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津桥 东津渡》之（58）三类分子
文化
2024-11-12 10:53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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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头戴方巾、身罩蓝衫、脚蹬布鞋的须发皓白老者，拽了小海源的手，来到了吴氏祖先的长眠地，回头看深秋里的村前乔木。村后的坡地，人家的菜畦和坟地占地不均，植石为界、活树霸空。互借天空的柴木，皆为冬秃夏郁的山栗和老杮树，也有苦楝疯长的，必是风吹鸟衔的野生树种。乡村人家不讲究，任其纵横姿肆的蛮长，待到大寒苦日，狠砍枝蔓作烧柴。主杆长七八年，锯了浸常年不涸的池塘和西津里的深水处，一二年后撬皮开板，打制家用粗器。老小来村后，是回答吴海源问祖叔公、村前挺拔的大榉树为什么高不过屋后野树这个话头的。“这是根本嘛，村前树同村后树比高，村前树先长一百年，亦高勿过村后头的歪头颈树，这是因为村后的地势高了。”说完再拉稚手上坡，行至野榆树、翠竹争空处，这里又高屋后树半枝；再往上爬，则是常年作碧翠颜色的半山松了，黄土稍厚处虬根盘结，斜坡叠翠，下面的冠丛再高，也高不过上树的根梢；过半山，石多泥少，春季烂熳的碎色野花和春绿秋黄的篁竹见土蓬生，高不及半人，照样把攀比的层层乔木远抛山下；攀上山顶，高旷处莫不巨石坦荡，朝天差落。两石间，海青色的茅草勃勃，夏日熏烤、秋霜冬雪，沧桑如故！春天冒新绿，夏秋疯长转青，冬日萧瑟，仅留一蓬蔫蔫灰色抗朔风，又暗蓄劲力，来春与石比高，只叹攀附不抵强硬，终究出不得头，低了一石。“这是为啥呢？”老秀才猛吸一口烟，徐徐吁出的烟雾，为清越的山风的卷走，他半咳半呛地说：“这山是江山，这树这竹、这松这花、这茅这草是百姓，原居高处的便勒高处，原落山底的只好叹自家的根长那里。水冲种子下山的，烂泥水浸，钻出的芽胚朆长个，根须先烂；鸟衔种子上山的，山土浅贫，勿枯死亦横倒，薄泥勿活壮树，水土勿服难成大器。”幼小的吴海源似懂非懂，但有一点明白的，祖叔公打小对他另眼相看，寄于厚望的。祖孙俩攀上大石，适时天空清朗，远山环翠；东津湖、西津里一水双拥，碧彻澄明；古御道山水中穿越，曲直相宜；东津镇粉墙黛瓦，苍旧匍地而不失敦厚；黄金地里，辛劳的农人织毯似耕。远处，西部群山皆低，目力穷处天水一色，百里太湖局限了人的眼界。南面四十里，水势浩荡的太浦河一线天注。北去三十里，望虞河大有泻尽天际水之慨！左右长水，恰如太湖小美人俏唇的左右香涎……大苏吴的汤汤之水，东津镇的涓涓细流，万水毕竟东去，惟西岭迤逦，气定神闲地看东津湖天空的日月升降。山风劲吹，嘶声呜然，吹乱了祖叔公的方巾和翘须，一片乌云压山而来，云中伸出一只大手狠命一搡，祖叔公跌落山崖，方巾鹰翅一样地翻飞……吴海源双手扑抓，一脚踏空，身子向下急坠，猛然大喊：叔公公……吴海源“嗯”地一声醒来，失重的身子跌进了绵软的被褥，额头汗漉漉的，心扑通扑通地蹦，云未飘走，山树犹在眼睛摇曳，松风仍于耳际凄冽。见女儿泪水涟涟地喊着，心头一酸。一梦汗了自己，惊了女儿。“好哉好哉，醒转来就好哉，海源哎，你倒是一寤好睏，看你囡娪急的，眼皮发红了。”说话的白大褂人，是公社卫生院的仇三类医生。他原是镇上小药房的坐堂郎中，又做老板又坐堂，头疼治头，脚疼医脚，伤风感冒、上吐下泻医治无数，在东津镇有不俗的口碑。且为人和善，公私合营后，被举荐为卫生院的副院长，院长一位长年虚设，他实际负责着日常的工作，镇上的年轻人管他叫“三类分子”——脖子常年挂听筒，老光眼镜滑鼻梁，眼袋鼓涨欲坠，三物皆呈下垂之势，地方“垂”与“类”谐音。仇郎中说：“我吃的这口饭，勿能欢迎你们常来卫生院，但毕竟是你们养活了我们，你们来了，尽心尽力必须的。”“勿来赛的，你的条干本来羸弱，常年郁结累积，一受外界刺激，恶浊归拦勿住，窜出胸腔来了，需消炎静养。你担心药钿、住院钿阿是？嫑挂心上啦，金驼子晓得你享受勿了合作医疗的优惠，特为担铜钿来了。”“农忙支农，他们勿是亦要送茶下乡吗？捉空来拿盐水瓶的，汏干净了好送人。再讲，东津镇屁股大的地方，你老兄田里一躺，面孔夹䩍丝白，七八个大仗势的送你进来，茶馆里一佥呒不几颗牙子的人，勿先罗唣开了？” “嫑怪阿贞，金驼子硬劲留下的，阿贞勿拿，他杠粗了筋，说是明年立秋后，要去你家讨忙，让阿贞准备一根长竹竿，到山上敲毛栗子吃，我笑他举长棒，身体该着地睏了，他笑道，他家的山妹力气大，让山妹落脱五斤汗、瘦脱一斤油，权当减肥炼身体，他负责剪刀头挑栗子，黄昏头要勒你屋里吃三碗老酒呢。”吴海源不好再说什么，女儿阿贞说：“金叔叔拿了五十元过来，佬佬、夯夯各拿了五元钱，推亦推勿脱。”
