻译为主的报纸,计划中它是“中国公会”的一部分,这个民间改革机构没有办起来,汪却希望把办报继续下去。到上海后他不愿就此收场,执意另开局面。而且沪上报业发达,位居中国电报网络枢纽,远比湖北更适合出版一张新的改革报纸。
《中外纪闻》停刊后梁启超一度流落北京寺庙,他不断来信询问汪康年,急于南下。两人相差13岁,却颇有缘分,比如都跟随番禺人石德芬学习过,算得上同门。1889年,光绪皇帝大婚亲政,汪、梁这一年恩科分别得中浙江第六和广东第八,下一年会试又同时落榜。此后命运将汪康年送到张之洞幕府,把梁启超推进万木草堂,1896年他们又因为一张报纸走到一起,它定名为《时务报》。
康有为师徒觉得新报纸是自己事业的延续,因为汪康年不仅名列强学会会籍,而且接受强学会沪局余款作为启动资金,这显示了《时务报》与强学会的渊源。不过汪的视角却是武汉筹办译报未遂,沪上另开新花。一开始,张之洞对办一张新报纸并不热心,汪康年只得想方设法筹措资金,好在此时黄遵宪适时加入进来。黄是上海强学会发起人之一,即将到天津担任北洋水师营务处总办,这时正因强学会遭禁倍感郁闷。上一年他写的《日本国志》正式出版,显示出非凡的世界眼光,其中对日本改革的一些判断令不少人读后大受启发。黄遵宪可能读过汪康年写的《中国公会章程》,也赞成办一张译报,不仅同意捐资千元,还答应出面募捐资金,这让他未来成为报纸的精神领袖。不过黄主导设计的报馆制度不无仓促,也为日后留下隐患。
1896年5月,梁启超应邀来到上海,和汪、黄等人制定了一份5人联署公启。8月9日,崭新的《时务报》第一期正式亮相。汪康年、梁启超分任总经理、总撰述,言论和翻译并重的内容结构满足了两位主持者的不同想法。报纸的模样看起来和线装书差不多,内容却一扫陈词滥调。梁启超兴奋异常,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日夜不息,新报纸令他这个年轻气盛的主笔大发异彩。“很快,在他的读者眼中,任何由他供稿的报纸都是他所主办的。”首先让梁启超一举成名的是一个系列长文:《变法通议》,它分21次连载于《时务报》。这种犀利明快的文风立即打动读者,一时好评如潮,报纸和它的“时务体”一下子吸引了精英阶层。“报纸一开始就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在从南到北的整个帝国激起了维新思潮的涟漪。”
1896年的风气确实不同于往年,连朝鲜都掀起了启蒙浪潮。传教士认为最排外的湖南长沙,考场里也用上了电灯。孔圣人后裔孔令伟这一年从曲阜写信给林乐知,附上了购书单和一篇反对裹足的文章,想发在《万国公报》上。“启蒙”的需求在甲午战败后一直与日俱增,《时务报》的诞生适逢其时。此前,同在上海的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成立虽早,出版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发行量并不大。
政治批评是儒家士大夫的传统道德责任, 1895年后中国出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历史现象:分散的观点得到集中,《时务报》这样的新媒介加速了个人意见归拢,进而可以形成一种体制外的公共舆论。尽管现代报纸的规律还没几个人懂,“公论”“共议”这些观念却从来都是中国文人熟悉的东西,他们可以在传统和现代舆论之中找到共同的感受。
尽管康有为师徒视《时务报》为己出,强学会却只是在这张报纸上投射了一个模糊的背影。报纸一开始差点又陷入孔子纪年纠纷。不过梁告诉康,那样的话其他几位创始人将难以同意,这种顾虑多少说明了报纸更为突出的公共性。事实上,《时务报》诞生后,体制内外的众多改革者和同情者找到了一个共同平台,这里似乎结成了一个更大规模的“新党”或广义上支持改变的“维新党”人。康党在此暂时模糊了,尽管它从未消失。在更大的新党光谱里,人们既可以看到康梁师徒、严复、汪康年,也可以看到陈宝箴、黄遵宪。多股人脉在报馆形成一股强劲合力,尽管维持它并非易事。
很快,新的政治价值观热烈地通过更现代的媒介扩散开来,几百位名人给报馆总经理的成千通信札显示,“自改革”的基础如此广泛,证明“帝国南方青年士绅普遍失望于帝国现状,普遍寄改革希望于自下而上凝聚力量”。报纸首先唤起的是精英阶层,进而影响到更多的中下层知识人和识字的普通人,他们虽读过书,却很少有机会目睹外部世界的变化,过去这些人即使能获得西方和日本的信息,也无法亲自参与政治讨论,这种局面从此为之一变。
呼吁变革的舆论重心转入上海,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改革的指挥棒已从李鸿章那些老人手里交了出来。
过去30年洋务运动为什么会失败?1896年8月29日,《时务报》第三期发问道,这是《变法通议》第二篇的内容,旨在批评此前的改革并非真变法,而只是看重西方机器。梁启超援引一位德国首相同治初年关于中日两国的判断和预言,后者说,日本人到欧洲关注教育和制度,中国人游历欧洲却关心工厂和船炮。
梁启超这些话并非刻意针对李鸿章,不过后者此时正作为“特派头等出使大臣”访问欧美,日程表上出现最多的仍是军工厂。在德国勒夫军工厂,高温车间挡不住李鸿章的热情,他亲自拿起上了油的零件端详。1896年6月13日—7月4日,李鸿章出访欧洲第二站——德国,汉纳根和海关官员德璀琳一直陪伴左右。曾任北洋海军教习的汉纳根对中国军事改革多有批评,1894年他心痛地看着自己打造的威海卫炮台落入日军之手,那里高大威猛的克虏伯大炮没能扭转败局。
对李鸿章来访最兴奋的德国人当属小克虏伯。为了迎来这位重要客人,公司自1896年3月就忙碌起来,访问期间的接待安排甚至详细到每日三餐的餐单。要知道,1877—1895年间,李从克虏伯公司订购了1666门大炮,占清政府购买克虏伯大炮总数的86%(1942门),共耗资10822000马克。
6月29日,中国贵客在克虏伯庄园里为一尊全身纪念铜像揭幕,那是李鸿章本人。根据一位代理人建议,揭幕之前3年克虏伯开始铸造这座铜像,算上大理石底座它总高超过29尺。克虏伯射击场两天后为来宾举行了一场射击表演,主角是28厘米口径新炮,它果然引起李鸿章的极大兴趣。
克虏伯火炮在普法战争特别是色当一战成功压制法军,令世界印象深刻。19世纪70年代起,这家工厂的炮械半数以上销往国外,热衷于追赶西方军事技术的中国官员也很快加入追捧之列。李鸿章对它格外青睐,淮军自此不断购置克虏伯新式后膛钢炮。实际上,克虏伯还参与了中国铁路的竞争,铁轨和无缝钢管是该公司崛起时最早的核心产品。进入1880年代,德国工商界普遍看重中国市场,而且不限于军火。将德国重工业产品推销到中国成了俾斯麦政府的重要战略之一。
李鸿章即将拜访俾斯麦,无疑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首先称李为“东方俾斯麦”的老克虏伯早已去世,这一称呼却流传世界。李鸿章乐得接受此名,尽管两人的历史角色相去甚远。俾斯麦在1862—1890年打赢了三次战争,构筑了统一的德意志帝国和欧洲新格局,李面对的却是国内叛乱、边境入侵以及纳贡体系的瓦解。6月25日,俾斯麦身穿威廉一世赠送的军礼服到私邸门口迎接中国客人。威廉二世上台后弃用这位铁血宰相,东方重要政治家的拜访令他倍感欣慰。寒暄之后,他亲自扶着客人手臂走向饭厅。或者是因为主人看起来气色不佳,两位老人用了不少时间谈论养生和疾病,但李鸿章还是讨教了一个政治问题:“怎样才能在中国进行变革?”俾斯麦回答说:“在这里我不能断言。”
会谈中俾斯麦提起当年见曾纪泽时,双方曾谈及中德联盟的可能性。他并不知道,李鸿章刚和俄国签署了一个秘密条约,中国也因此第一次和一个欧洲国家结成同盟,同时也将自己置于新的危险之中。
李鸿章此番欧洲之行肩负几个任务,比如向俄、德、法致谢和呼吁修订关税,但头等大事是出席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礼。李3月启程,当他快到苏伊士运河时,为防止李鸿章被其他国家拉拢,一位俄国公爵领着俄罗斯航运贸易公司船只提前在此迎接,把一行人直接接到敖德萨,迎接他们的是一支最高规格的俄军仪仗队。财务大臣维特谋划了上述行动,他正盘算着把西伯利亚大铁路穿过中国。根据测算,取道满洲可以节约514俄里(约549公里)。此时正是推进这项计划的绝好时机,清朝高层对三国干涉还辽抱有感激,俄国人的野心李鸿章虽能洞察一二,但一想到日本人开出的冷酷条约,他再次选择“以夷治夷”的老路。出发前,李在上海告诉黄遵宪,此行关键在于用西洋牵制东洋。因法国邮船头等舱被山县有朋提前预订,他不得不在上海多逗留十余日,其间朝鲜赴俄贺使到沪,这一切不可能不让李鸿章想起惨痛的甲午战争。
俄国人称,把铁路延伸到中国的理由是为了方便派军支援。“我提请他注意,尽管当中日战事期间我们确曾从符拉迪沃斯托克派遣过一些军队,但因没有铁路运输,行动过于迟缓,以致当他们到达吉林时,战争已经结束了。”维特辩解说。他的如意算盘是俄国以盟国身份将铁路最终修到北京,通过对清朝地位及其政治制度的支持,用“和平征服文化落后国家”的方法,悄悄获得中国“所有资源”。
尼古拉二世单独接见了李鸿章,对气度不凡的中国政治家印象不错,年轻的沙皇声称没有领土要求,这让李鸿章吃了定心丸。俄国人此后没费太大劲就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中国允许过境修筑一条从赤塔直达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的铁路,路两旁划出一段土地供运行者使用。36年后中国有权赎回铁路,但预计需要支付至少70亿卢布赎金,因此可以理解为毫无可能。俄国人的利益不止于此,他们最大的收获是可以在这段土地上配备警察,设置一支保卫它的护路军,而且这条“中东铁路”未来还将分出一条支线,从哈尔滨直达旅顺、大连。
清廷方面则收获了俄国的“保护”,尽管名义上它写的是,当其中一方滨海地区遭受日本进攻时双方有义务互相保护。总共只有六条的《中俄密约》,前三项是针对日本的防卫条款,第四、五项才关涉铁路,它看上去更像一个军事同盟的补充。这是中方想要的结果,俄方也为此冷落了正在访问的山县有朋,拒绝和日本南北分割朝鲜。
《中俄密约》传回北京时奕䜣坚决反对,李鸿章认为俄方并无特别过分之处,拒绝可能导致对方危害中国。他最终签下这份密约,为此欧洲盛传他收了600万卢布贿赂。维特否认李从圣彼得堡带走任何私人好处,事实上后者还警告说,俄国人不能抱有侵略意图,如果西伯利亚铁路南下必将把两国拖入灾难深渊。因此维特称李鸿章为头脑冷静的杰出政治家,尽管私下里他认为此人对“文明世界”所知甚少。
不过俄国人也没有展示多少“文明”,沙皇加冕仪式前发生了霍登广场踩踏事件,导致2000多人伤亡。惨案发生后,广场迅速被清理得什么都看不出来,一切几乎正常,“庆典并没有被取消,而是按原计划进行:一大帮音乐家在著名指挥家萨福诺夫指挥下演奏;一切都井然有序,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灾祸”。
如果说俄、中两国在很多方面非常相似,美国无疑是李鸿章此行最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1896年8月28日,当他乘坐“圣·路易斯”号驶入纽约,港内所有船舰鸣炮致敬,美国海军以一组最强舰队列队欢迎,一位将军卢杰(东部陆军司令)代表总统迎接客人“访问这个自由的国家”。后者则告诉东道主,自己拒绝了法国人让他经马赛、苏伊士运河回国的提议,因为他很想访问美利坚合众国。
曼哈顿西街挤满了人,热情的观众挤满了街道两边的各个角落,大约有50万人围观了清国总督从下船到第五大道华尔道夫酒店之间的游行。为吸引读者,《纽约晨报》派了记者到酒店厨房里“记录李鸿章随行的四名厨子的一举一动”,几家美国报纸为中国贵客是否吃了“杂碎”争论不休。
9月2日,《纽约时报》安排了一次专访。记者首先请来宾对美国提一些批评。“只有一件事让我吃惊或失望。那就是在你们国家有形形色色的政党存在,而我只对其中部分有所了解。其他政党会不会使国家出现混乱呢?”李鸿章回答说。他对美国印象不错,充满好奇,20多层的摩天大楼是欧洲看不到的奇景,但对1892年出台的《基尔法案》表示气愤。“排华法案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法案,”李鸿章激动地告诉采访者,“不要把我当成清国的什么高官,而要当成一名国际主义者;不要把我当作达官贵人,而要当作清国或世界其他国家的一名普通公民。”这番话多少出乎美国人意料,因为前几天他们还注意到这位总督漠视夹道欢迎的华商,没给这些同胞什么好脸色。人们搞不懂访谈中有多少话出自李的本意,有多少是英文发言人兼翻译罗丰禄夹带的时髦词。不少人觉得,清国大臣尽管老迈,头脑却比想象的复杂,如果不是凌乱的话。
9月14日,李鸿章选择取道温哥华而非美国西海岸回国,以示抗议加州排华。此前,因为批评爱尔兰人助长排华,当李抵达华盛顿时,车站的爱尔兰裔警官拒绝为他服务,报界也注意到有参议员对中国总督的言论不满。当然,李鸿章上述言行主要是一种个人姿态,紫禁城里的最高层实际上并不太关心海外华人的命运,更不愿意因此失去高额顺差的中美贸易。除了驻美外交官这些年的口头抗议,美国华人并没有得到祖国强有力的支持,而中国政治家对“华侨”一直抱有某种偏见,而且还将持续很多年。
李鸿章离开中国这190天,海关总税务司赫德从头到尾关注其行程,他建议李到英国后去看一看公共场所,比如银行、邮政局、证券交易所和晚上正在印刷的《泰晤士报》。此行李鸿章确实对邮政和通信表现出很大兴趣,这让人想起几十年前被欧洲现代邮政折服的福泽谕吉。在伦敦,李鸿章目睹邮政总局人头攒动,发电报人数之多令其震惊。他向刚到访不久的巴黎和柏林去电,很快得到两国回电问候。8月18日,李鸿章赴伦敦电报总局宴请时获邀发电回国。85个字经11次转发到达上海,仅费时12分半。很快,盛宣怀的94字回电抵达伦敦,这次只花了7分钟。10天之后,当李鸿章一行在纽约邮政大楼遇到堵塞,人们注意到“李总督对邮电局很感兴趣”。
事实上,酝酿已久的大清“国家邮政”在1896年早些时候已变成现实,赫德为此不无兴奋地让人在欧洲公布以下消息:“谕旨已颁下,将扩充海关邮务部门建立大清邮政局,由赫德任海关总税务司兼总邮政司。”根据3月20日的一个决定,大清邮政具体章程和操办由赫德负责,中国与欧洲的邮政事宜将由其下属金登干负责。
海关方面为此努力已久,几十年来他们既要与租界的邮政网络竞争,还要面临各地官员反对。当总税务司公署从上海迁往北京,各国使馆信件收发划归海关管理。北京的外交官不可能使用官方驿站和始于15世纪明朝的“民信局”网络。1876年,赫德试图把邮政和造币厂两件事加入《烟台条约》,差一点就成功了,不过英国公使威妥玛不想权力过多集中于赫德之手,后者为此几乎抱怨了30年。
为引起中国高层对现代邮政的注意,九江税务司葛显礼提出了一个很好的说辞。考虑到日本和其他国家在通商口岸设立邮政机构,“中国为了维持自己的体面起见,也应当开办邮政来满足这个需要”。取消西方人操办的租界“客邮局”、帮助中国收回权利,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抓住了一些政治精英,李鸿章、薛福成等人均支持新的邮政事业。1878年底,海关发行了中国第一套邮票,到1882年,福建以北所有通商口岸海关设置邮政股,海关邮递规模已超过使馆和在华西方人。
不过直到1893年北京才下决心开办全国邮政,此事随后因中日战争搁置。到1895年下半年,赫德终于向总理衙门提交了44款邮政章程,“创邮政以删驿递”成了当年改革讨论中的一个争议点,一些地方督抚明确反对,声称本省不宜或不必办邮政,另一些官员则推说要等铁路通了后再说。反对者尤以粤督谭钟麟为甚,1897年他仍上奏指责邮局琐碎麻烦,有伤政体,请求全部裁撤。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大清邮政做事相当谨慎,直到1911年赫德去世之前都没有加入万国邮政公会。
(注释略)
(题图为电视剧《走向共和》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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