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津桥 东津渡》之(72)杀猪过年

文化   2024-11-26 09:39   江苏  

前天中午,阿贞借辆板车,拉父亲回了家。仇三类医生推车送上了御道,除了一筐草药,还吩咐了不少话,要清心静养,邻家的济糟事,不看不听不问,一日三顿辣不吃冷不吃硬不吃,煎药吃一疗程,再去卫生院把脉。回家后,母亲端出了米泔水白的大骨汤,说是三天前,一个三十不到、长一对枣仁眼,有点面熟的胖小伙捎来的,只是一个鹘突想不起叫啥名字。阿贞没有叫人捎,她心里明白,那个核仁眼的人,一定是下乡支农卖肉的阿三了,她没同母亲说,父亲于吃喝方面的事向来不上心的,这事只有她一个心里清楚。大瘌痢提到肉骨头的话题,她的心往下一沉,怕几根猪骨给阿三带去麻烦,养猪场毛老头的事,差点连累了阿三,他是个杀猪卖肉在街上,挣工资回生产队买工分的人,篁村的家油乏粮缺,落脱了金饭碗,在篁村抬不起头来,金家的饭碗也难端的,金铃铃的脾性,不是个眼中容得下埲尘的人。
阿贞从未觉得自己同阿三有特殊关系的。阿三不欠她的。第一次见到阿三,那时还小,是从自家的窗户里望见的。
旧历年的腊月二十三,东津镇的富裕人家宰杀年猪了。首富吴家,不是几担猪肉能烫平年节的:辛苦了一年的长短工、相处和睦的近邻长辈、东津镇茶酒楼的老客户、关系热络的甲、里、保三长、城中商铺、竹篁客户以及人头人面的关系,莫不要拿新鲜猪肉剁成一条条、一腿腿,新稻草扎了,贴上巴掌大的红纸,分拣装筐,先远后近地送货上门。
吴家自家喂养的几头大猪,只够一小部分,宰了自家的,再杀邻家的。一般农户,年底圈中二头的,一头自享,另一头四蹄捆扎了,或父子、或夫妻、或兄弟姐妹的抬来,任由屠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毛猪担来,净肉称重拿钱。猪血猪下水各取回家煮吃,倘若售家手头欠活络,或家中待办大事,有意于这小小收益的,吴家也是银元铜钿的付出,积聚的猪下水,转手间一笑送人。
毕毕挺榉树下的场地,隔夜已为长工帚扫水冲。粗壮的树杆,几竿长梯靠搭。秃枝画影的砖地,厚板低搁,排出长案。几口大水缸早为年龄不大的佬佬、夯夯担得清水溋溋。大铁镬更是畅口朝天,条石围搭的临时灶台边,软硬柴薪码出高高的几垛。砖场正中,拙重的木架不大,却骇人眼目。
二十三日一大早,佬佬、夯夯把二口大镬的水烧得冒小泡,七盆八桶也浅盛热水,八九个杀猪师徒,背着油腻竹筐,抽烟咳嗽地来。家中长短工齐数到场,吴海源亲手点燃炮仗,“呯嘭”声中,鳝鱼急蹿般的鞭炮“噼啪”炸青烟。
惊心动魄的一刻到了,五六人掀大猪上架。抓猪耳、按猪蹄、压猪背的,个个红涨了脸。动手的,比放翻的猪激动多了,即便拉条短细猪尾的,也莫不神情耸然。架上的猪压制住了,留个大嘴展舌嗷叫。面无表情的屠夫,丢掉烟头,咳一声啐了,执刃上前,反手操住猪下巴,习惯性地一刀嘴衔,大号陶钵往猪脖子前挪挪,尺长快口在猪脖子上鐾鐾亮,眼睛不眨的在颤颤处带斜一戳,露一木柄,手腕一旋,迅即拔出,拉出一条热溜溜的红绸布,一闪一闪的飘腥味,屠夫又横衔血刃,双手紧攥大猪嘴鼻,顺一个方向旋动粗脖,血帘一展一收的,猪的唔唔一声弱似一声,待热液迸溅无力,滴滴嗒嗒了,杀猪人的刀柄陶钵中搅拌几下,刀背脆脆地轻磕钵沿,猴腰一旁的立马端走钵头。呛出最后一口气的大猪,被“嗵”一声翻下架子。猪没气了,沥血犹滴,多人合力把软瘫大物抬进大镬,一屠夫抓耳扯爪地轻轻搡动,热雾和晃声一同淡然……这个晃悠是整个杀猪流程最轻柔的一个动作了。翻身旋转、头尾掉个,烫得差不多了,杀猪人又下狠手,三指拧猪腹,肚皮露白,随即握紧铁刨,前拉后推地刨刮,猪身全白,蹄脚剖一小口,圆头铁条贯通猪身,吸一口长气,低头猛吹,一吹一捏,屠夫脸涨,白猪圆鼓,捶软的湿稻草紧扎手捏处,锋刃在手,响亮地拍猪腹、修细毛。
两头一波,两个大锅同时刨猪煺毛。斜搭树杆的木梯,穿皮围裙、着长胶靴的壮年屠夫,刭猪首丢进恐惧的籧筐,擎白腿倒挂斜梯,开膛破肚拽出下水,分别放养浅水大盆,空腔的大猪用凉水里外冲淋后,小刀溜猪尾,节节香的一截塞进了大猪的愕口,一拱一尾,尾舌相交,这辈子,头都抬不起的猪猡,终于咬到了自个儿的尾巴。杀猪人手中利刃,猪背脊笔直一刀滑落,尾骨划至胫骨,执斫骨刀,借一物搁脚,脊椎中间斩砍分爿,慢慢分离的一爿渐压大腿。长条案上,红瘦白肥横阵,分类剁斫捆扎。两个长工的老婆贴红纸装筐,早候着的男人们,听清楚了去向,肩背担挑地各奔东西……这一幅杀猪的场景,直让脸色悚然的阿贞惊大了小嘴。她的母亲说,又刀又血的,女孩儿勿作兴看的,看了胆子会男小官一样的毛。阿贞觉得看不看杀猪,同胆子大小没啥关系的,不然,门外那个常被胖老头呵斥,端盆端水、劐肚翻肠打下手的小杀猪,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吭,胆小如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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